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亮底牌就得趁早。
壬氏在麻美一句话的推动下,来到了罗汉书房的门前。前一天他已经差人来告知登门造访之事,但坦白讲还是不确定对方在不在。
他一面心想「反正一定不在」,一面走进去——
「叨扰了。」
「皇弟阁下有何贵干?」
结果怪人军师正躺在一张卧榻上,小口啜饮葫芦的内容物。不管怎么看都是在休息。但书记官过来把文书放到公案上,又把官印塞进罗汉手里。
罗汉叫了壬氏一声皇弟阁下,不过应该是因为事前差人通知才会知道是他。据猫猫所言,怪人军师似乎相当不会认人长相。
假如壬氏也像他这么混,肯定会被马闪念个没完。还有,实在希望他别拿月饼当文镇,文书会沾到圆形油渍。这次跟随的侍卫不是马闪,因为他怎么想都觉得马闪应付不了怪人军师。但马闪又不让他一个人来。
另外还有一人跟来,就是麻美。罗汉瞥了一眼侍卫与麻美,然后将视线转回壬氏身上。
可想而知罗汉必定很讨厌壬氏。
「好了,站着不方便说话,请找把椅子坐吧。喂,怎么不给客人上点心?」
讲话内容很正常,却拿起葫芦倒了一杯喝过的果子露给壬氏。难道他忘了以前直接对嘴喝,结果弄到食物中毒的事?
副手急忙把饮料换下。
「阁下有何贵干?」
单片眼镜矫揉造作地摸摸参差不齐的鬍子。
「您似乎在筹办一场有趣的赛事,无奈举办地点不佳。」
壬氏晃晃夹在围棋书里的纸张,放到桌上。
「竟然说要在宫廷内的教场举行,您取得许可了吗?」
「那件事啊。」
罗汉调离目光,呕气似的噘起嘴唇。
「我好歹是管事的,要抱怨也该是鲁爷来抱怨。这事应该不归皇弟阁下管吧?」
只差没说「关你屁事,滚一边去」。
壬氏保持笑容。笑也是白笑,别人的脸看在他眼里只像是摆好的围棋棋子。壬氏唯一有自信的武器对他全然不管用。然而对这厮的副手却十分有效,他红着脸低下头去。
「性情一板一眼的皇弟阁下或许不明白。自从西方使者归国之后,大家都想找乐子想疯了。」
「想疯了?流通的商品不是比以前多吗?」
听说街市增加了许多稀奇玩意儿,热闹非凡。
「哈哈,或许确实是如此。可是,在举办过盛大的庆典之后,大家的胃口都被养大了,舌头或眼睛都是,想寻找更有趣的事物。但无论市面上贩卖多稀奇的玩意儿,没钱就享受不起,毕竟最近税金也慢慢提高了点嘛。哎,虽说只提高了一点儿,但我听说农村地方的税率比较高喔。其他还有个奇妙的法令,说是鼓励食虫?我实在是不乐意吃虫,难道皇弟阁下喜爱此味?」
「……」
「围棋这种娱乐只要有棋子就能玩,用来给人民消愁解闷不是挺好的吗?」
真是戳中了痛处,身为实际尝过乾瘦飞蝗的人,要问可不可口的话,答案是后者。
提高税金也是为了预防百穀短缺。结果只有增税相关提案轻易就通过了,真令人无言。
要是马闪人在这里,恐怕已经沖向罗汉了。没带他来是正确的。
壬氏吸一口气后,维持着笑容开口:
「看来罗汉阁下是误会了。」
壬氏手指滑过围棋大赛的概要,停在「举办场地」的文字上。
「我有意见的不是围棋大赛,是举办场地。」
「但是,那阁下要我在哪儿举办?我朋友不多,可没门路能说服民间的那些商贾喔。」
壬氏知道。他甚至怀疑此人根本一个朋友也没有。然而现在不用问这个。
「此处如何?」
壬氏递出一张纸,纸上写着「白锺戏楼」。
此处正是以前白娘娘表演过奇术的戏场,自从白娘娘被捕后戏场就暂时封闭,直至今日未曾开放。这里位置好,面朝大街,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场地了。
白娘娘案不知为何交给了壬氏处理。接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公务,总算有机会派上用场了。
麻美告诉壬氏的底牌正是白锺戏楼。她说戏场不能一直关闭下去。戏场主人光是被怀疑与白娘娘狼狈为奸,就已经受了够重的惩罚。
当然,官员当中有人因为白娘娘而中了葯毒,不能一句「我只是出借场地,其他毫不知情」就结束了。死脑筋的马闪反对麻美的意见,但伶牙俐齿的她用这套说法驳倒了马闪:
「依法治罪不是施政的唯一作法吧。所谓的贤明之君,不就是能巧妙地从宽处置,让底下的人任劳任怨,在不会引发民怨的範围内适度榨取吗?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赛事都是汉太尉在办吧?而且只要派些武官在周围走动,就能同时发挥牵制之效了不是?」
罗汉不管怎么看都是个麻烦鬼,但广纳贤士。当日必定能找到人手。
只要让众多武官在场地里四处走动,旁人就不敢闹事。
麻美若是男子,想必已经成为壬氏的能干副手了。她聪明灵慧,且在出嫁之前长年练剑。不同于能力过度偏于一方的两个弟弟,文武双全。
听了壬氏的提议,罗汉虽歪扭着脸孔,却似乎有些感兴趣。
「白锺戏楼是吧?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罗汉向贴身官员询问而非壬氏。壬氏以为这个场地还算有名,没想到他不知道——
「这间戏楼位于京城北边,就在住宅街附近。由于之前有个叫白娘娘的奇术师在那儿公开耍戏法,目前勒令关闭。」
「白娘娘?」
虽说猫猫也是不感兴趣的事情就全不去记,但罗汉比她更离谱,竟连闹得满城风雨的白娘娘都不记得。
「就是之前陆孙兄、罗半大人跟猫猫小姐一起去看过的戏场。」
「啊!那个啊!」
罗汉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从躺着的卧榻上爬起来。他现在回想起来了,在那里气得发抖。大概是自己也想跟吧。
「可以让我把话说完吗?」
壬氏傻眼地看着罗汉。
罗汉老大不高兴地坐回了榻上。
「白锺戏楼以位置来说无可挑剔,场地也够大。我想比起只能让宫廷相关人等进入的教场,这里要好得太多了。」
「……阁下能佔到这种好地方?」
「能。此处目前暂时封闭,但我可以下令解除。不过,我认为比起忽然开始正常做生意,不如先让能遏阻旁人之人主办一场游艺,所以才来找阁下商量。」
壬氏说的句句属实。虽然没撒谎,却仍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罗汉这名男子从不用外表判断他人的任何部分。他虽有着无法辨别他人长相的短处,但也有其他长处。
就是擅长看穿他人的谎言。
罗汉想必正在试图一窥壬氏多层皮相底下的部分。他一边盯着壬氏的眼睛瞧,一边摸着下巴。
「阁下有何目的?」
壬氏险些没吞口口水,但忍住了。他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情。
「把那个拿来。」
麻美这才终于走上前来,将手里的文书放到桌上。
「我想这原本应该是罗汉阁下该处理的文案,就给你送回来了。当然,我也把其他公务一一还给了其他官员。」
「……原来如此啊。」
罗汉一脸发自内心嫌麻烦的神情,看看文书。这些文书比方才罗汉干劲缺缺地处理的文书多了至少三倍。今天壬氏让麻美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过来,但还有一些留在书房。
壬氏个性过度认真,所以总是想自己处理掉送来的文书。副手马闪不擅长文书公务,嗜弈的文官静则是从他处借来的书记官,没事不会插嘴。直到马良与麻美到来,他才终于开始把别人的公务送还回去。
「您没想过我可能会拒收吗,皇弟阁下?」
「数量也没多到需要拒收吧。就算边吃糕点边打呵欠,这点数量一样能在下午处理完毕。」
罗汉的贴身副手显得很害怕。
壬氏的这种口气完全是在挑衅。但是现在把姿势放低,不会带来好结果。
就算会惹恼罗汉,他仍然坚信罗汉会答应这个要求。
「白锺戏楼以及周遭街道的一日使用权,阁下除了我以外还有谁能拜託?」
罗汉看看副手。
「假若把地点从教场换到戏楼,会有什么不同?」
「参赛者应该会大幅增加。包括事前準备在内,当初预定的一天时辰会不够用。或许也会有更多一般民众与孩童参加。」
可怜的副手似乎连职务以外的差事都得帮忙。
「下官得跟罗半大人商量过才能给出明确数字,但包括赛场的準备在内最起码需要三天才行得通。不只如此,由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蔘赛,因此也得重新考虑得準备多少棋盘,以及超出预定计画的话是否该限制人数。」
方才明明还在害怕,现在却又侃侃而谈起来。
「我不想限制人数。我的目的就是尽量让更多的人下围棋。」
真没想到罗汉会说这种话。壬氏本以为这个男人永远只顾到自己——
『这次的义父可是稍稍有别于以往喔,因为那本围棋书是义父与义母的回忆。』
壬氏事前找罗半谈过,结果得到这个回答。首先举办围棋大赛就不像是罗汉的个性。但听过理由之后,壬氏便明白了。
猫猫的母亲曾为娼妓,虽得到罗汉赎身,但大约在一年后就撒手人寰。据说罗汉着书是为了留下那位围棋才女与自己的纪录,举办大赛也是由此而来。
看来与平素的嬉戏取乐有所不同。
在壬氏陷入沉思时,罗汉的副手已写出了粗略的日程表。
「窃以为用预付参赛费可享半价优待的方式,能够掌握对赛事有兴趣的人数。至于参赛费,只收五枚铜钱的话,即使是收入微薄者也能参加。下官也在考虑是否可以提供赏金给名列前茅者。」
猫猫之前告诉过壬氏一枚铜钱可以买一颗馒头。
可能是讲到擅长的学问了,副手已不再像方才那样恐惧不安。壬氏原本觉得这个副手比起罗汉的前一名副手陆孙显得较为中庸,不过这样看来似乎并非凡才。
罗汉双臂抱胸,看着变得堆积如山的文书。他心里似乎仍有不满,不过大概就差临门一脚了。
「还有这个。」
麻美从旁插嘴。原来拿出的是名簿。至于是哪里的名簿,上面好像写满了医官的名字。
「假若要举办大型赛事,可能会发生一些骚动。除了卫士之外,窃以为也该安排娴熟医术之人。」
这种举动以女官来说略嫌放肆,壬氏却在心中竖起大拇指说:「干得好(Good Job)!」这个话题让壬氏来讲反而会惹怒对方,罗汉听了却两眼发亮。罗汉心爱的女儿与叔父也名列其中。
「既、既然阁下都这样求我了,我也不好拒绝嘛。」
壬氏费尽了力憋笑。终于让这个总是害惨自己的家伙妥协了。
虽然前进这一步没啥大不了,但对壬氏而言是一大步。
壬氏正在深深感动时,被麻美戳了一下。她的眼神在告诉他「还不可大意」。
「那么,细节我另拟文牍差人送来。」
「……嗯。」
罗汉虽然妥协了,但显得不情不愿,摇晃着喝光的葫芦催促副手补充果子露。副手急忙从别处拿了个瓶子来,交给了罗汉。罗汉才喝一口就喷了出来。
「罗汉大人?」
「这什么东西?」
「呃,不就是果子露吗?」
副手担忧地检查了一下内容物。
「味道不太一样。我看不是跟平常那家店买的吧。」
罗汉显得很不高兴。
「大、大人恕罪。这似乎是水果酒。」
副手急忙去倒水。
「那么我告辞了。」
壬氏想趁表情还维持得住时离去,正要走出房间时,发现有别的来访者在走廊上等候。
「啊,啊!月、月君……」
年轻文官慌张地低头致意,手里抱着极占空间的木简。有些部门偏好使用木简而非纸张。愈是莫名重视礼节的人愈爱使用木简,不知道这是哪个部门?
「喏,拿来给我看看。」
罗汉从卧榻上起身,从年轻文官手中接过木简,走向放在书房墙角的一张大桌子。桌上的地图设置了像是棋子的东西。
罗汉边看木简,边改变棋子的配置位置。
「大概就这样了。」
「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