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尔贝鲁特……!长得那么兇恶,竟然叫做劫尔贝鲁特!哇哈哈哈哈!」
「伊雷文,笑得太过火啰,噗……劫尔……噗哧,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觉得不好意思呀?」
「哈哈哈!真假?所以大哥才这么不想来喔?因为劫尔贝鲁特?劫尔贝鲁特就这么害臊喔?啊哈哈哈哈!」
「别看他那个样子,那时候他可是难为情到了极点呢。厌恶跟难为情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咳咳。」
为时已晚,不过利瑟尔还是假咳了一声,不晓得是想掩饰笑意,还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伊雷文几乎笑到呛到,劫尔不悦地低头看着他们二人。
跟他想的一模一样。这二人听了一定会笑,不带一点嘲讽意味,只顾着笑,全力爆笑。当然,他也讨厌麻烦事,但最讨厌的莫过于他们为此捧腹大笑了。借用利瑟尔的说法,就是太难为情了。
「这么说来,先前找你们来欣赏画作的时候,劫尔也是一脸厌恶的表情呢!」
「那时候他也非常害羞哦。」
「闻名天下的一刀原来这么可爱!」
「吵死了……」
雷伊看準了时机帮忙补刀,听得劫尔忍不住咋舌一声。
「大哥好腼腆喔……!明明长那样!明明长那样!!」
「再不闭嘴我就把你那根马尾扯掉。」
感受到劫尔浑身散发的压迫感,伊雷文的笑声终于戛然而止,但那双肩膀还是憋笑憋到颤抖个不停。
雷伊的朋友不想被波及,已经早一步到舞会会场去了,这里只剩下雷伊和利瑟尔他们,还有那个骑士打扮的男人。笑声平息之后,大厅恢複寂静。刚才突如其来的大爆笑使得男人僵在原地,看来气势有点受挫。
「子爵阁下。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您引见?」
总觉得对他有点不好意思。利瑟尔边想边代替瞧也不瞧男人一眼的劫尔,开口这么问雷伊。
「哎呀,不好意思。这位是欧洛德阁下,出身于统领全国骑士的侯爵家,是下一任爵位继承人,现在则是担任师团长兼团长辅佐。」
「您好,请多指教。」
「……你好,也请多指教。」
利瑟尔朝着他微微一笑,对方虽然一脸诧异,仍然回以一句招呼,有点令他意想不到。
这人未来肯定能继承家业,态度却不够从容,这是利瑟尔对他的第一印象。他够沉着,却不晓得是没有自信,还是心中藏着什么焦虑。看得出他身为嫡长子的责任感,这种态度应该不是因为不愿继承爵位使然。
「欧洛德阁下,这几位是我自豪的冒险者,这次由我邀请他们参加宴会!」
「冒险者……?」
既然如此,原因显而易见。利瑟尔了然于心,独自点点头。一切说不上如他所料,反而有一些出乎意料的部分。
「劫尔,原来你是老么呀?看你这么会照顾人,我还满意外的。」
「我们几乎没扯上关係,也无所谓排行吧。」
「啊?啥?你们在讲什么啊?是说老么……噗……!」
跟不上话题的伊雷文边笑边问。他现在的笑点极低,动不动就发作,什么话都可以戳中他的笑穴。不过劫尔整把抓住了他像蛇一样摆动的长髮,他立刻闭上嘴。劫尔说到真的会做到。
「你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劫尔问。
「最近才开始确信,从你拒绝参加宴会的时候开始。」
不论是嫌麻烦还是其他原因,劫尔鲜少主动拒绝提议。平时,他总是把事情全部丢给利瑟尔决定,一种「想怎样随你高兴」的态度。这次劫尔却不愿出席,利瑟尔只想得到一个可能原因。
「我确实觉得,你看起来好像受过满严谨的教育。」
「啊,所以你才会说大哥不用接受礼仪指导喔?这样讲也是啦,大哥虽然看起来很兇,但感觉确实不太粗鲁……嗯?」
伊雷文忽然偏了偏头。这男人知道劫尔的本名,利瑟尔说他是老么,还受过严谨的教育,这些讯息指出……
「意思是说,大哥是这家伙的……」
伊雷文满脸好奇地来回打量着劫尔和欧洛德。
听见伊雷文称自己为「这家伙」,欧洛德满脸不悦,劫尔则嫌恶地别开视线。这二人一点也不像,唯一的共通点只有身材高挑而已。
「劫尔贝鲁特原本是我的弟弟,不过这也是过去式了。」
「长得这么兇恶,竟然是贵族……靠痛痛痛痛抱歉啦大哥对不起啦我真的不会再笑了!再拉我头髮要掉了!真的要掉了啦!」
伊雷文整个身体大幅向后仰,保护自己的秀髮。柔软度真好,利瑟尔露出温煦的微笑看着这一幕。顺带一提,利瑟尔觉得他们兄弟俩有时候神韵有点相像,不过感觉劫尔听了会不高兴,所以他不会说出口。
「队长!你最喜欢的头髮!要掉光啦!」
「别担心,劫尔很懂得控制力道的。」
「不是那个问题!!」
伊雷文实在是笑过头了,所以利瑟尔只在一旁替他加油。
他瞥了劫尔一眼。儘管不愿意参加宴会,劫尔面对这位从前的兄长,情绪却平静无波,漠不关心。看他的态度,只像是有个棘手的家伙跑来找碴而已,不带什么特别的感情,看来真的只是不希望他们得知本名和从前的贵族身份,因此嘲笑他罢了。
「(不过,并不代表这个人完全与他无关。)」
劫尔之所以停留在阶级B,没有再往上晋陞,原因确实出在这里。
他是真的不想接受麻烦的礼仪指导,而且不论阶级高低都能够挑战头目,B阶没有什么不足之处——这确实是他的真心话。但是,只要他升上S阶,遭到其他冒险者纠缠的麻烦事一定也会减少才对。对于没有见识过他实力的人而言,劫尔如同表面上的记号只是个阶级B,也有许多人因此瞧不起他。
「(也许他把这两件事放在天秤两端衡量过后,还是觉得这一边比较麻烦?)」
看起来劫尔已经完全与对方断绝了关係,但对方不一定也是如此,毕竟现在的局面正显示出这一点。
「……回到正题。我叫人準备一点喝的吧。」
欧洛德说话的同时,刚才负责会场警备的一名骑士朝这里走来,一手端着盛满高脚杯的托盘。抢在对方行动之前,伊雷文灵巧地端起其中一个杯子,仰头灌了一口。
「全都是香槟。」
听见这句话,利瑟尔打消了伸手拿杯子的念头,反正他不能喝酒。
伊雷文笑过头了,口好像很渴,只见他毫不客气地喝乾了一杯,又伸手去拿下一杯酒。欧洛德瞄了他一眼,目光立刻又转回劫尔身上。
「劫尔贝鲁特,你为什么回来?」
听见他愠怒地这么啐道,劫尔蹙起眉头,终于看向欧洛德。冰冷的眼神,彷彿如实表达出他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
「那边那个贵族找我来的。」
「你从三年前就待在这个国家,有什么目的?你这次参加宴会,难道也只是应邀赴宴而已?」
「对,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冒险者转移据点又有哪里奇怪?」
欧洛德问得如此执拗,究竟在刺探什么?利瑟尔望向劫尔。
后者一脸不耐地回答完,察觉了利瑟尔那道视线的意思。既然他们已经知道,那也没有必要隐瞒,于是他乾脆地开口,简单述说自己的身世。
「那侯爵远征的时候跟送来陪侍的女人上了床,女人一夜就怀孕了,怀上的小鬼就是我。常有的事。」
「啥?刚刚不是才说那家伙拘谨吗?」
「在某些时机和状况之下,拒绝接待反而有失礼数,这有时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是喔。」
大部分都是爵位较高的一方,招待较低爵位贵族的情况。话虽如此,侯爵家肩负统领骑士的大任,是保卫王都的关键。身为这个家族的当家,不太可能遇上难以拒绝的情况才对。
不过这点不太重要,利瑟尔也不以为意。
「我十岁的时候母亲死了,有陌生人过来接我,跟去之后才发现是王都的侯爵家。过了四、五年我离开家,当上冒险者赚钱,然后就到了现在。就这样。」
劫尔轻描淡写地作结。他对于这段身世没有特别的想法,既然对现状没什么不满,过去也不过是单纯的事实罢了。
顺带一提,他长得比较像母亲,难怪跟欧洛德不太相像。
「大哥,你为什么要离开贵族家啊?」
「他们叫我自己选,看要走还是要留下。」
「为啥?」
伊雷文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想必是好奇他们明明收养了劫尔,为什么还要他离开吧。
「谁知道。民女生下的孩子赢过嫡长子,他们觉得不妙吧。」
「喔,贵族大爷的面子问题?你是练多久打赢他的啊?」
「一个月左右吧,不太记得了。」
除了打斗实力以外,看起来还是欧洛德比较优秀才对呀,利瑟尔偏了偏头。
大概是因为这个家族负责统领骑士团的关係吧。考量双方的血统,劫尔不可能撼动爵位继承的顺位,实力高下也不是决定骑士价值的唯一因素,但说完全没有影响是骗人的。看来劫尔也没有成为骑士的打算,侯爵家的做法虽然自私,不过确实有其道理。
「(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劫尔说得乾脆,彷彿这些事情已经与自己无关,欧洛德却恶狠狠瞪着他。
自从劫尔出现,他的人生风云变色。劫尔展现了卓越的才华,二人之间日渐遥远的实力差距令他焦躁,还得承受旁人比较的目光。周遭的人们都死心了,他们说碰上这种程度的天才也没有办法。但他却相反,身为本家嫡长子的立场不许他放弃。
结果,这件事困住了他。被赶出家门之后,劫尔满不在乎地离开,「一刀劫尔」的传闻开始出现,他觉得这一切总是如影随形在他身后追赶。听说劫尔终于现身贵族社会的时候,他究竟怎么想?
「难道你想说,这次参加宴会真的只是应邀前来?至今不论什么人求你参加,你明明从来不曾答应。」
你有完没完——伊雷文正要开呛,利瑟尔却悄悄制止了他。
「嗯,这一点我可以作证,毕竟劫尔一开始也不愿意参加宴会啊。」
「……是吗。」
听见雷伊这么说,欧洛德才终于点头。
他应答的时候看也没看雷伊一眼,这本来是不可原谅的态度。论爵位虽然是侯爵家地位较高,但欧洛德尚未继承爵位。想必他已经没有心思顾虑这种事了。
「不过,我看你还是对骑士念念不忘啊。」
他一心只想将劫尔贬到比自己低下的位置。
「少说这种莫名其妙的废话。」
「你确定真的没有留恋?」
欧洛德问道,嘴角隐约带着笑意,劫尔见状略微蹙起眉头。
他确实受过骑士教育,也感谢侯爵家教导他剑术。然而,若想凭着自己的意志自由挥剑,贵族的地位只会碍手碍脚,离开侯爵家的时候,他没有任何不舍。当然,他也不曾以当上骑士为目标。
既然如此,欧洛德为什么这么说?原因他不是完全没有头绪。
「随侍在一个贵族一样的冒险者身边,玩骑士的扮家家酒,真可笑。」
欧洛德忽然看向利瑟尔,论斤秤两般打量着他。那目光绝对称不上令人愉快,但利瑟尔早已习以为常。
「难道你当真以为,一介冒险者能够取代骑士效忠的君主?」
「你错得太离谱了,简直滑稽可笑。」
这时候,劫尔才第一次对欧洛德露出笑容。一反原先漠不关心的冰冷神情,那笑里带着嘲讽,他扬起下颚,牵制般眯起灰色的瞳眸。猛兽般凌厉的色彩在那双眼睛里若隐若现,欧洛德瞠大双眼。
劫尔不曾随侍于利瑟尔身侧,也从来没把他当成自己的君主。但是——
「我不知道你说的君主是谁。但胆敢拿这家伙来取代,你也未免太看得起你的主人了。」
「——该死的家伙!竟敢侮蔑吾等的王!」
欧洛德高声骂道。利瑟尔露出苦笑,这也难怪他会生气。
对方可是发誓效忠国王的骑士,即使说者无意,难保对方不会认为自己的荣耀遭人践踏。儘管冲突起因于欧洛德的误解,但劫尔措辞不当也是事实。
「恕我打扰了。劫尔这种说法,您应该不太容易理解吧?」
感受到身边端着香槟的骑士也怒气腾腾,利瑟尔插嘴介入他们之间险恶的气氛。纵使二人已经断绝关係,打断兄弟之间的对话还是有点令人迟疑。
「他绝对不是为了侮蔑您的君王才这么说。只是,劫尔不可能怀抱诸位骑士引以为目标的那种忠诚心,这一点能不能请您理解呢?」
「你说什么……」
欧洛德看向利瑟尔,毫不掩饰脸上诧异的神情。
劫尔断言无人能及的这号人物,打从见面以来一贯维持着清静高贵的气质,高贵得令人怀疑他的冒险者身份。但不管再怎么有气质,这男人仍只是一介冒险者,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欧洛德狠狠瞪向他。
「誓言效忠君王、效忠国家,各位才是真正崇高的骑士。」
利瑟尔的国家也设有骑士团。骑士立下正义忠诚之誓,他们尊贵而崇高,在众人的景仰之中为国王效命,保卫国家。骑士发自内心的忠心,是照耀国家的炫目光辉。
「但劫尔不一样,他无法成为那种人。」
他的本质不同。他无法成为一国之光,只会成为某人的影子;他的心不会託付给绝对的君王,而是与近在眼前的人共享;他不会贯彻正义,只会尊重唯一一人的意志。
利瑟尔正是这么效命于自己的王,这方面二人简直如出一辙。正因为拥有相同的特质,他才能说得确信不疑。
「如果劫尔真能成为骑士,那绝不是在找到君王的时候,而是只有在他找到『唯一』的时候。」
「什么……」
欧洛德哑口无言,劫尔一瞬间瞠大眼睛。
「双方没有好坏之分,再说,众人理想中的骑士应该是各位才对。劫尔绝不会侵犯各位的领域……如果您能够理解这一点,那就再好不过了。」
劫尔深陷于思绪中沉默不语,欧洛德却感到难以言喻的情绪狂乱地在内心吹袭。无论谁是谁非,即使对方说他才是正确的,欧洛德也无法接受,绝对不可以。承认冒险者的这番训话有道理,等于是肯定了劫尔,这种事他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一介冒险者有什么资格谈论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