这日,壬氏一进入后宫,发现气氛不同于平时。
壬氏带着高顺与其他数名宦官,正在前往翡翠宫。玉叶妃的身体状况自数日前就不太寻常,方才接到报告说今早开始有了产兆。
猫猫的养父罗门似乎一直陪着观察情形,但迟迟没有分娩。孩子原本就有逆产的疑虑,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把罗门从烟花巷请来。
嫔妃临盆一事虽然尚未公开,但众人应该已从翡翠宫的气氛看出端倪了。几名宫女在翡翠宫门前探头探脑,一看到壬氏,立即红着脸匆匆忙忙回去当差。
猫猫失蹤已过了十日。
壬氏在脸色有些憔悴的红娘出迎下进入翡翠宫。走廊上放着大盆子与搁在火盆上的烧水壶,以备婴儿随时出生。这样做也是考虑到早产的可能性。
「娘娘身体状况如何?」
壬氏儘可能冷静地询问。
侍女满面愁容一言不发,但从房间后头过来的老人作了说明。
「目前阵痛已停。何时会出生还不明确。」
虽然有点早,但已是婴儿可能出生的时期了。
「那么身体状况呢?」
「娘娘目前并未过度疲劳,情绪也很稳定。窃以为没有逆产的疑虑。」
看来猫猫的治疗奏效了。这虽然让人鬆一口气,但还不能放心。
他说目前,或许就表示之后还有变数。
走廊上还有一名穿着医官服,留着穷酸鬍子的男子。此人才是后宫原本的医官,但待在这儿似乎只会碍事,侍女都懒得理他。男子脚边有一只猫,正是毛毛,外貌看起来已不是小猫而是少猫了。壬氏想了一下这样是否不太卫生,但牠成功引开了铃丽公主的注意,避免公主去找玉叶妃。
老实说,后宫有没有这个医官都没有差别,不过壬氏很庆幸现在有他在。这个情绪反应十分好懂的医官,一方面是觉得必须找点事做,一方面又担心依然下落不明的猫猫,一个头两个大。这让他做事明显出错,使得翡翠宫的宫女甚至还命令他不準乱动。
看到有人比自己更惊慌失色,能让内心恢複平静。壬氏就是用这种方式让焦虑的心情镇定下来。
「知道了。那么,我暂时离开一下。有任何状况可派人知会我。」
「遵命。」
模样有如老妇的宦官慢慢低头。
「壬总管。」
罗门一离开的同时,高顺出现了。方才壬氏派他去宫官长那里办另一件事。
「怎么了?」
「是,这个嘛……」
高顺瞄了周围一眼,看来最好换个地方说话。虽然孩子随时可能出生,但也不能一直待在这儿,于是壬氏留下两名宦官守着,走出翡翠宫。
「所以是怎么了?」
「是,关于失蹤宦官一事,微臣去问过其他宦官,要他们提供知道的任何事情……」
结果得知失蹤宦官单名一个天字,这种名字随处可见。据说此人从不与其他宦官来往,容貌秀丽,身边常常簇拥着宫女,但来历果然不寻常。据说在那些从边疆民族奴隶身分获得解放的宦官当中,只有天跟其他任何一名宦官都不认识。
换言之,此人有可能是在成为宦官的过程中偷偷混进来的。
最合理的猜测是,此人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混入宦官之中。之所以不跟任何人亲近,想必也是因为如此。因此壬氏等人一点情报也没查到,只是一味地枉费时日。
「一名宦官表示,曾经看到疑似天的宦官在庙里合掌。」
「……这点小事谁没做过?」
后宫内多得是庙宇或祠堂,信仰虔诚之人随时祈祷一下并不稀奇。
「但是……」
高顺从怀中取出了后宫的简图,从中指出位于后宫北侧的一间庙宇。
「此处是……」
那是祭祀于后宫内亡故之人的庙宇,也是日前为静妃举行葬礼的场所。死于后宫之人,基本上会被送回老家。但也有一些人死后无法回家。壬氏举步前往后宫北侧。
「听说有人看到他在扫墓。」
「知道是谁的坟墓吗?」
「那人表示没看那么清楚。」
「嗯……」壬氏双臂抱胸,準备直接前往高顺说的地点。
壬氏还有其他该做的事,但他非得一探究竟不可。
基本上,后宫之人都忌讳死亡。后宫是下一位天子出生长大的处所,人们自然会想减少名为死亡的负面因素。
但是同时,侍奉权贵的侍从也有他们的旧习。
一度成为皇帝妾室之人,将永远被束缚在后宫。当然也有例外,例如基于政治因素而将嫔妃转让或赐给文臣武将。但这种人多是权臣之女。至于那些失身又不曾怀上孩子的下女,连载入名册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等着在这花园内香消玉殒。
而壬氏正要前往的,就是百花长眠的场所。
坟墓数量不到十个,全是先帝时代宫女的坟墓,不知道算多还算少。遗体都是土葬,后宫管理者稍嫌自私地说过,人数增加太多的话就伤脑筋了。墓地已有人先到,难得看到有人会给无名宫女上坟。远远就能看出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她席地坐在最前方一处比较新的坟墓前面。
这个宫女神情显得略为强悍,看似已年过四十。坟墓前放着不知从何处摘来的小花,另外还摆了酸浆树枝。壬氏感觉酸浆似乎有些不对季节,可能是这个宫女过来之前别人摆的。
宫女站起来之后注意到了壬氏他们。她一瞬间睁大眼睛,然后恢複正常,慢慢低下头準备离去。扫墓并不是件坏事,也没什么好去注意的。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宫女经过的瞬间,壬氏嗅到了浓烈的酒味。简直就像异国的蒸馏酒一样,是一种彷彿光是嗅到就会醉倒的强烈气味。
壬氏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抓住了宫女的手腕。壬氏唐突的行动,让宫女难掩惊讶之色。
「总管有何指教?」
即使如此,她仍压低声量强装平静,向壬氏询问。
换作是平素的壬氏,做事应该会更经过深思熟虑,绝不会这样冷不防抓住宫女的手。
壬氏以为自己很冷静,却发现自己比想像中更焦急。
「猫猫到哪里去了?」
他说出了这句话来。
壬氏感觉到宫女变得全身紧绷。高顺以及其他宦官沉默旁观。
冷静点,冷静点。壬氏如此劝说自己。然后,他改用平时那种甜美的嗓音说:
「我想知道一名长着雀斑的宫女到哪去了,妳有看到她吗?」
壬氏露出平素用来面对宫女的笑容。然而那个宫女非但没有展颜微笑,反而脸色发青,简直好像见着了妖怪似的。
宫女深绿的瞳孔一瞬间扩大开来,继而壬氏抓住的手腕脉搏也重重跳了一下。
壬氏敢肯定,这个宫女绝对知道些什么。他将手抓得更紧,让她无法抗拒。
宫女睁大了眼睛。可能是异国混血,眼眸带点绿彩。
「……我想起往昔的记忆了。」
宫女神情獃滞地注视着壬氏。
「他用温柔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我受赐了异国的香甜点心。」
大颗的泪珠从宫女的双眼滚落。
壬氏不明白这个宫女在说些什么。
「各位似乎不知道那位贵人年轻时的相貌呢。听说到了晚年,他变得面目全非。当我年过十四之后,那位贵人便不再来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之后的模样。」
这个宫女说的是谁?她想说什么?
宫女的深绿色眼眸,怀藏着比那颜色更深的憎恶。
「那位贵人也是嗓音如蜜,美如天仙。」
声调中带有确信。
「像您这样的贵人,为何要假扮成宦官?」
壬氏的手一时鬆开了。宫女没错过这个瞬间,甩开壬氏的手逃走。但是周围有着其他宦官,想逃跑谈何容易。她一下就被捉住了。
「壬总管,此人如何处置?」
就在宦官按住宫女询问时,宫女从怀中取出小瓶子,以嘴拔掉瓶栓,直接将内容物一饮而尽。
「让她吐出来!」
高顺反应比壬氏更快,他指示宦官去拿水来,扶住倒下的宫女,将手指塞进她嘴里强行催吐。
壬氏只是看着这一切。
「……总管,壬总管!」
高顺斥骂般的声音不禁把他吓了一跳,看来他发了一会儿呆。宦官拿水来喂宫女喝。
宫女饮尽的小瓶子还掉在地上。壬氏对那形状有印象,正是猫猫用来装蒸馏过的酒的小瓶子。浓度过高的酒会变成穿肠毒药,而这个宫女把它全喝了。
一阵风吹过,放在坟前的野花飞起,酸浆的果实摇晃了一下。
「壬总管,请下令!」
高顺讲话尾音加重了力道。一回神才发现,眼前有一张眉头紧锁的脸庞。
「壬总管,您必须坚强一点,明白吗?不用把一个宫女的戏言放在心上。」
「是戏言吗?」
谁会为了几句戏言就服毒?难道不是因为壬氏一时冲动抓住宫女的手,才会害她服毒吗?
这个宫女所说的是否就是那位贵人?
「……高顺,我跟那位长得像吗?」
这事自幼就让壬氏耿耿于怀。自己长得不像那个人,不像哥哥,也不像母亲。
那么到底是像谁?因此,他听信了侍女毫无根据的谣言。
相信自己是私生子。
他觉得想笑,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像这样待在女子园囿?为了捨弃东宫的地位,还请求兄长让自己拥有宦官之名……
如今这一切都显得滑稽。
他愣愣地站到酸浆落地的坟前。他很想取笑自己一番,但还有事情得做。
壬氏慢慢蹲下,拾起那红色的囊袋。过了季节而枯乾的酸浆囊袋破了一半,露出里面的红色果实。
记得听过酸浆也能作为堕胎药的材料。为何将这样的植物装饰在墓碑前,只要看看刻在墓碑上,注定将渐渐风化的名字就知道了。
「大宝」。
一个到处可见的宫女名字。近年来京城人不太喜欢这种名字,都是乡下姑娘在取的。但是在刻于此处的名字当中,壬氏无法忘记这一个名字。
此人乃是去年死去的宫女。在不见天日的后宫当中,唯一的乐趣是搜集鬼怪故事的可怜女子。
据说那名女子举目无亲,但可能只有一个例外。
假若她与宫中医官私通而生下的女儿还活着的话。
名为「大宝」的宫女、失蹤的宦官与下女,然后是──
谜团的片段还没拼凑起来。但是,有种直觉补其不足。壬氏为了将直觉化作确信,前往一个地方。
假若当时生下的孩子还活着,那就比皇帝大两岁。
据说孩子让被逐出后宫的医官收养了。一般认为医官后来下落不明,但这点令人存疑。
关于那件事,有个地方让壬氏在意。
名唤大宝的宫女,当时是一位嫔妃的侍女。其实那位嫔妃正是楼兰之母,也就是子昌之妻。此宫女原为楼兰妃之母的远房亲戚,与子字一族关係匪浅。
既然这样,对宫女与失蹤医官生下的孩子,楼兰妃或许知道些什么。
壬氏一有这个想法,即刻举步前往石榴宫。
直至去年都还以简素为尊的宫殿早已蕩然无存,变成了充满异国情调的绚烂宫阙。
壬氏稍稍用力敲门,立刻就有侍女前来为他开门。
壬氏轻叹一口气,然后努力摆出一如平常的笑容。侍女羞赧地行礼,请他进去。
通过满是华丽螺钿装饰的走廊,他一如平常地被请进迎宾室。这座宫殿的女主人正等着他,像平素那样躺在罗汉床上慵懒地磨着指甲。
壬氏眯起眼睛。周围有六名侍女听候吩咐,毕恭毕敬地伺候着楼兰妃。她们上上下下无不打扮得花枝招展,这天穿的是东方岛国的民族服饰。一层叠一层的衣裳鲜艳亮眼。
就连侍女也穿着看不出体型的多件衣裳。但嫔妃却画着凤眼妆,让脸孔看起来尖锐犀利,实在怪异。
壬氏觉得看起来简直像只狐狸。
她为何要把自己打扮得如此花俏?壬氏一肚子的疑问。难道不知道皇帝就是受不了她这种花俏打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