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鸥外的邀请后过了一个星期,终于到了晚宴当天。
直至夕阳落下,雨也没有停止。芽衣从前往鹿鸣馆的马车中看见了渗水的街灯,面对太阳刚下山的微暗景色,她完全无法排解心中的紧张。
(我的妆没有很怪吧?要是被嘲笑怎么办?)她身上紧紧穿着才刚缝製好的巴斯尔风格礼服裙。金色的质地如梦一般美艳动人,柔软的触感也让她的情绪十分高昂,但是她再怎么样都对化妆的成品没有自信。芽衣很在意浮粉问题,而出门时富美抛下的一句话也是让她挂心的原因之一。
「哎呀,芽衣小姐用了无铅白粉吗?虽然那对皮肤比较好啦,不过白粉还是要含铅才行啊。」
在现代随处可见的一般肤色粉底液在这个时代还不存在,以铅製成的纯白粉才是主流,若想要在脸颊上涂腮红,就使用带有红色的白粉。
然而再怎么说铅都含有毒性,故近来也开始出现了「无铅白粉」。只是在完妆的完美度上前者压倒性获胜,就算知道可能会危害身体,大多女性还是会选择有铅白粉。
芽衣也懂这种心情。无论在哪个时代,女性都是以可爱为优先,倘若髮型差强人意就会忧郁一整天,这铁定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女性们不变的共同认知。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重新化妆了……)
事到如今也无法重新涂白粉了,芽衣深深叹口气。从刚才开始坐在一旁的鸥外就没有正眼看过她,让她觉得更可悲。
「果然还是把春草一起带来比较好吧?」
于是身穿军服的鸥外一脸烦恼地嗫嚅。
「只有我们参加豪华的晚宴,总觉得很不公平啊……我们应该在此折返吗?」
「……我想他应该会觉得非常困扰……不、哎呀,春草先生不是说还有作业吗?」
很关心借住者的鸥外当然也邀请了春草来晚宴,不过也理所当然地被说了句「不必客气了」而拒绝。这个结果显而易见。
就连没什么交情的芽衣都知道春草会拒绝,她不懂鸥外即便如此还是果敢邀请春草的心态。还是说他只是单纯想要惹春草嫌弃?
「嗯哼,他依旧是个认真的男人呢,明明再稍微放鬆、自由点生活就好了啊。」
「……」
如果春草在场,他铁定会吐槽说「鸥外先生太自由了」。
「比起鹿鸣馆的款待,我想春草先生应该更喜欢富美小姐的料理哦,我也最喜欢富美小姐做的牛肉时雨煮了。啊!当然炖煮鲭鱼和蔬菜拼盘也很美味!」
「关于这点我也没有异议呢。豪华料理是不错,不过外食在卫生上毕竟有所疑虑啊,虽说鹿鸣馆和精养轩的料理应该不会有问题啦。」
以前曾学过卫生学的鸥外也很讲究卫生的,只是不像镜花那么严重。会喜欢把烤过的水果当成零食吃的这一点,恐怕也有杀菌的意义在吧?
(鸥外先生和镜花先生搞不好会很合得来呢。)
她也有听说镜花本来就是鸥外的大粉丝,如果让他吃鸥外特製的「馒头茶泡饭」,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届时芽衣倒想在远处观察状况如何呢。
然而自从在上野公园分别以后,她就没有再见过镜花。
她非常想探听镜花的近况,但是既然知道镜花在被妖逻课监视,就不能贸然行动,可不能因为身为魂依的自己接近镜花,导致两人更加被盯上。
「到啰,芽衣。」
不久,马车穿过鹿鸣馆的门抵达正门玄关。
先下了马车的鸥外把手伸向芽衣,似乎是要芽衣抓住他的手。
「没、没问题的,我自己可以下去。」
「这可真靠得住啊。不过今天晚上能否让我带领你呢?还是说你不想要把手交给我?」
「没有这回事!我会交给你的,请让我交给你吧!」
芽衣慌张地把自己的手叠在他的手上。她没有穿着正装被他人带领的经验,所以很困惑,果然经验值太低是无法单靠事前的想像训练来弥补的。
(至少今天要享受,毕竟这种事可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芽衣下了马车,再次挽着鸥外的手。
接着她挺直腰桿,收起下巴,深呼吸。
今天晚上要让自己成为完美的淑女。她想像自己是走在红毯上的女明星,朝向闪烁着耀眼光辉的大厅踏出一步。
鹿鸣馆的一楼是大食堂和报纸间,而二楼是舞厅。已经有不少绅士淑女们集结在有上百坪大小的二楼,配合着军乐队演奏的管弦乐展现优雅的舞步。
在闪烁的水晶吊灯灯光乱舞之下,芽衣紧张地昂首阔步。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来鹿鸣馆一定要吃到烤牛肉,然而别说是烤牛肉了,她连扬起笑容的余裕都没有。另一方面鸥外则一如往常地用沉稳的笑容和交错的人们打招呼。
「哎呀,森先生,传说中的未婚妻殿下就是你身旁的女士吗?」
「……哦,这就是那位千金小姐吗?既然是森大人所选择的,家世铁定很好吧?请务必让我认识一下。」
对着身为鸥外伴侣的芽衣,他们投以充满好奇心到甚至可以说是露骨的视线。
芽衣已经有会被品头论足的觉悟了,只是依旧无法冷静下来。聚集越多人们的视线,她越觉得自己不够格站在鸥外身旁因而感到自卑,表情也逐渐僵硬。
(啊啊,我果然还是想要重新化妆。)
芽衣不觉得只是重新化过妆就会有什么改变,然而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她也只会退缩而已。芽衣用尴尬的微笑站在那,接着有个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哟!我还想说怎么有个超级美女呢,原来是芽衣啊!」
「……音二郎先生?」
一回头,身穿绅士大礼服的音二郎就站在后面。
他轻轻举起手,弯起爽朗的眼角。他轻轻鬆鬆就撑起日本人还不熟悉的长版西装外套,在身穿高级服饰的人们之中就属他特别显眼。
「音二郎先生也来啦?咦?今天不是艺伎的打扮……唔呃!」
「笨蛋,声音太大啦!」
被一只大手给遮住嘴后,芽衣慌慌张张地道歉说「非常抱歉」。芽衣完全忘了,音二郎平时会以艺伎的打扮工作这件事是只有自己、镜花和鸥外知道的秘密。
「我今天不是音奴,而是以川上音二郎的身份被邀请来晚会的,平常总是很关照我舞台表演的华族夫人们说务必要请我来呢。」
「这样啊……不过太好了能遇到认识的人。」
芽衣突然觉得肩膀放鬆了。看见那开朗的笑容,她才实际感受到自己本来有多出乎意料地僵硬。
「那个镜花先生还好吗?」
「嗯?说起来,最近没有看见小镜花呢,我是希望他可以把戏曲完工啦,不然会赶不上下次的公演呢……」
音二郎皱着眉头双手交臂,这么看来那位「白雪」果然还是没有回到戏曲当中吧。
芽衣感受到诡异的不安,沉默下来,于是音二郎把手搭在芽衣的肩膀上配合她的视线。
「喂,怎么露出这种不开心的表情呢?好不容易打扮得那么漂亮,这样就可惜啰?像平常那样再多笑笑吧!」
「……我也想这样,但总是不顺利。明明音二郎先生都教我化妆的方法了,我好像抓不太到用白粉的要领啊。」
「哈!你在意那种事啊?」
音二郎用豪爽的笑容回应芽衣深切的烦恼。
「女人啊,真的会一直介怀这种不怎么要紧的事情耶,这点实在很麻烦。我就明说了,男人不会在意这么细微的事,放心吧!在宴会场合就更是如此了。」
对方说的话实在太直白了。虽说被过度吹毛求疵是很辛苦,不过他人没有注意到自己难得的努力也很悲惨。
「可是之前川上先生不是说如果要以一流的女人为目标,连细节也不能够疏忽吗?」
「那是音奴说的,现在的我可是男人,不会像这样一一碎嘴的……我只是很率直地称讚美丽的事物很美丽而已。」
「?」
音二郎猛地把脸凑近,在这喧闹之中两人的距离近到可以听见鼻息。芽衣被那直勾勾的视线给盯住,心跳剧烈反应。
「拿出自信来,今天晚上的你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还要美……」
「哦,这不是川上先生吗?」
音二郎的脸瞬间被拉远。
笑吟吟的鸥外抓住了音二郎的肩膀,一口气把他往后拉,被出其不意对待的音二郎不自觉发出了「呃」的一声。
「真的好久不见了呢,是在浅草的公演以来吧?和身为川上音二郎的你见面。」
「森先生……你还真是在超好的时机点前来碍事啊。」
音二郎扶起一抹紧绷的笑凝视着鸥外,对此鸥外一脸神色自若,阻挡在两人之间。
「你找我的未婚妻有什么事?」
「啊?」
「若是要邀请跳舞,能否请你晚点再来呢?身为她伴侣的我有优先跳舞的权利,你必须要去应付那些赞助者才对吧?」
鸥外视线瞥向的地方,站着许多身穿华丽礼服裙的女性们。看他意味深长地向音二郎使眼色,那些女性们就是所谓的「赞助者」吗?
「……啊、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我啊,只是因为发现了优秀的女性才向她搭话,没想到竟然是芽衣,就连我也吓了一跳啊。」
「那你的眼光可真高呢,能够被川上一座的招牌演员夸奖实在光荣至极。让我向你道谢吧!」
「我可没有在夸奖你。」
「不,我也应该要感谢你的。」
似乎想要打断音二郎的话一般,鸥外满面笑容斩钉截铁地说。
「毕竟芽衣身上所穿的裙子是我选的啊。」
「……啥?」
「我为了芽衣指定了最高级的布料,精心挑选适合芽衣肤色的颜色,请裁缝店做的。哈哈哈!怎么样?不觉得很棒、很适合吗?有进一步带出芽衣的魅力吧?」
「你的眼光确实很不错,不过完美驾驭的可是芽衣本人哦,轮不到你吹牛吧?」
「吹牛这话说得可真难听,我只是觉得很骄傲而已,任谁被夸奖了心胸都会变得很宽阔呢。」
「不,所以就说我没有在夸你了,我在夸奖芽衣!」
音二郎增强语气,但似乎对鸥外完全没有影响。从刚才开始两人的对话看似有交集,其实根本是鸡同鸭讲更没有插话的余地。
「川上先生,你好像极为在意芽衣的事情,不过不需要担心,毕竟有我在她旁边呢,你就放心和那些女人们享受今晚的宴会吧。」
芽衣忽然感受到一丝丝的违和感,偷偷看了下鸥外的侧脸。
他的语调一如往常地稳重,不过今天他的话似乎特别多,如果是以前他只会泰然自若地听过就算了。
「哎呀,还真是一点都无法放下心啊,在上野时确实受到了你不少关照,但那是两回事。我可不知道什么未婚妻,我只觉得把中意的女人关起来很不妥,简直就像笼中小鸟,甚至还小心翼翼地把对方最长的羽毛给拔了。」
「哦?被拔掉最长羽毛的小鸟吗……这也可以说是被夺去了羽衣的天女呢,说法很多的。」
鸥外窃笑,抓住芽衣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拉过去,手就这样环在她的腰上转进了舞厅的中央。
「那么你就在那边看着吧!我那可爱小鸟舞动的姿态。」
「……鸥外先……」
宽大的右手牵住了芽衣的左手。
等回过神来,鸥外和芽衣已经钻进在享受跳舞的人们之中。当芽衣因为步调太快导致脚险些绊倒之际,鸥外就会迅速地撑住她并大大地转一圈。
景色不断地改变,转瞬间音二郎也变得越来越远。水晶灯所反射的光线粒子配合着三拍的华尔滋闪烁地反弹,融化在飘蕩着醇香葡萄酒香气的空气中。
「哈哈!你跳得很好呢,真不愧是有特训过的。」
鸥外满足地夸奖她,但她还是没能习惯会让双脚发抖的高跟鞋,惨不忍睹,完全称不上优雅。
「实在太优秀了,没有其他女性比你还更有指导的价值了,真想要像这样一直跳下去啊。」
「我不能够独佔鸥外先生的。」
芽衣用不熟悉的步伐努力地跳着舞步一面回答。铁定有不少女性希望鸥外邀请自己跳舞,而那些评定芽衣的露骨视线彷彿就在这么说着。
「那还真可惜。那么这样如何?就让我来独佔你吧?」
「咦?」
「只要我没有放开这只手,我就会永远担任你的伴侣,而你也永远都在我的手中。」
鸥外如此提案,表情就像想出超棒恶作剧的孩子。
他是醉了吗?还是单纯在开玩笑呢?实在太难判断,芽衣只是不知所云地歪歪头。
「要是我霸佔着这个位置,鸥外先生不就永远也无法娶到真正的老婆了吗?这样可不行哦。」
「哦?不行吗?我是无所谓啦。」
芽衣被那爽朗的笑容给牵引,也跟着格格笑了起来。
然而她的胸口隐隐作痛,为了不表现在脸上而抿起嘴唇。即便知道这只是俏皮话,她依旧心烦意乱,脚步也不一致了。
「我有时候会想啊,要是你一直没有恢複记忆会变怎么样呢?」
芽衣听了一惊,抬起头来。
「如果你一直是个失去记忆、无依无靠的可怜小姑娘,会变怎么样呢?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的你只能依靠我,请求我让你待在这里……这才真的像翅膀被摘去的小鸟呢。」
那配合轻快华尔滋的低沉嗫嚅声,流进了芽衣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