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佣兵团的名号广为人知。
他们的人数并不是特别多,和各国的正规军队比起来只是小型集团,战场上碰上他们的所有敌军却都胆战心惊。
他们的破坏力有如疾风怒涛般席捲战场,亲眼见证他们的斗争心教人身体深处发颤,不论多么优秀的战略,面对这个佣兵团压倒性的力量都只能无力地溃散。就连友军都不寒而慄,可以说是暴虐的聚合体。
也有许多国家想尽办法要驯养他们,但他们从来不隶属于任何势力。哪个国家出的钱多,他们在战场上就跟谁合作,这个佣兵团一次也不曾违背过这个原则。
正因如此,鲜少有人知道他们会优先帮助自己中意的人——当然,该付的钱还是得付。
「…………」
一个男人伫立在平原上,举目所及没有任何障碍物遮蔽视野。
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没有生气,惨白毫无血色。混浊的双眼仰望阴霾的天空,腥暖的风吹动他的头髮。
「队长,这一带已经扫蕩完毕啦,敌兵全歼。」
「……我看也知道。」
「也是喔。」
没有任何东西遮蔽视野,是因为敌兵都被他斩杀了。吹来的风腥暖黏腻,是因为他们正处于战火当中。男人踩在数量骇人的尸体上,一手握着鲜血濡湿的剑伫立原地。
他瞥了前来报告的下属一眼,以掺杂叹息般乏力的声音回答,然后接过下属递来的布,擦拭剑上黏稠的血糊,白色的布转眼间染上鲜红。
「不愧是咱们佣兵团的最强战力,第四兵团的『死神』队长,经过这场混战竟然还毫髮无伤!」
佣兵团由数个部队构成,人数不多却都是精锐战士,担任队长的更是其中万中选一的佼佼者。即使在那些队长当中,这男人仍然是大放异彩的人物。
他是这个佣兵团史上最年轻的队长,在这整个大陆首屈一指的佣兵团当中,坐拥「最强战力」的名誉,不过从他死者一般的脸色,难以想像他压倒性的实力。
「那些称号烦死人了……团长呢?」
「正在最前线突击。咱们要去支援吗?」
「…………」
每次有人要他判断战况的时候,有张脸孔一定会浮现在这男人的脑海。
为什么?因为他知道那个人拥有最优秀的头脑,无论面临什么状况都能做出最好的判断,一方面顾及战场上的尊严,同时又能以不拘泥常识的点子打破僵局。
「那样的人……却突然……!」
他混浊到极点的双眼忽然燃起光芒,下属见状脸颊抽搐,倒退一步。
「突然消失不见!谁会相信这种鬼话!」
「队、队长,你冷静……」
「就连闯进那个国王的地盘他也说他不知道还反过来恼羞成怒!我才什么都不知道咧他懂个屁有什么资格生气,那个天杀的家伙开什么玩笑!!」
被男人一脚踢开的尸骸在地面翻滚。纵然那是敌军也不该如此,冒渎亡者的行为会招致不必要的反感,平时上头老是这么耳提面命。「唉呀……」身为下属的男人边想边望着自己完全丧失理性的队长。
据说自从遇见某人之后,队长这种行为已经大幅减少了,但大家都听说过这个平时像幽鬼一样有气没力的男人,以前在面对敌兵的时候常常像这样性格丕变。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愿意跟随这位队长,除了因为他拥有所有习剑之人都不禁嚮往的强大实力之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虽然这副德行,平常其实还满照顾下属的。
「那家伙还说,下次等我们到附近要一起吃饭!明明是那家伙自己说的为什么……,…………唉……」
而且没发作多久就会冷静下来了,所以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男人的恸哭戛然而止,活力又立刻从他脸上消退,佣兵团里面已经没有看见他这种急遽的变化还会感到惊讶的人了。
「……采游击战击溃伏兵,事后再会合就好。」
「好。」
下属开始熟练地将四散的佣兵聚集起来,男人望着这一幕,呼出好长好长的一口气,彷彿把命都吐了出来。他将剑刃明显毁损的武器收回鞘中,喃喃说着该换了。
回想那个人的身影果然非常有效,只要假想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男人就能想出好策略。按照过去经验,他大致猜得到伏兵躲藏的地点;而且没有人从旁介入战局,在最前线享受的团长也会很高兴吧。
「……哈哈。」
了无生气的脸上浮现笑容。在他看来这是最佳战略,但那个人一定可以轻易想出更好的妙策吧。男人垂下眼睑眯细双眼,对着不在眼前的某人笑了。
「队长,準备好啦。」
下属转着肩膀走近。
「啊,队长在笑欸,真难得,你是想到宰相大人的事情吗?你们感情真的很好欸,虽然宰相对我来说是很遥远的人。」
「你太多话……好吵……」
「因为队长都不说话啊,我多讲一点刚好啦。话说回来,宰相大人真的很让人担心欸。」
虽然挂念,但男人并不担心。以那个人的能耐,不论到了哪里都能找到方法自保,他懂得用人,会为人们引领前路,让人寄望于他。
他知道那个人用不着操心,只是自己擅自担忧罢了。
「…………你到底,在哪里?」
那个除了佣兵团团长以外,初次让他怀抱敬意的友人,直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拥有最强战力之称的男人一反他浑身散发的氛围,以稳健的脚步离开脚下堆积成山的尸体。现在的第一要务是拿下战果大赚一票,否则要被团长臭骂了。
必须指示佣兵们从现在开始小心不要暴露动向,前往伏兵躲藏的地点才行。虽然只是猜测,但大概八九不离十,他在战场上的经验已经丰富到足以如此确信。
「利瑟尔……」
仰头一望,混浊的双眼看见一片灰濛的天空,他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他们佣兵团的名号才刚开始传开。
在佣兵的圈子盛传他们是一支猛将云集的兵团,但是对僱主而言,也不过是众多佣兵团当中的一个而已。他们和现在并无不同,满足于奔赴战场赚取酬金的日子。
当时,未来的第四兵团队长才十二岁,已经隶属于这个佣兵团了。他以令人屏息的剑术天分,毫不留情地斩杀那些看轻他只是个小孩的敌人,也是在这个时候,大家开始拿他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开玩笑,称他为「死神」。
「喂小家伙,过来!」
「……」
那一天,佣兵团也和平常一样在战场上大闹一番,到了晚上就拿这天赚的钱包下整间酒馆。
团长握着酒瓶,悠然坐在沙发上叫他,当时还是个少年的他乖乖走近。团长收留了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他,还把在世上生存的能力教给他,是他由衷尊敬的人。
少年依着团长的招呼,在他身边坐下。团长是个肌肉结实的彪形大汉,一坐在他旁边,整个佣兵团当中最矮小的少年看起来显得更娇小了。少年的身高符合这个年龄该有的水準,只是比较对象不太恰当。
「听说你今天一个人击溃了对方一整个小队啊?」
「这点成绩又没什么好炫耀的……」
「现在讲话越来越嚣张啦!」
大手使劲揉乱他的头髮,少年看起来有点困扰,但并未反抗。
团长的笑声符合他狮子般的外表,听起来像野兽的咆哮,周遭其他佣兵听了也跟着笑。「好啦,喝酒。」少年接过酒瓶,直接仰头一灌。要是跑去找酒杯,佣兵们会笑他装模作样吧。
喉间一股灼热感,他注意到这是烈酒,但还是回应周遭的欢声一饮而尽。这对他来说没什么。
「你要是表现出一点示弱的样子还比较可爱咧,结果脸色完全没变!能喝酒的男人能成大器!」
「……我是不觉得好喝啦。」
看来你还是个小朋友,团长大笑道,少年皱着眉头把空酒瓶扔到一边。周遭的酒一瓶接着一瓶开,以前他常常纳闷,明天还要接着上战场,喝酒没问题吗?不只没问题,这些人喝了酒反而还打得更起劲。
「不过,对方还没有拿出实力啊。」
团长一口气灌下盛在大啤酒杯里送来的麦酒,愉快地说道。
对方——不是现在僱用他们的国家,而是敌方。只要有利可图,他们佣兵可以帮助任何一方,根本无所谓敌我,不过也没有更好的说法了。
「是在观望吧。」
「但明天我们就离大本营很近啰。」
「男人嘛,有人邀请就勇敢赴约才够有骨气!」
速度还算不上快速进攻,不过形势确实是我方较为有利,大本营已经近在眼前也是事实。今天,他们已经看见了进攻目标,也就是敌国主要都市的城墙。
但是他们没心情为此欢腾喧闹,疑点实在太多了。这是值得期待的对手,因此每位佣兵脸上都带着乐在其中的笑容,同时不疏于警戒。
「对方是大陆首屈一指的大国。享受可以,但别掉以轻心啊。而且也不是不知道这次咱们金主瞄準的猎物有啥传闻。」
敌国是这座大陆上最古老、最强盛的国家,位于它领土最边陲的繁荣都市,在其他国家眼中是绝佳的猎物。
一旦将这个都市纳入手中,等于将势力伸进了原本无人能敌的大国当中。该都市本身相当繁荣,所拥有的丰富资源,令小国也可能藉此一跃成为大国。
「对那个『逆鳞都市』出手的国家,没有一个全身而退。」
团长露出狰狞的笑容这么说。少年听了,混浊的双眼转向他。
从前,他们曾经到那个都市补给物资。城墙环绕之下的街区和平无争,看不出军事方面特彆强大的迹象。
或许是传闻中那个沉稳领主的影响,都市里的居民全都温和开朗。虽然佣兵里面以粗莽的汉子居多,居民还是亲切相待,在少年印象中,那是个待起来很自在的地方。
「……『逆鳞都市』?」
印象中的都市,和这个骇人听闻的别名完全连结不起来,少年忍不住喃喃重複了一次。团长一听毫不客气地笑了,周遭的佣兵也纷纷露出「原来你不知道」的意外眼神,看来这在佣兵之间是常识。
「在我们佣兵的圈子,『不要跟那个都市敌对』是大家的默契。」
「……」
现在不就敌对了?但少年没有这么吐槽。
正因为有所警戒,他们才会在酒场一边欢快喝酒,一边讨论明天以后的行动方针。假如对方只是杂兵,他们哪会讨论什么方针,只会用一句「反正杀进去就对了」带过。
「那座都市看起来好像和平日子过太久,疏于防备,其实一有人对他们动手,他们可是很不客气的。」
「大概两年前吧?忘了哪个小国想了个馊主意要动他们,结果派去的间谍一个晚上就全灭啦!那次还真是精彩!」
「还不是因为他们用了那种愚蠢的战略,竟然想拿居民当人质。只要没有实际出手,逆鳞都市也不会有所动作……表面上。」
团长扬起一道意味深长的笑容。换言之,檯面下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
不晓得那座都市是哪个贵族的领地?印象中居民相当尊敬领主,应该不是冷血残酷的人才对。
「……领主是什么样的人?」
「是率领那个大国的要人之一,公爵大爷。老子见过他一次,只看外表就是个温文儒雅的小白脸。」
由那个小白脸所统治的,和平的「逆鳞都市」……听起来实在不像棘手的强敌。
所有人都这么想,因此明知这个都市骇人的别名还是照样出手侵犯,却在每一次吃亏之后领略到这个别名真正的涵义。既然团长这么说,这肯定是事实不会错。少年接受了这个说法,不情愿地喝光旁人接二连三塞过来的酒。
「……干嘛跟那个都市作对……」
「付钱不手软的好客户难得啊!」
没错、没错,其他佣兵纷纷大笑。听着他们的笑声,少年仍旧维持着了无生气的表情,深深呼出一口气。笑得这么轻鬆也是当然的,一旦情势对我方不利,他们早就决定二话不说开溜。
「这样不是会赤字吗……」
「每次都是这样啦!领日薪的好处就是亏钱之前天天都能享乐啊!」
僱用佣兵,每日支薪是常识。佣兵并非国家的正规士兵,就连付钱僱用的国家本身都不信任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佣兵会视情势轻易倒戈。
即便如此,佣兵实战能力优秀,愿意为钱积极立下战功,因此还是有许多国家经常僱用他们。
「你们都给我準备好了,苗头不对咱们马上撤退!但是能打下的战果也不要客气!」
众人以气势雄壮的吶喊回应,团长放声大笑,砰地靠到沙发上,撞得体积庞大的沙发摇摇晃晃,少年不悦地站起身。
「……?」
这时,他忽然察觉酒馆门板的另一侧有人的气息。
似乎不是埋伏,也不是来刺探什么,那个人完全没有藏身的打算,只是站在门口,就像附近的小孩子出于好奇,跑来看看佣兵团长什么样子而已。
放着不管他就会自己离开吧。但是周遭大声喧闹的其他佣兵好像没注意到,还是跟大家说一声好了,少年低头看向正仰头灌酒的团长。
「……门口有人。」
「啊?谁啊?」
「大概是小鬼吧……」
「你自己也是小鬼啊,小家伙!」
团长笑着这么说,正打算叫少年放着别管,但他刚说出口的话却被敲门声打断了。
「天底下还有这么带种的小鬼啊。」
团长一副看好戏的态度这么说道。他该不会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吧,少年听了将那双混浊的眼瞳转向他。酒馆里的男人们开始起鬨着猜测来人是谁,兴緻高昂得简直要开始下注。
团长抬了抬下颚要他去开门,少年于是走向门口。如果是嚣张的小顽童,稍微吓唬一下就好;如果是有事找酒馆老闆,那就赶快让他把事情办完,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来人看见眼前这群莽汉,自然就会吓得逃跑了。
把幼小的孩童吓到大哭这种事,自己也不只遇过两三次了,少年边想边扶上门把,往外侧推开。不出所料,门前的人影是个孩子。
「晚上来打扰你们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能不能擅自进去……」
但那孩子的反应却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