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进入魔鸟骑兵团,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好几年,但我仍然是团里最菜的新人。
毕竟在正式入团之前还有一段漫长的见习时期。我以准见习骑兵的身分,在骑兵团做了大约五年的杂务,顺利和自己的搭档完成命运的邂逅之后,又经历过大约五年的正式见习。这还算在平均的範畴之内,可说是相当漫长的一条路。
杂务真的就是打杂,搭档还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除非我主动说「要不要我来帮忙?」,否则意外地几乎不用帮骑兵团的前辈们跑腿,工作内容就是一直照顾魔鸟而已。不过準备饵料是重度劳动的工作,还得搬运、铺整乾草,打扫廄舍,把各处打理整齐。不需要魔鸟搭档的训练我们当然也得参加,还要锻炼体力,学惯用枪。慢慢习惯之后,就帮不用值勤的前辈们照顾魔鸟。
就算是不用值班的日子,几乎所有骑兵们还是会亲自照料自己的搭档。不过有时候难免遇到排不开的要事,或是有些人在外还有家庭,或者是骑兵面色如土地跑来拜託:「我跟搭档吵架,结果牠闹脾气了……大概过三天左右就没事了,这几天你先帮我照顾吧……」这时候就会由见习骑兵代为照顾。
其实,有些魔鸟平常明明不排斥由搭档以外的人照料,却会在这时拒绝特定的见习骑兵,据说内在有问题的家伙一定会遭到魔鸟拒绝。不过在成为见习骑兵之前,我们这方面的适性都会经过检视,几乎没有人到了这个阶段才发现不适合就是了。
偶尔中的偶尔,也会出现那种个性明明好得没话说,却不知为何不适合当骑兵的人。几年前也出现过一个,当时骑兵们全员出动,花了三天三夜安慰他。那家伙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被编入了步兵团,现在每天都活力充沛地执行勤务,我们到现在见了面还是聊得很开心。
我也算不上品行端正,不过希望自己能当个不愧对搭档,也不愧对那些无法当上骑兵的家伙的人。
过着这种被杂务和训练追着跑的日子,有一天,队长突然就批准让我拥有搭档了。
那时候我简直高兴到要疯掉了。最近才看到从打杂升格成见习骑兵的家伙一边发出狂喜的怪叫一边在王宫里到处跑,骑兵团因此接到了一些投诉意见。
我?我开心到跑去纠缠别人,没发现被我纠缠的是国王陛下,冷静下来之后只能磕头道歉。哎呀,但这种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嘛,最好的证据就是没有任何骑兵责备我,只用「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神看我而已。不过王宫侍卫兵倒是把我彻底教训了一顿。
获得拥有搭档的许可之后,我们会被带到一座只有骑兵团知道确切位置的岛屿,叫做「栖宿岩山」。那座岛靠着船只无法到达,魔鸟是唯一的交通手段,我们将那里简称为「巢」。
顾名思义,那座岛就是魔鸟们的巢穴。岛上只有退休的魔鸟、魔鸟的雏鸟和蛋,还有从第一线引退之后,成为魔鸟照顾者的几位魔鸟骑兵而已。僻静的岛上只听得见魔鸟的叫声和浪涛声。
我们在那里被雏鸟选中,向照顾者学习各式各样的知识,同时和搭档培养出羁绊,等到我们骑在长成成鸟的魔鸟背上飞回阿斯塔尼亚,就是正式入团了。和搭档一起降落在怀念的训练场上,那一瞬间的骄傲难以言喻,每一次回想起来我都好想见到搭档。
我现在也想见搭档,想得不得了。
此刻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感受到强烈的动摇。我今天不用值勤,应该跟自己的搭档悠哉度过这一天才对,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走在骑兵团的宿舍当中……不对,我自然加快了步伐,现在的速度已经算是快走了。我没注意到自己额角渗着冷汗,努力压抑住狂跳的心脏。总而言之,得快点找谁倾吐这种动摇才行,我朝着外头走去。
训练场就在宿舍旁边,那里几乎随时都有人在。我急得已经跑了起来,以破门的气势打开宿舍大门,跑出户外,沖向第一眼见到的人影。
「喔,怎么啦?」
「不要撞到魔鸟喔。」
该说不愧是前辈吗,我为了发泄心里强烈的动摇朝他们使出了金勾臂,结果被他们轻易躲开了。我一时煞不住脚,差点栽到地上,但还是勉强稳住身体。
我一边往地上蹲一边回过头,看见前辈们背着长枪不知道在讨论什么。打扰了,不好意思。
「我看到客人在厨房里耶。」
「喔,这次是哪个家伙的妈妈啊?」
「每次都不知道她们哪时候跑来的。」
「门卫也好好工作吧。」
不知为何时常有骑兵的母亲跑到宿舍来,煮各种东西放着给我们吃,真是个谜。
我家那个欧巴桑也来过,那其实很不好意思耶,要是其他家伙的母亲过来我倒是很开心,可以吃到餐厅没有的好菜,但自己的妈妈过来就很受不了啊……不对。
「不是啦!我说的是那个怎么看都是贵族的客人!和一刀一起的那个!」
一瞬间空气彷彿凝结,应该不是我的错觉。
魔鸟在上空盘旋,影子掠过地面。或许是训练结束了,有同僚带着自己的搭档从我们旁边经过,看也没看我们一眼。一阵微妙的沉默。
我仍然蹲在地上,仰望着前辈们一脸目击了魔鸟露出肚子睡觉的表情(也就是分不清现实与虚构的表情)。然后我垂下头,双手掩住脸,发出我竭尽全力的恸哭:
「而且他好像!!还在哭!!」
「……啊?」
「什么……嗄?」
「啊?」
前辈们的表达能力瞬间死去。
我亲眼看见的时候,思考力等等的各种能力也死了,真希望记忆力也一起死去。
「等,你先冷静……你说啥?」
「对啊,讲清楚、讲清楚。」
「视状况而定我们可能会没命啊。」
儘管听起来很夸张,却让人觉得这么说并非夸饰,这就是贵客厉害的地方了。
一刀那么恐怖,兽人大概也不好惹,而且我们都知道那两个人有多小心翼翼地保护他。但贵族小哥应该会阻止他们吧……所以才会说虽然很夸张,但没那么夸张。
不对,倒不如说贵族小哥哭泣的原因只有可能是那两个人……嗯,还是不太可能。不过……不可能,嗯,不可能。不可能。大概吧。
「喂,快点报告!」
「好痛,不要踢我啦!」
被前辈用脚尖戳了几下,我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顺带一提,魔鸟骑兵团当中基本上没有上下位阶之分。因为在我们之间建立起上下关係,就等于强制魔鸟们也跟着区分位阶,所以无论新人还是老手,除了队长和副队长以外的所有人都平起平坐。
队长和副队长……应该说队长的魔鸟和副队长的魔鸟,是群体当中的领袖和副手,所以只有他们有职衔。集体行动需要有首领带头,这点人和魔鸟都一样。
「要我讲清楚喔,但我只是路过而已,也没有进厨房……」
「努力挤出来啊。」
「客人他一个人待在那吗?」
看见他哭实在太让我震惊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哭泣的表情倒是,嗯,印象非常深刻。明明不是我把他弄哭的,我看了却有种强烈的罪恶感。这就是所谓的悖德感吗?歉疚感太强烈了,强烈到这件事分明跟我没关係,我却觉得必须为他做点什么。
贵客要是个女人,大概掉一滴眼泪就能让人捧上几百枚金币吧,太恐怖啦。离题了。
「……不,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是谁!」
「一刀吗!兽人吗!」
「那些人要是一起待在我们宿舍的厨房也太恐怖了吧!」
「是纳赫斯大哥。」
所有人瞬间沉默,纷纷带着沉痛的表情垂下头。
我也察觉了什么似地看向远方。在一段距离之外,悠閑晒着太阳的魔鸟用力点头打着瞌睡,一次头点得特别大力,把自己吓了一跳,好可爱。我在逃避现实。
「也就是说……纳赫斯要死了……?」
「等等……不,嗯……」
纳赫斯大哥的实力也相当强大,但一刀跟我们根本不是同个等级,不可能抗衡。
「但也不一定是纳赫斯大哥把贵客弄哭的啊!!」
我回过神来大叫道。叫得太大声了,路过的侍卫兵多看了我一眼。
没错,罪魁祸首不一定是纳赫斯大哥,毕竟他总是那么照顾客人他们。而且他教训我们的时候算是常常揍人,但对客人他们都只是训话而已。
虽然训话很长就是了。时不时会看见那个像贵族的客人认真听训到最后,一刀和兽人则是早早就当耳边风,或不知跑到哪去了。
「这么说也是……那家伙很照顾他们啊。」
「纳赫斯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有时候会觉得他是不是把客人他们当成魔鸟的幼雏了。」
啊,我懂。
纳赫斯大哥本来就是很可靠的人,不过并不是会去主动积极照顾别人的类型。话虽如此,有什么烦恼的时候他会很真挚地陪我们商量,跟魔鸟合作不顺利的时候他也会给我们建议,光是这样,在粗枝大叶的家伙居多的兵团当中,就已经算是比较会照顾大家的人了。
粗枝大叶却有办法照顾魔鸟?照顾魔鸟是骑兵团全员的基础技能啊,那不算。
「呃,先假设他真的把贵客当成雏鸟……」
前辈们开始疯掉了。
一脸正经地点头的我也差不多疯了,不过谈话有所进展就好。
「那不就更不可能把他弄哭了吗。」
「毕竟是纳赫斯嘛。」
「就连我们看来,他都是满夸张的魔鸟笨蛋嘛。」
「那家伙绝对单身一辈子了吧。」
偷偷说,其实我曾经看过纳赫斯大哥在街上收到女孩子送的点心。是个额头宽宽的可爱女生,我也好想收到那种女孩子送的点心喔。
闻到点心包装里散发出难以言喻的焦臭味一定是我的错觉,就算不是错觉也没关係,不太擅长做料理的女生很可爱啊。
顺带一提,骑兵团里虽然也有女孩子,但那些家伙谈起入团的契机,大多都会一脸陶醉地说「因为非常嚮往队长和搭档凛然的身影」,入团之后又开始把所有的爱灌注到自己的魔鸟身上,一问她们喜欢的类型还会秒答「队长」,我们根本没胜算。
「倒不如说,纳赫斯到底要做什么才会把客人弄哭啊?」
「…………揍他。」
「他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你是想打架吗!」
「我也不想说这种话啊!」
纳赫斯大哥把客人弄哭的说法果然完全不可信。
我把吵闹的前辈们摆在一边,挖掘自己的记忆,希望回想起更多细节。贵客在哭,纳赫斯大哥站在他面前,抓着他的手腕……
「嗯?」
「怎么啦?」
「我好像想起什么事情了。」
没错,客人的手腕裸露在外。
在这气候温暖的阿斯塔尼亚,也从来没见过那位贵客的衣服穿得有半点邋遢。从王都来到阿斯塔尼亚的路上,即使一刀他们热得换上了短袖之类的服装,那位贵客的穿着还是完全没变。
衬衫的钮扣全扣,不论领口还是袖口都扣得严严实实,还记得那时候我看了就想,这样难道不觉得很闷吗?不,他这么穿确实很适合,不过刚才好像看到他把袖子捲起来……
「……?!」
注意到的事实让我愕然。
我错愕得说不出话,前辈们注意到我浑身颤抖,带着「怎么了吗」的眼神看向这里。
「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吗!」
「围裙……」
「啊?」
「客人他,穿着围裙……!」
短暂的沉默。
「不你说啥?」
「他是太不熟悉庶民的衣服,所以穿错了吗?」
「因为穿错衣服被纳赫斯指正,所以就哭了?」
凑齐了厨房和围裙这两项条件,大家听了却还是无法把他跟烹饪联想在一起,该说不愧是那位贵客吗。
不,我要是只听见这些条件也联想不到,但围裙这个契机让我想起了其他细节。没错,从客人的所在处再往厨房里侧看,檯面上放着砧板,好像还有菜刀。再怎么难以置信,想到这里总该有了结论。
「他应该是在煮东西……?」
不,我果然还是有点没信心。
「不可能吧!」
「不可能啦!不可能……」
「快告诉我不可能……」
响起一片笑声之后,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消沉下去。
我懂这种心情,我也开始怀疑当时看到的是不是幻觉了,但这个推论解释了许多疑点也是不争的事实。
纳赫斯大哥不可能特地把客人带进宿舍,还强迫他做料理,也就是说……
「贵客不知为何想做料理,纳赫斯大哥看到了实在没办法丢下他不管,所以就把他带回宿舍……」
「啊──纳赫斯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那位客人有时候也很让人摸不着头绪啊……」
「用菜刀之类的时候切到手指,所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