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书库才刚準备好了椅子和书桌。
在那些桌椅旁边,有个布团一如往常地坐在地板上。
身为国家首屈一指的学者,同时也是王族的他正在沉思。他手上拿着那人说是日记的那本书籍,这本书现在看在他眼中仍然只是本乐谱;看出这是乐谱也已经是值得自豪的重大发现,要将这些纹样当作一种语言来学习,不晓得有多么困难。
他确实觉得能够完成这项伟业的人相当厉害,但实际见到那位沉稳男子,他感到期待落空也是不争的事实。
沉稳的举止、优雅的气质,假如事前不知道对方的职业,他一定不会发现对方是冒险者。在这方面,那人与身为王族的自家兄弟比起来明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那人的办事手腕十分高明,给足了公会与国家双方面子,又成功让双方採纳了自己的意见,三两下达成了接近王族的目的,一切发生得就像上次他想引诱他们露面,却被对方挫了锐气一样乾脆。
「是故意、的吗……」
行动如此明显,肯定是一种刻意宣示。
回想起魔鸟骑兵团的报告内容,不难猜到他是顾虑到撒路思才这么做。这是为了表示他并不是为了自己的意愿而接触王族,只是由于公会有所需求才这么做。
「但是,那样就、太无聊、啰……」
不喜欢竞争,避免麻烦事,以高超的效率达成目的。
他并不偏爱这种作风,纵然身为王族,他体内流着的仍然是阿斯塔尼亚国民的血脉。凡是居住在阿斯塔尼亚的人,都会觉得毅然挺身对抗敌手的态度才有魅力。
既然想接近自己,他原以为对方肯定有什么盘算;但从昨天见到的模样看来,那人心中并没有他所偏好的野心或企图。那人一脸认真地挑选书本,明确传达出那些书籍才是他的目的所在。
「不过、好期待。」
虽然稍嫌不足,但他对于对方的个性为人并没有不满。自己对于古代语言的兴趣无论经过多少年都未曾减少,而现在那些谜团终于要解开了,他心中自然充满期待。
他轻吟了几次唯一习得的「雨」这个词,在布料之下露出浅浅的笑,然后迫不及待地等着那位气质高洁的男子推开门扉现身。
在纳赫斯带领之下,利瑟尔和劫尔两人今天也穿过城门,走在通往书库的路上。
『亚林姆塔德。我的兄弟、都叫我亚林姆、哟。』
利瑟尔忽然想起亚林姆这么自我介绍时的模样。
话虽如此,直到最后分别之际,他们还是无从确认对方的容貌。在初次见面之后,纳赫斯询问他们对殿下的第一印象,利瑟尔他们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布团」,害纳赫斯听了相当困扰,可见印象有多强烈。
不过,对方无须点破便能领略利瑟尔的意图,也有学习意愿,以指导者的角度来说是非常易于相处的对象。
「好久没有正式替人上课了呢。」
「你指导过那些小鬼吧。」
「那算不上『正式』呀。」
当然,既然要教导别人,利瑟尔并没有偷懒,但确实是选择了比较轻鬆的方式。特地拨出一段时间,把某些知识教授给别人的经验,除了前学生之外就没有了。
「希望我能够胜任。」
「你在那一边没教过古代语言?」
「是呀,古代语言几乎只是我的兴趣。当初跟前学生的父亲商量过后,决定这项发现还是不要公开比较好。」
即使现在只有妖精能够使用,但那原本是拥有强大力量的语言。
万一遭人恶用,后果不堪设想。另一方面,这也是为了在原本的世界说不定也隐居于某处的那些妖精着想。出于上述顾虑,利瑟尔的兴趣终归只是兴趣,不过本人光是成功解读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因此一点也不介意。
「真没紧张感……」
指导王族这种重责大任,难道利瑟尔都感受不到压力吗?纳赫斯喃喃说道。
这也没办法,毕竟他无从得知那对利瑟尔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说是古代语言的指导,我听了也不太清楚细节,虽然你们要求的东西我都準备好了……但老实说心里一直没什么把握。其他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请放心。」
利瑟尔爽快地点头,但纳赫斯似乎仍然放不下心。
以利瑟尔的作风,他看起来不像会为了卖人恩情而死缠着对方不放,也不像是有了指导者的地位就因而展现出高压态度的那种人,面对王族的态度感觉也不会过于卑躬屈膝。即使如此,纳赫斯心里那种「他是不是又要做出什么好事」的不安仍然无法抹灭。
「……算了,反正无论你们还是殿下,都不会主动和讨厌的人物扯上关係嘛。」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咱们的王族都不太拘泥小节,但还是请你们千万不要做出逾越身份的无礼行为啊。」
昨天纳赫斯也屡次叮咛过这点。为什么自己就这么没有信用呢?利瑟尔露出苦笑。
不过他还是乖乖点了头。纳赫斯是担心他们才这么说,这点他还是明白的。
他们走的是与昨天完全相同的路径。经过庭院旁的明亮通道,拐过转角,来到位于迴避日晒之处的那道短阶梯,木製的大门仍旧伴着静寂矗立于阶梯尽头。
二人跟在纳赫斯身后穿过门扉。书库内部没有任何窗户,踏进内部的瞬间令人感到有些昏暗,不过习惯之后倒也还好。
「殿下,属下将他们带来了。」
「啊,来了、呀。」
在书库正中央空出一块的圆形空间。
昨天为止还未设置于此的书桌和座椅并没有破坏书库的气氛,在短时间内张罗到这套桌椅真不简单,利瑟尔望着眼前的景象佩服地想。这时,他忽然在桌椅旁的地板上看见了那块布团。不晓得是不是讨厌坐在椅子上才坐在那里,亚林姆整个人蹲坐在地上,整个身体完全笼罩在布料之下。
「让您久等了十分抱歉,殿下。」
利瑟尔朝着亚林姆走去,在他面前跪下,使得自己的视线与对方平齐。
在利瑟尔身后,劫尔斜倚着近处的书柜,环抱着双臂闭上了眼睛。他这一趟原本就没什么目的。
「今天开始,就请您多多指教了。」
「唔、呵呵。请多指教、啰。」
看见利瑟尔的微笑,布团动了一下,应该是转过去看了看桌子。
「坐到椅子上,比较、好吗?」
「如果方便的话。因为我们也需要写字。」
「你去坐椅子、没关係呀。」
「我怎么能坐得比王族更高呢。」
这么说也是,亚林姆说着走向桌边。利瑟尔见状不禁笑了,这人真是直率。
亚林姆的注意力已经全副专注于古代语言上了吧。不过这样就够了,利瑟尔的前学生可是过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才开始乖乖坐在桌前用功呢。
既然学生讨厌念书讨厌到想逃跑,那也没有办法,因此当时利瑟尔便任由他去。一旦稍有差池,利瑟尔也可能因怠忽职守而遭到处分,不过在那之前他的爱徒就一脸不情愿地坐在桌前不再逃跑了,只要结果良好就一切都好。
「请容我坐在您前方。」
「嗯。」
利瑟尔在亚林姆对面坐下,起了个话头。
「建国庆典游行时我就这么想了,阿斯塔尼亚是与音乐渊源相当深远的国家呢,对于学习古代语言非常有帮助。」
充满异国风情的服装和舞蹈,轻快的太鼓节拍都仍记忆犹新。原本喜欢热闹的国民就多,实际上漫步在阿斯塔尼亚国内,利瑟尔也时常听见欢快的乐声传入耳中。
亚林姆闻言点点头,对于利瑟尔提起这件事并不特别疑惑。古代语言与音乐关係密切,甚至可说是音乐的起源。假如换作是对音乐丝毫不感兴趣的学者,即使取得了古代语言写成的书籍,不仅不会注意到它是语言,甚至不会发现它是乐谱。
「每次在典礼上、都会听见、音乐哦。」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听着对方断断续续的嗓音,利瑟尔点点头。
对着眼前的布团说话,虽然像和摆饰说话一样有点不可思议,但意外地并不令人感到彆扭。利瑟尔边想边拿出昨天刚从这座书库借阅的书本,一本接着一本排列在桌上。
全是音乐相关的书籍,与古代语言完全无关,大多数都是乐谱。这里收藏了数量庞大的乐谱,不愧是宫廷乐师也会加以利用的王宫内唯一书库。
「昨天我概略浏览了一下,有许多与这个国家相称的热闹乐曲呢。」
「是、吗?」
「是的。当然,也不只是这样而已。」
亚林姆不可思议地望向利瑟尔。
他已经完全以乐谱的方式掌握了古代语言,已经成功把那些以纹样型式记录的语言转化为乐谱了。换言之,他需要的是意义和文法,为什么事到如今利瑟尔还谈到音乐?
「我挑选了几首简明易懂的曲子,这也就是古代语言中时常使用的音色。」
利瑟尔在排列完毕的书籍另一侧,靠近亚林姆的位置摆了一张笔记。纸上写着几十首的曲名,字迹稍微偏斜,但工整易读。
「我想请您反覆聆听这些曲子一段时间。」
「咦……」
「但是,果然还是以朝气蓬勃的曲子占多数……所以,下次我会试着与剧团交涉,问问看是否能借用他们的演奏家。乐师说他在公演结束后总是会练习两个小时,我希望那段练习时间他能到王宫里来……」
「等一下、比起把语言译成音乐,我想学的是、这种语言……」
听见利瑟尔行云流水似地说下去,亚林姆不自觉打断了他。
这想必是必要的训练吧,但亚林姆完全看不出背后的意图,事情应该也不是多听自然就能学会古代语言那么简单。最重要的是,亚林姆想要早日解读这种语言的心情十分强烈。
正因如此,他才会问利瑟尔为什么不能直接开始学习,只是单纯的疑问,没有任何不满。
「为什么……?」
该怎么办呢?利瑟尔露出苦笑。
这是他第一次指导比自己年长的王族,儘管知道对方并不讲究辈分,还是难免思考话能够说到什么地步。
在礼仪规矩方面,由于利瑟尔是以冒险者身份面对王族,所以决定这方面随兴就好。话虽如此,配上利瑟尔本来的气质,他这种做法是否收得到预期的成效就很难说了。这家伙在这方面总是白费功夫,这是劫尔的说法。
「您已经证实了这些纹样是乐谱,可见您具有音乐相关素养,这点我也明白。」
「嗯,所以……」
「但是,我判断这样还不够。以殿下的状况看来,您似乎也没有演奏的经验。」
在典礼上才会听见音乐,代表亚林姆并不会把音乐当成一种休閑娱乐主动聆听。
这也就表示,他不曾以音乐本身为目的去聆听乐曲,感受乐谱当中饱含的情感和画面。
「那么,我们就稍微实践一下吧。」
「嗯,试试看、吧。」
纵然对方对自己的指导方法提出意见,利瑟尔却不愠不火,也没有因此慌张失措。
他感受到的只有淡淡的怀念。自己曾经碰上的障壁,眼前这位王族也同样碰过啊,看着亚林姆迫不及待地取出书本,利瑟尔这么想道。成功解读这些纹样时的感慨,他也一样记得吗?
接着,利瑟尔接过亚林姆递来的那本女性日记,把书本朝着对方摆放,随手翻开一页。
「这一天,她为了採摘山菜而出发前往森林。」
指尖滑过略微泛黄的纸面,指向纹样的一端。
亚林姆能够将这些纹样译为乐谱,确实看出了利瑟尔所指的是哪几个小节。布料中伸出的手指滑过利瑟尔所指的部分,彷彿在说即使只是解读了几个小节都值得高兴。
「这就是『森林』的意思。」
利瑟尔的指尖就这么滑过纸面,指向同一页的另一处。
「然后,这也是『森林』。」
「嗯?但是,这个、第一个音……」
「不一样,对吧?」
利瑟尔柔声说。隔着一层布料,仍然看得出亚林姆点了点头。
归根究底,假如同样的音阶能够对应到同一个单词,那么解读应该容易得多才对。造成古代语言解读困难的,正是这个部分吧。
「这是因为与前一个音无法漂亮衔接,所以才会更动。接下来,这也是『森林』……」
「完全、不一样、呢。」
「最初的『森林』是带着好心情出发的关係,所以音色也有雀跃的抑扬顿挫。但这是采不到想要的山菜,心情沮丧的『森林』,所以才会完全不同。」
就像说话一样,心情亢奋时声音显得雀跃激昂,心情低落时声音则软弱无力,古代语言这方面的情绪则是表现在音色上。声音随着状况而改变,音色随着声音的流向调整,有时候夹杂着没有固定法则的变化玩心,会话当中的对答也会随着对方的回应而改变。这一切的改变重视的都是音色,最重要的是交织出一首优美的曲子。
体察对方的心情,依据不同状况调整曲调——就像当今的人们自然对话一样,从前也是这样以古代语言自然地沟通。
其实听着这段对话的劫尔心想:
「(真是麻烦透顶。)」
在后方待命的纳赫斯心想:
「(完全无法理解。)」
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书本的亚林姆说:
「所以……嗯,我、知道了。」
利瑟尔要他「聆听各式各样的曲子」,意思也就是要他习惯完成的音色。
音与音之间如何连结,才能串出美丽的曲子?曲子是以什么样的感情演奏出来的?正因如此,才不能只听明快的乐曲,必须连着喜怒哀乐的音色一併学习。
「那个剧团员,可以。带他、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