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酒馆,是生活在暗处的人们确认彼此存在的场所。
阿斯塔尼亚的地下酒馆数量,有人说是一间,也有人说是十间,本来就连这些酒馆存在与否都无法肯定,即使是同样经营地下酒馆的同行,想要掌握所有地下酒馆的位置都难如登天。地下酒馆就是隐藏得如此严密,知情人士也不会轻易走漏口风。
聚集在这里的人千奇百怪,接近表层有街上的流氓和寻求情报的冒险者,深处则有无法光明正大在外界行动的人物,以及和他们有所牵连的人物等等。一旦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踏入此地,无论遭遇什么样的下场,这些人都不会给予半点同情。
「…………就是这里吗?」
有一名男子身在此处。
他全身遮掩在黑色斗篷之下,在夜色笼罩的港口完全无法窥见他的身材相貌。到了深夜,唯有零星的篝火,和偶尔来巡逻的作业员手上的提灯,能在一片黑暗中映照出世界样貌。男子避开巡逻人员的耳目前进,来到了并列在此的无数仓库当中其中一座。
这座石造仓库看上去和其他仓库并无不同,也不算特别大,男子却确信不疑地推开门。传入耳朵的浪涛声在暗夜中显得格外响亮,门板细小的吱嘎声参入其中。
「……」
仓库当中物品杂乱,放满了木箱和麻袋。
在没有灯光的仓库当中,男子只依靠脚底的触感缓缓迈开脚步。每一次脚尖碰触到货物,他便停下脚步改变前进方向,重複几次之后,被月光晃得看不见的眼睛习惯了黑暗,男子的脚步不再犹疑,抵达了仓库最深处的墙边。
他将手掌按上墙壁,石块的冰冷触感使他微微皱起眉头。他的手掌就这么滑过粗砺的墙面,将意识集中在掌心,不放过任何一点异样的触感,这时指尖感受到了不同于石壁的触感。
那是颗大部分都掩埋在墙壁当中,极为细小的魔石。男子按捺住急切的心情,细细呼出一口气,往那颗魔石注入魔力。他的魔力量并不算特别优秀,但用来触发因魔力而反应的机关已经相当足够。
数秒之后响起石块摩擦的声音,地板上出现一个空洞,看得见通往地下的梯子。
「……」
男子并未犹豫半秒,立刻握住梯子。
那道梯子没有多长。一踏上底部,可看出这是个相当狭小的地洞,有支火把安在裸露的岩石上,还有扇门,想必通往他要找的酒馆。
摇曳的火焰烧灼岩石表面的气味令人不快,男子果断打开眼前的门扇。
「欢迎光临……」
那是间幽暗的酒馆,只有提灯的光芒照亮室内。
凌乱摆放的几张桌子旁坐着几位客人,在店主说出招呼语的同时,他们空洞的眼睛也跟着望向男子。是在审视新客的价值吗?
不过男子一跨出脚步,那些目光也随之四散。有人撒了满桌纸牌聚赌,有人向情报贩子奉上大笔金币,有人单纯在品酒。男子暗藏着戒心穿过这些客人之间,往酒馆深处前进。
他在最深处的吧台停下脚步,以极为沙哑的声音向那里一名独自喝酒的青年搭话:
「打扰一下。」
整间酒馆霎时间骚动起来。
男子表露出先前隐藏的戒心,不动声色地转动视线观察周遭。酒馆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眼神中蕴藏着紧张与好奇,他这才知道自己搭话的人物,即使在能够抵达这间地下酒馆的地下社会居民眼中都是危险对象。
但这正是他需要的。朝着整间酒馆里唯一一位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喝着酒的人,男子非常慎重地开了口:
「我想跟你买情报。」
「我从来没有自称为情报贩子啊。」
青年衔着杯缘,慵懒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
他没有回头,就这么转过手腕朝背后一指。循着指尖看去,那里有位和男子一样裹着斗篷遮起身体的老人。老人正是个情报贩子,现在不知名的对象正给了他大笔金钱,和他交换同等价值的情报。
男子瞥了老人一眼,仍然无动于衷地继续对青年说:
「我听说不只这个国家,你还是最了解周边国家地下情报的人物。」
这时候,青年终于转向男子。
感受到对方的视线,男子下意识退了半步,不同于恐惧的异样感使他背脊发寒。
「谁说的?」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在其他地下场所遇到的男人。」
青年的手指叩的一声敲在吧台上。
「是怎样的人?」
那是非常沉静的声音,沉重的压迫感却宛如一把刀抵在喉咙,男人吞了吞口水。
毫无疑问,他一定会把男子供出的那个不知名人物杀掉,不带任何愤怒,也不会感到愉悦,像把不经意飘落眼前的尘土收拾乾净一样把他杀死。
但是,即使知道这点,男子还是毫不迟疑地开了口。他早已失去对此感到歉疚的心了。
「是个像傻子一样狂笑的男人。」
在地下世界,善意会招来死亡,恶意也会招来死亡。
信任别人会死,不信任别人也会死;施捨别人会被杀,接受别人的施捨也会被杀。给予自己宝贵情报的恩人死了,也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男子藏在斗篷底下的眼睛混浊至极,他已经成了无论牺牲什么人、採取什么手段都麻木无感的人。
「他说,『有个留着长刘海的男人最清楚你要的情报,他喜欢这间酒馆的酒,偶尔会在这里出没』。」
「啊……原来如此。」
沉重的压迫感蓦然消失。
青年摆出很受不了的神情,毫不掩饰嫌麻烦的态度,把整个身体深深靠进椅背。男子听着老旧的椅子随之发出吱嘎声,皱起眉头打量对方这反应背后的真意。
他看不出对方掩藏在刘海底下的双眼看着哪里。
「所以咧,你想知道什么?」
但青年唯一显露在外的嘴唇,缓缓勾起嗜虐的笑容。
「高洁沉稳的男人,兇恶的黑衣男人,还是红髮的男兽人?」
男子挑了挑眉,不发一语地低头看着对方。
青年说出口的正是他想要的情报,但他才刚踏进阿斯塔尼亚,个人情报不太可能已经传开才对。如果说情报贩子消息就是这么灵通,那确实也没错,但是……
该加强警戒,还是该改天再来?男子佯装平静,正打算开口的时候……
「哎,不过啊……」
青年插嘴打断了他。
不用说,当然是故意的。想必对方是有意挑衅,男子紧抿双唇,压抑内心的烦躁。
「这些人很有名嘛,大部分的消息随便找哪个情报贩子都知道啊。」
「不管问谁都得不到确切证据,所以我才找到这里来。」
「哦……」
青年动了动指尖,晃动手中的玻璃杯,随之响起冰块撞击的哐啷声。
他把晃动了一会儿的酒杯往吧台上一放,沾着水滴的指尖往男子招了招。男子伸出手掌比出「请」的手势,敦促他继续说下去。
青年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以一个情报贩子而言是相当习于战斗的手掌。为了避免一直站着引人耳目,男子坐了下来,和青年之间隔着一个空位。
「我想要那个红髮蛇族兽人的情报。」
男子在吧台上紧紧握住双手。
不这么做,他彷彿就要在情绪激动之下失去自我,彷彿就要在恸哭之中冲出酒馆,唯有双手指甲宛如刺破皮肤般的痛觉将他钉在椅子上。
「哦。」
青年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加深了笑意,托着腮说:
「那是最恐怖的一个。」
青年弹了弹空玻璃杯,向酒保示意他要点下一杯酒。
嘴上说恐怖,但异样的是青年脸上的表情丝毫没变,反而看起来相当愉快。男子挥去此刻即将被对方的气势吞噬般的感觉,将装满金币的袋子砰地放上吧台。
依据情报的价值,费用的位数也会轻易变动,不过男子紧握着的袋子里装了足以收买任何情报的金额。
「是……」
男子问到一半,暂且闭上嘴。
他把渗着憎恶、令人背脊发寒的声音咽下喉头,细细呼出一口长气让自己冷静。重新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恢複了原本的阴郁粗哑。
「是因为,那家伙是某个盗贼团的首领吗?」
听见对方若无其事地肯定了他的疑问,男子嘴边浮现扭曲的笑容,往吧台上堆了更多的金币。
对方拿出多少钱,青年就给了他多少想要的情报。
目送男子急躁地走出酒馆之后,青年脸上原本浮现的笑容转变为嘲笑。他低下头忍住涌上心头的愉悦,长得遮住双眼的刘海随着动作在视野边缘晃动。
「哈哈……」
他掩着嘴试图抑制笑意,没什么效果。
不禁漏出喉间的笑声又再度引他发笑,这说是笑声不太寻常,甚至令人感受到杀意的声音,对他来说也与平常无异。
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气,仅凭着这个动作,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得无影无蹤。
「不要把麻烦事丢给我。」
「真的对不起嘛——」
青年喃喃吐露的声音有人应答。
在青年旁边,有个年龄相仿的男人随兴自在地坐了下来。男人留着修剪齐平、光泽亮丽的刘海,愉悦的笑意扭曲了他的双眼,令人印象深刻。
酒馆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个男人登场。
「但我帮你封口了欸,包括那些半途走掉的家伙,全部解决了。」
他们还没注意到这个人就已经断了气。
在那个寻求情报的男子走出酒馆时,确实存在于此、心脏还在跳动的客人,无一例外地沉在血泊当中。
男人把脚跷在吧台上,晃着椅子哈哈大笑,那是发自内心感到快乐、愉悦的笑声。
「嘿老闆!给我来杯伏特加!」
男人一把抓起吧台上那些名为情报的大量金币丢了出去。
金币撒在店主沉默无语的尸体上,钱币在地板上弹跳的声音此起彼落,听见这声音,男人发狂似地大笑。
反正到了明天,又会有另一个人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经营这间酒馆,没什么好在意的。
「是说,你要故意放那个人在外面乱晃喔?」
男人喀噔、喀噔地晃着椅子这么说。
嘴上说杀了所有人,他却放过了其中一个人,也就是刚才跟青年收买了情报的斗篷男子。
「一般不是应该那个吗?知道咱们首领的秘密就不能留你活口……之类的?」
「你还不是没杀他?」
「因为贵族小哥太难预测了嘛——!」
男人跷在吧台上的后脚跟把桌面踩得咚咚作响,一个人兴奋得不得了。
遮着双眼的青年罕见地同意了男人的话,他喝着现在已经再也不会动弹的店主调製的最后一杯酒,回想起那道高洁又优雅的微笑。
他们这些精锐盗贼称作「贵族小哥」的人物,给人的印象悠哉从容,脑中却总是转着教人眼花缭乱的思绪。即使说那人真能看透一切也不意外,是个只消一句话就能策动百人、掌握千机的人物。
他的思考到底遍及哪里,又有哪一个人的哪一项行动不可或缺?如果说就连意图谋害他的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预料之中,那么即使临机应变、见招拆招也无法击溃他。想看透这个人实在太难了。
「这方面你最清楚嘛,就交给你啰!」
锵锵!男人说着猛地张开双臂,直接被青年嫌烦似地打落下来。
不过,青年同时也有点佩服,还真亏坐在他旁边这个像个傻子一样笑个没完的男人能够作出这个结论。本来这男人可是个放弃思考,行动和发言都不经大脑,毫无理由就杀人,还在杀戮之后笑着说好有趣、好有趣的家伙。
「这种人不是满多的吗?该说是复仇者吗?不过知道首领真实身份的人还满稀有的喔?」
「是没死透的家伙吧。」
「所有看过首领的人都被杀掉了嘛。」
他们两人是同一位兽人的手下。
兽人摆动着红髮挥下的剑刃,专精于断绝对手的性命。他阴沉锐利的目光总是盈满对对手的嘲讽,嘴边浮现着扭曲的笑容,看起来却百无聊赖。盗贼事业对他来说只是打发时间,他不会为此甘冒暴露身份的风险。
毕竟那可是以正常的理性游走于狂人与常人的界线之间,享受其中乐趣的恐怖存在啊。
「有段时间首领很喜欢故意放走猎物,让他们去叫军队之类的来吧,可能是那时候的家伙。」
「对喔!」
那很好玩呢,男人咯咯笑得合不拢嘴,因笑意而扭曲的双眼转向隔壁的青年。
「不过啊,你也未免……」
原本仅以后脚支撑、被男人晃来晃去的椅子,在他丝毫不打算放缓速度的状态下恢複到正常位置。椅脚砰的一声砸上地面,声音在安静的酒馆里迴响。
男人凑过去,像在端详对方似地把脸颊搁在吧台上,一只手朝着青年伸去。
「太多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