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以为她是个花一般的弱女子。一碰就会凋零、消逝。
马闪骑马前行,看看路旁。那里绽放着蓝色的小花。
本以为花朵只能供人赏玩,原来花朵不需要人来赏玩也能坚强绽放。
马闪一面呼出白烟,一面前往农村。身旁有马车并行,运送一整笼的家鸭。家鸭的蛋孵化后,养到某个程度的大小,就要送往农村。马闪已经不知重複了这个过程多少次。
「何必非得要马侍卫去分送什么家鸭……」
部下们也曾经这样替马闪抱不平。月君也说过,有时或许会觉得整件事情都在白费力气。这些马闪都知道,他是心甘情愿做这些事。
「上头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你们若是不服,我派你们去办别的差如何?」
「不、不敢。」
只要把话讲明,部下们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会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不过,马闪再迟钝也能想像别人在背后是怎么说他的。不外乎就是马字一族的二少爷、旁系一步登天,或是宦官之子等。父亲高顺是旁系出身。而且为了侍奉月君,不惜捨弃马家之名当了将近七年的假宦官。
马闪也不甘心让父亲被人侮辱。但是马闪现在惩罚那些人,又能怎么样?顶多只会说他是因为出身于马字一族才能成为皇族近臣,还仗着权力作威作福。
马闪已经因为感情用事而失败过多次。以前有个比他年长的武官跟他待在同个官署。武官说自己受到的待遇不公,指称长官偏袒马字一族出身的马闪。马闪一时也气不过,便与对方进行了一场几近决斗的比试。
结果,马闪打断了对方的右臂与三根肋骨。肋骨没刺进肺脏,右臂骨头也断得漂亮因此并未留下后遗症,但对方就此辞去武官一职。不知是输给年纪比自己轻、尚在成长发育的马闪太不甘心,还是从来没有苦练到骨折的地步。
换成月君的话,纵然只是练武也不会轻忽懈怠,用一把剑就能巧妙化解马闪的招式。换成高顺的话会说他剑法太天真,毫不留情地打击他露出破绽之处。马闪年幼时更是常常在剑术上不敌姐姐。
马闪只是力气大,认为自己的剑术并不算了得,那个自恃勇力的武官却没打几下就倒地了。
以往马闪只知道对待女性必须懂得控制力道,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对待男人也一样。才明白男人一样会被他所伤。于是他深记在心,告诉自己不管人家说什么,都不可轻易动粗。
「不能随意伤人……这些人都不禁打。」
马闪一面念念有词,一面从马车卸下家鸭拿给农民。拿的时候特别小心,以免不慎掐死了家鸭。
「给你们的家鸭都是雌雄一对。我们会高价收购鸭蛋,你们可以试着增加数量。只是,千万不可以一转身就动歪脑筋杀来吃,明白吗?」
马闪特别叮嘱一声。所幸有些农民原本已经在饲养家鸭,不须一一指导细节。马闪告诉他们家鸭会吃虫子所以可拿害虫喂牠们,饲料不够的时候再给剩饭或菜渣,除此之外也会吃杂草。
不管如何再三叮咛,还是无法保证所有人都会听话。想必也有人就把马闪当成了送上门的鸭子。
马闪走遍各个农村,以为家鸭都已分送出去了——
「哔哇!」
没想到还剩一只家鸭雏鸟。
「怎么又是你啊,舒凫?」
马闪一脸傻眼地看着雏鸭。这只家鸭雏鸟的喙上有个黑点。牠不知是搞错了什么,把马闪认成了爹。好像是马闪与里树重逢的那天孵化,碰巧看见了马闪的脸。
马闪每回去红梅馆时,牠都会跟过来。因此,他就替单单这一只取了名字叫舒凫。意思也很直截,就是家鸭的别名。
「舒凫,你明白吧?你也肩负前往农村,对可恨害虫施以制裁的使命。所以你不能老是跟着我。目前你必须不断把自己养壮,以备有朝一日出兵征战。多吃些杂谷、杂草与虫子,快快长大吧。」
「哔!」
雏鸟张开翅膀鸣叫。看起来像是有在听马闪说话,但家鸭终究是家鸭。大概再过一阵子就会把马闪的长相给忘了。
——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把雏鸭运至农村,再养下一批雏鸭。这个过程已经重複了无数次,但舒凫总是跟着他一起去,也从来没留在农村过。牠跟着马闪一起去,又一起回来。马闪好几次想把牠留在农村,牠却每次都乱咬农民,坐到马匹头上,张开翅膀要跟马闪一起回去。牠一次又一次地抗命,还有武官被牠咬过。不知不觉间甚至开始有武官称呼牠一只家鸭为「舒凫卿」。
舒凫的羽毛早已由黄转白。唯独喙上的黑点没变。看到陌生人就像狂犬一样乱咬,到了马闪面前又成了忠犬。
这天马闪又把舒凫放在肩膀上,离开了农村。他得顺道去一趟红梅馆,把舒凫留在那里才行。
「……对了。」
马闪望向西方。太阳将要下山,只见红霞满天。
月君前往西都的日子已经确定了,下次将会是马闪最后一次去红梅馆。届时他会率领着一群家鸭,沿路分送给每个农村,就这样前往西都。
听说这次的西都远行将耗上不少时日。短则数月,长则半年以上。
「半年啊。」
马闪一面叹气一面进入红梅馆大门,下了马。每当来到红梅馆,心里总是莫名发慌。广大田园与家畜放养的模样分明如诗如画,心脏却没来由地乱跳。
马闪把马车交给部下们去打理,自己前往家鸭小屋。步履不可思议地逐渐加快。
里树并不是每次都在,但他总忍不住要寻觅她的身影。每次看见她那娇小柔弱,双脚却稳稳踏在地上的身姿,就让他既感到安心却又放心不下,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境。
而在这天,她——
「马、马侍卫?」
马闪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身穿原色衣裳的女子——里树正在搬笼子。
坐在马闪肩膀上的舒凫轻盈地跳下去,走向家鸭小屋。
「里树娘娘。臣来是想向您报告今天的事。」
马闪按住胸口,命令自己狂跳的心脏镇定下来。他取出地图,把今天去过的村子圈起来。这下周遭的农村聚落就全都去过了。
家鸭的孵化不只红梅馆,其他地方也在进行。马闪也已经安排其他人发送家鸭,自己离开了也无妨。
「看起来已经没有地方需要分送了,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里树看了一眼马闪。
「回娘娘,下次臣将会带着养大的所有家鸭前往西方。因此,下次将是臣最后一次过来。」
「……咦?」
里树眨眨眼睛。
「护卫月君才是臣的本分。由于月君準备前往西都,因此臣也得同行。」
「月君他,又要前去西都了?」
月君将前往西都是公开的事,不过已是出家之身的里树不知情也是理所当然。
里树想起去年仍为嫔妃的自己,也是在这个时期去了西都。
「现在想起来,臣也是在西都初次见到娘娘。」
马闪现在一回想起以往对里树的观感,就替自己感到丢脸。
「……那时也是马侍卫救了我。」
在西都的宴席上,一头狮子被带来助兴。那狮子却袭击了里树。
一个惹人怜爱的女子,吓得躲在桌子底下。别人都在背后说她是不贞的恶妇。马闪所看到的,却只是个红颜薄命的弱女子。
他担心里树今后无法坚强求活。她母亲已逝,又被父亲逼着成了参政的工具。而她的父亲,也在里树出家的同时遭到贬官。
不晓得她要不要紧?
自从里树出家,马闪一直在挂念这件事。
在红梅馆重逢后,这份心意变得更是急切。
「……吗?」
马闪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
「咦?」
「您愿意……和臣一起离开红梅馆吗?」
我到底在说什么?话是马闪自己说的,脑子却乱成一团。他涨红着脸,别开眼睛不敢看里树。
里树也低着头,脸颊泛红。
也许自己不该乱说话。真希望时刻能倒转回去一点。马闪呼吸变得急促。
「没、没有!没什么。」
「没什么?」
里树看着马闪,像在察言观色。她脸颊上的红霞迅速消退。
「那、那么臣告退。臣还有其他地方得去报告!」
马闪没看里树的脸,就这样打道回府了。
马闪一回府,除了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垂头丧气之外别无他法。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马闪趴在桌上抱着头,时不时地乱抓头髮,发出低吼。就在这时,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了。
「你这是在干嘛?」
「姐姐!」
是马闪的姐姐麻美。麻美已经嫁作人妇,但与马家嫡系同住。麻美的丈夫也就是马闪的姐夫是马家血亲,马闪的父亲与姐夫皆为皇上身边的侍卫。假如马闪被认为不配成为马家家主,想必就是由姐夫来继承家业了。
坦白讲,马闪倒还希望如此,这样自己就能专心护卫月君了,但不能把这种想法表现出来。
目前的家主是马闪的干爷爷,不过实际事务几乎全由马闪之母桃美管理。说来複杂,马家嫡系原先的继承人以前遭到废嫡,旁系的父亲高顺成了养子。桃美是那被废嫡的继承人的前未婚妻,由于早就实际参与马家事务,于是就顺理成章地与父亲成婚。这也就是母亲比父亲大了六岁的原因。
而受到桃美亲自薰陶的姐姐,今后想必会承袭桃美在马家的地位。
马字一族是皇族侍卫,因此早已作好男子无论何时亡故都有人接替的準备。马闪若是殉职,自会有人接替他的位子。
马闪原是月君的侍卫,很少回到主宅。但最近他身负另一任务,变得较常与麻美见面,这弄得他有些尴尬。
「有何贵干?」
「姐姐好心来探望你这做弟弟的,你这什么态度?」
看来麻美与马闪在「好心」二字的理解上有着相当大的差异。
「话又说回来,你身上怎么好像有股臭味?」
麻美装模作样地捏鼻。虽然马闪浑身汗臭味或是什么的已经被她讲了好几年,但最近他还真有点头绪。
「或许是家鸭。」
整天跟家禽待在一块儿,难免会沾上臭味。
「家鸭?噢,就是那个什么蝗灾对策吧。真的派得上用场吗?」
「姐姐,我们这边正在多方摸索,还请您别泼冷水。」
「哎呀,是我失礼了。」
麻美也不显得特别歉疚,开始在马闪的房间里东看看西看看。
「姐姐,您若是没事就快点出去吧。」
「哎哟,你什么时候讲话变得这么没大没小了?」
可能是根本无意理会马闪,麻美在床边坐下。马闪有时会在房间里做锻炼,因此只放了几件最低限度的家具。
「怎么不多添点东西?」
「不了,只会碍事,我不喜欢。」
「哦——可是呀,会住这种房间的男人感觉就是没桃花运。」
姐姐的言谈,总是像一把锋利的刀刃。
「……有没有桃花运应该跟房间无关吧?」
马闪歪扭着脸回话。
「当然有关了。再说你这个年纪也该讨媳妇了,就没有看上哪个对象吗?」
「姐、姐姐!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啊!」
马闪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激动,把椅子都撞翻了。
「目前家里商议的结果,是打算让你继承家主之位,爷爷还提起要给你讨个媳妇好先弄个名分。爷爷是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撒手人寰,希望你早点让他抱孙儿。」
「什、什么孙儿,这……」
「嗯,大家都没对你抱多大期待。所以才会强求马良跟雀姐努力生产不是?我们是希望他们能再生至少三个,但可能有点勉强。不过,你要是吃定了家人会努力就当个光棍,传出去有失体面。名分上还是需要个媳妇,否则就会被人家给看扁。爷爷是这么说的。」
「您的意思我明白……」
听得马闪头都痛了。
「姐姐也是希望我早日成亲吧?」
「我才没那个意思呢。」
「咦?」
那麻美究竟想说什么?马闪偏头不解。
「我认为你是像我,没办法像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或马良那样甘于接受人家替自己挑的对象。所以我是在告诉你,在爷爷帮你选好媳妇之前,你要是有喜欢的姑娘就快点把话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