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燥的风吹拂壬氏的脸颊。
虽说也就几天而已,但自从那趟西方之旅以来就没像这样远行过了。他并不讨厌让马车摇晃着眺望外头风景,却也有点想骑马在草原上到处宾士。
「这儿的事就请交给我们。暂代几天职务不成问题的。」
在麻美自信十足的催促下,壬氏对马良「啊!您要丢下我是吧?」的视线视若无睹,就这样出发去视察了。目的地是一座发生了蝗灾的村庄。
坐马车颠簸了一天半。壬氏想儘早办完事情,于是每到一座城镇就换马,也安排了轮替的车夫。即使如此,包括侍卫在内还是带上了约莫十名部下。
以壬氏的身分立场而论,这个远徵人数略嫌少了些,但大阵仗会耗费更多时日。他想早点确认当地情形,于是硬是照自己的意愿做了。
再加上为了圆满解决事情,他在人才方面做了点任性要求。
「久坐会不会累?」
「怕孤累就让孤骑马。」
「不可。」
现在在他身边的不是马闪,是高顺。马闪骑马,与其他侍卫同行。
虽然对马闪过意不去,但目前还是高顺较有能力辅佐壬氏。他是壬氏向皇上借来的。
不过其中也含有对皇上让高顺帮忙做事,减轻自己政务负担一事的报复意味。
「虽说有麻美跟着,不晓得马良行不行?」
壬氏挂念马良。
「那小子明明从以前身子就弱。不是听说他患了病,在家里调养?」
虽说是壬氏硬把他找来的,然而要是害他病情恶化,心里还是会过意不去。
「说是病,其实就是往常那种毛病。」
高顺拿橘子给壬氏吃。高顺只吃了一口剥了皮的果子。壬氏不知道是不是连这种地方都需要试毒,但养成习惯可以减少企图下毒的贼人。
「孤大致上是听说了……」
壬氏偏着头,把酸味仍然强烈的果子放进嘴里。正适合拿来润喉。
「是。好像是跟同个部门的上司不合,导致罹患了胃溃疡。他在上司的公案上呕了一大口血,就这么被抬去尚药局,辞去了官职。大约是三个月前的事吧。」
简直太严重了。壬氏想起他从以前就不擅长与人交际,一遇上性情不合的人就会拉肚子。
也许是看出壬氏不安的表情了,高顺补充说:
「有麻美在应该不要紧。况且自从孩子出生后,她的性子也比以前圆融多了。」
「有吗?」
壬氏觉得她还是一样泼辣。不过也是因为如此,才会想到把公务塞给怪人军师这种主意。
「是,现在微臣只要先洗手再碰孙子,她就没有怨言了。」
「……」
或许有女儿的父亲都注定如此吧。高顺长年以来被麻美当成蜚蠊(蟑螂)看待。
高顺眼光飘远,看向外头。
「就在前面了。」
壬氏也往外望去,看见一座村庄孤零零地坐落在宁静的田园风景里。靠近之后就能清晰看见林立的朴质房舍。只有一栋宅第的规模特别大。
村庄入口有守卫,好奇地看着壬氏一行人。
「这就直接前往村长家如何?」
「不,在那之前先把李白叫来好吗?」
李白是个气质有些像狗的武官。他看到壬氏的长相从来没有半点动摇,而且性格乾净爽利,受到壬氏重用。这次又指名要他担任侍卫。
「是。」
高顺从车窗把李白叫来。虽然壬氏直接叫人比较快,但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妙。他打算在外头都要蒙面。
虽然这么做会启人疑窦,然而有高顺出面,村长也就不会多问了。之前壬氏让马闪做过类似的事,当时真是捏了把冷汗。
「壬总管有何吩咐?」
李白身轻如燕地跳进行驶中的马车。
这名男子认识宦官时代的壬氏,不会拐弯抹角地称他为「月君」,都称壬总管。
「记得你是外地出身的吧。看到这座村庄,你有何感想?」
「下官并非这地方的出身,有点难回答……」
李白穷于回答,但仍然四处张望一下。
「以农村来说,这里的房舍盖得坚固。看在达官贵人眼里或许会嫌朴素,但建造得很扎实。只是受灾似乎满严重的。」
之所以看起来朴素,原来是因为柱子破烂异常。
「下官听老头子说过,飞蝗不只会吃光穀物,好像连家里的柱子或衣服都会咬。」
真是饥不择食。不只食,竟连衣与住都要跟人抢。
「根据呈报,如今似乎只剩下收穫后,储藏在仓库里的穀物。其余几乎被啃食殆尽。」
高顺念出呈报的文书。
「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
李白脸孔抽搐。
「但我得说,这个时期对这地方而言,或许还算幸运了。」
要是碰上麦子的收穫期,灾情想必会更严重。或者如果往更南方的产稻重地走,情况就危急了。
「从这儿看不清楚,不过地上到处都是死虫。毕竟事前先做了驱虫準备,这种受灾程度还算轻微的了。」
李白一面无奈地摇头,一面叹气。儘管态度有些不敬,但这男人做事还算懂得分寸,壬氏决定不予计较。再说这样壬氏的心情也比较轻鬆。高顺或许也体察到壬氏的心情,没说什么。要是换成马闪早就骂人了,会弄得有点麻烦。
「那么下官告退。否则怕会被马侍卫瞪。」
李白下车没多久,马车就停了,似乎已经抵达了村长的家。马闪似乎不乐见壬氏重用李白。大狗般的男子早早就下了马车。
壬氏也蒙起面,来到马车外。
村长的家虽然柱子与房顶留下了虫啃痕迹,却似乎仍算得上是幢大宅。看李白揶揄般的表情就知道了。
「与其说是宅子,倒不如说是府第呢。」
还刻意讲了这么一句。
府第周围有水道,庭园中央挖了池塘。看起来雅緻,然而没有绿意,令人有种空虚之感。
以水田的水塘而论似乎过于雅緻,但这就先不追究了。
壬氏站到高顺背后。
村长搓揉着双手,一面对高顺低头致意,一面频频偷瞄壬氏这个可疑的蒙面男子。
府第内部以农村村长而言,似乎也算够气派了。壬氏一边隔着蒙面布倾听李白的嘟哝,一边做臆测。李白看似单纯,其实心思细密。
「这边请。」
村长领着一行人,来到摆下了宴席的房间。对于吃多了宫廷菜的壬氏而言,这些菜肴可说是粗茶淡饭,但以乡间农村而论已经太奢侈了。
「……」
高顺没多看壬氏一眼,但应该明白主子想说什么。
「我不是来赴宴的。立刻将村子里的情形告诉我。」
「明、明白了。」
平素听惯了高顺恭敬有礼的口吻,这种高高在上的说话方式听起来格外新鲜。他就连对猫猫说话都从不失礼数。
村长急忙叫佣人撤下膳食,把大案桌清空了。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从窗户可以看见庭园。这庭园或许是村长的得意之作,但可以看见满地都是虫尸。
村长把村庄简图拿了过来。
「开场白就免了,请直截了当、一五一十地道来。」
「是,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村长开始说起。
说是半个月前,西北方的天空出现了乌云。
他们心想又不是雨季,何以会有雨云,观察了一阵,却听见刺耳的声音不断逼近。在那天际凭空出现的乌云原来是大群飞蝗。
大群飞蝗一抵达村庄,便把尚未收割的稻子乱啃一通。村人们手拿火把或网子去扑灭,但不管怎么杀怎么抓,飞蝗还是一样多。岂止如此,飞蝗光啃稻子还不够,连村人的衣履,甚至于头髮、皮肤都咬。
男丁们一抓到飞蝗就烧掉,或是杀了。
妇孺躲进家中。女子杀死从屋舍缝隙钻进来的虫子,孩童躲在房间墙角发抖。
飞蝗的来袭持续了三天三夜。
「这是我当时穿的衣服。」
村长慢慢拿出一件衣服。耐穿的麻制衣服满是破洞。由于衣服并未褪色,可以看出并非因为经年使用而变得破旧。
「我们做了杀虫药,然而面对那么多的数量只是杯水车薪。」
看来用药果然不够。壬氏咬住嘴唇。
「还有,请看这个。」
村长走进庭园,摸了摸一根树榦。
「原本茂密翠绿的树叶都被吃光了。」
村长长叹一口气。
「那些虫子……」
「能杀就杀,能烧就烧,死尸都堆在村子后头。大人想看看吗?」
虽然看了一定不舒服,但壬氏非看不可。
在村长的带路下,他们前往府第的后头。愈是靠近该处,虫尸就愈多,他们边走边踩,发出压烂东西的沙沙声。
「……」
详细情形就不描述了。就是挖了个大坑,一座黑山从坑里露了出来。
侍卫当中似乎有人怕虫子,捂着嘴忍着不呕吐。
「这就是全部了?」
高顺向村长做确认。
「能扑灭的就这些了。」
「你知道逃走了多少吗?」
「实难判断。」
高顺摸摸下巴。
「马闪。」
「在。」
被父亲呼唤,马闪倏地走上前来。
「你去附近其他村庄,问问受灾的详细情形。快马加鞭的话两刻钟就回得来了吧。」
「遵命。」
马闪即刻前去请教村人附近村庄的事。
壬氏在蒙面布底下让眉毛时而上扬,时而下降。
「怎么了吗?」
高顺悄悄向壬氏问道。
「没有——」
壬氏此时是该做善后处理。但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假若那个药铺疯姑娘人在这里,不晓得会怎么做?
忽然间,壬氏蹲到了地上。
僵死的飞蝗腹部饱满鼓胀。之前成群移动的飞蝗曾经变得色暗脚短。的确,这些飞蝗也呈现暗沉的颜色。
壬氏从怀里拿出小刀。
「……」
沙的一声,他把刀刃插进飞蝗的胴体。做这种事让人不舒服,但猫猫如果在这里一定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