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床板和寒意让人辗转难眠。
一方面也是昨晚早睡的缘故,利瑟尔在天边染着美丽朝霞的时间醒了过来。当然,这里没有看得见朝霞的窗户,利瑟尔在牢笼当中也无从得知当下的时间就是了。
利瑟尔裹在薄毛毯里,睡眼惺忪地看着拘束双手的手铐。抬起一只手,锁链便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响。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戴手铐呢,利瑟尔在刚睡醒还迷迷糊糊的脑袋里这么想着,将双手按在冰凉的床单上,缓缓撑起身体。
毛毯从肩上滑落。再怎么薄还是比没盖来得好,利瑟尔于是将毛毯重新拉上肩头,坐在床上仰头朝天花板望去。
「呼……」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满肺部,身体随之打了个寒颤。
虽说是黎明时分,但在这气候温暖的阿斯塔尼亚居然冷到这个地步,这里肯定位于地下没错。得小心不要着凉才行,利瑟尔将双脚放下床,穿上长靴。大腿的皮带很难繫上。
他站起身,不经意往牢房外面一看。那名男子就像昨天一样,背朝这里,坐在铁栏杆的另一侧。
毕竟是被唤作奴隶虐待的人,坐着睡觉对他来说似乎也习以为常,利瑟尔看着男子低垂着脸的背影这么想。虽说利瑟尔昨晚睡在床上,但床板硬得让他身体有点疼痛,他实在很纳闷男子为什么能保持这姿势熟睡。
「(还真缺乏戒心……)」
假如现在利瑟尔能够使用魔法,往他后背施放法术是轻而易举。
假如身上藏着小刀,要朝他背后刺去也很简单吧,虽然利瑟尔不会这么做。
不过男子缺乏戒心也是当然的,利瑟尔点点头。这名自称为「战斗奴隶」的男子假如真是利瑟尔所知的那种存在,那么无论动用什么手段都不可能伤得到他。
『魔力,没有。身体,结实。所以,奴隶。』
『魔力会对你产生影响吗?』
『?……不。』
男子摇摇头,刃灰色的头髮随着动作反射出刀刃般钝重的光。他对于自己究竟了解多少?正因为不了解,所以男子才会心甘情愿接受现在的状况吧。
利瑟尔这么想着,来到奴隶男子所坐的栏杆旁边,静静蹲下身来。
「(啊,站起来的时候身体一定很痛。)」
其实,现在利瑟尔正在经历人生初次的肌肉酸痛。
作为冒险者大肆活跃,并依赖头目的辅助尽情讴歌肉搏战的美好之后,他得付出相当惨痛的代价。再加上坚硬床板,效果加乘,他全身酸痛得要命,痛到足以让他把遭人监禁的事实抛到脑后。大腿内侧和上臂都好痛,手脚也无法自由抬起。
「(劫尔说多活动会好得比较快……)」
他相信劫尔的建议,所以从刚才开始就静静地、慢慢地活动着身体。
可是有件事让人有点在意:劫尔为什么会知道舒缓肌肉酸痛的方式?他肯定没有肌肉酸痛的经验吧。
「(肚子也饿了。)」
应该是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的关係,刚脱离起床状态的胃发出了小小的咕噜声。
利瑟尔看着倚在铁牢上的褐色后背,一边想着不知道他能不能快点起来,一边低头看向铺着石板的地面。石板缺损之处,有些仅有几公釐大的小碎片散落在地,利瑟尔拈起几块收集在掌心。
接着,他开始把那些小石块往眼前的背影丢过去。即使被丢中也只会感受到些微异样、或是有点搔痒而已,不过这样应该就够了。
「…………?」
忽然间,男子动了动身体。
原本低垂的脸庞抬了起来,男子环顾周遭一圈之后,回头朝这里看了过来。
「早安。」
利瑟尔拨掉手掌上的小石块,彷彿什么也没发生似地露出微笑。
男子盯着利瑟尔看了几秒,带着纳闷的神情点了一下头,便重新转回前方去了。利瑟尔蹲在地上,仰头看着男子以灵活的动作準备站起身来。
然后,利瑟尔张开双唇问:
「你不回答我吗?」
说出这话的嘴唇描绘出浅浅笑弧,男子一听,停下了準备起身的动作。
利瑟尔的嗓音比起疑问,更像带着敦促色彩,极为自然地催使旁人听从他的话行动,心里甚至不会产生半点怀疑。男子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还是慢慢把正打算抬起的臀部坐回原位。
看见男子一边重新坐下、一边回头朝这里望过来,利瑟尔悠然眯起双眼。接着他微微偏着头,再次向男子打了招呼:
「早安。」
「……早、安?」
男子窥探着他的脸色,也回了一句早晨的招呼。利瑟尔夸奖似地眯细眼睛笑了。
男子看着他,眨巴着眼睛,而利瑟尔在凝神打量男子之后,也点了个头,站起身来。全身上下的肌肉都随着动作发疼,实在相当难受,劫尔和伊雷文一定和肌肉酸痛这种事无缘吧。利瑟尔回想着他们两人的身影,低头看向那双仰望着自己的刃灰色眼瞳。
「耽搁到你了吧,不好意思。」
听他这么说,男子无意间紧绷的肩膀放鬆下来。不用这么紧张呀,利瑟尔见状露出苦笑。
「我肚子饿了,不知道有没有东西吃呢?」
「我去问。」
听见利瑟尔这么问,男子简短回答他之后便离开了。
应该是打算去问那些信徒吧。刚才也是,男子一醒来便立刻打算到其他地方去,或许信徒交代他看到自己醒来要通知他们也不一定。
如果是这样的话正好,利瑟尔目送那道背影离开,在床铺上坐下。
「(他太听话了……)」
嗯……,利瑟尔像在思索什么似地,抚摸手腕上的镣铐。
归根究底,假如男子不受魔力影响,那魔法也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才对。如果真是这样,把他当作奴隶使唤的狂信者,甚至他们奉为师尊的异形支配者,对他来说都不足为惧。
根据利瑟尔的猜测,男子不可能生来就是奴隶;既然如此,他对于现状并无不满,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也有可能是洗脑吗……那方面我不太熟悉,所以无法断定……)」
每个魔物使都各有让魔物听令的术法。
这些术法五花八门,有的适合自己,有的则是顺应目的而产生;在利瑟尔原本的世界,也有魔物使採用以洗脑为主轴的方式。对魔物使来说,这似乎是主流做法之一,因此位居魔物使巅峰的「异形支配者」不可能不谙此道。
使用魔力洗脑的效果比较好,不过听说不动用魔力也有办法进行。只要让人遗忘自己的出身、失去自己的根源,就更容易加以灌输新的立场。
「(指定人听从特定对象的命令感觉相当困难,对我也这么顺从是很合理的……啊,不过应该有优先顺位的差别吧。)」
比起利瑟尔,男子会优先听从那些狂信者的命令,这是当然的。
不过说是洗脑,这或许更接近印痕效应:面对长期严格带领着自己的人物,更加忠心地服从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丧失了出身,也会连带使得记忆中的语言模糊不清吗?回想起男子断断续续的说话方式,利瑟尔兀自恍然想道。就在这时,鞋底敲击石板地的叩叩声朝这里接近。
利瑟尔坐着朝铁牢外一看,是昨晚跟他说过话的那名傲慢信徒。
「起得真早。你不满意那张床吗?」
「假如我这么说,各位愿意为我準备其他床铺吗?」
「失礼了……看来我问了多余的问题。」
狂信者这么说道,笑意扭曲了他的嘴角。
与昨晚不同的是,没看见他原本带在身后的那几个人。虽然这么说,但他们的关係似乎没有上下之分,该说是同志才对吧。或许其他人还在睡。
狂信者在监牢前停下脚步,将视线转向这里。没看见刚才去叫他的那名奴隶男子,是在为自己準备早餐吗?利瑟尔想着,也跟着回望狂信者。
「这牢笼不错吧?」
狂信者的眼神宛如爱抚,缓缓扫过粗重又坚固的铁栏杆。
「原本这里只有粗糙鄙陋的栏杆,是我施加了魔法处理。光是把一根指头伸进缝隙之间就会感受到剧烈疼痛,直接碰到铁条更是不在话下……对吧?」
狂信者彷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自卖自夸起来,利瑟尔切实体认到人家说「有其师必有其徒」的道理。不过老实说,根据利瑟尔的猜测,应该只是狂信者擅自把异形支配者奉为老师,而支配者本人并没有特别教导他们什么,只把他们当成打杂的而已。
儘管如此,能待在有国家作后盾的支配者身边,这些人肯定也是优秀的魔法师吧。关住自己的这座牢笼看来也是他相当自豪的作品,利瑟尔微微一笑,把滑落肩膀的毛毯往上拉。
「我就想应该是这么回事,所以一次也没有触碰栏杆,原来施加了这么厉害的魔法呀。」
被关在牢里的人一定会碰触栏杆——狂信者刚才的话以此为前提,这下一瞬间哑口无言。一般人肯定会先去触摸看看,狂信者并没有错,错在他遇上了不一般的对手。
「(光是一般的铁栅栏,就足以让我出不去了……)」
这些人在奇怪的地方还真讲究,利瑟尔从容不迫地由上到下将铁牢打量了一遍。
刚才已经确认过小石块可以通过缝隙,因此有可能是感应到魔力才会发动的机制。
「……贬低吾等师尊的人物,有这点能耐也是当然。」
狂信者立刻露出扭曲的笑容,接着忽然朝栅栏伸出手。
那只手在即将触碰到铁牢之前停下。看来魔法会无差别发动,凡是通过栏杆缝隙的人,无论身在内侧还是外侧都会遭遇剧痛袭击。
那么在解除魔法之前是不可能逃脱了,利瑟尔点了个头。他也不喜欢挨痛。
「贬低什么的,这么说容易引人误会吧。」
利瑟尔没有泄露心里的任何想法,只是面带苦笑这么说。
狂信者动不动就做出测试利瑟尔价值的发言,毫无疑问是为了自己的老师。异形支配者对他来说等同于全世界,这样的人怎么能被不三不四的杂兵打倒?因此,既然瓦解了他敬爱的师尊的计画,那利瑟尔就不能是个毫无价值的人。
看来对方判他合格,真是太好了。利瑟尔笑了笑,不经意地开口:
「像他这么优秀的人才,国家也不可能随便处罚他。既然如此,我实在不认为他现在的处境会恶劣到足以说他遭到『贬低』的地步。」
说到底,异形支配者与大侵袭有所牵连这件事本来就应该保密。
异形支配者位居魔法师的巅峰,甚至拥有狂信者,足以代表国家;若是公然发表他的罪状,国家也会跟着名誉扫地,而且撒路思想必也不希望失去这位过于优秀的魔物使。换作是利瑟尔也会这么做。
「那些愚钝的凡人无法理解吾等师尊崇高的作为,因此幽禁了师尊,持续监视他的研究,让师尊蒙受屈辱。」
听见利瑟尔对异形支配者的评价,狂信者显得相当满意,似乎觉得他多少也明白师尊有多伟大。接着,狂信者陶醉地仰望天花板,双手啪地遮住脸庞,脸上满溢着欢喜的笑容:
「但师尊的姿态是如此泰然!!师尊说餵养鬣狗也是握有力量之人的义务,还说这点程度的小事不足挂怀!师尊进行研究的态度和以往完全没变,在在彰显了师尊是绝对的存在————」
伴随着高声大笑,狂信者连珠炮似地讚美他的师尊,利瑟尔一面点头一面暗自思索。
撒路思的处理方式并没有可疑之处,能够将异形支配者留在手边,又能独佔他的魔法技术,这再好不过了。从狂信者的描述听来,异形支配者自己似乎也不介意这样的待遇。
「(隶属于国家的魔法师本来就差不多是这样,与先前的情况没有差别就好……虽然感觉伯爵听了会生气。)」
根据他从雷伊那里偷偷听来的情报,由于异形支配者的处分仅止于此,撒路思也付出代价,在交易上蒙受了莫大的制裁。帕鲁特达尔的交易主轴是商业国,背后的意思显而易见。
「(不过,如果他能保持原来的水準继续研究,感觉也有点危险就是了。)」
从今以后,撒路思想必也会加强对异形支配者的监视吧。
问题在于,负责监视的人有办法完成职责到什么地步。再怎么堕落,对方好歹也是魔法大国首屈一指的天才,若无法完全掌握他的研究内容,难保不会发生什么万一。
「(唉,算了。)」
只要不要反过来遭到对方怨恨,这也不是利瑟尔特别关心的事。
利瑟尔呼出一口气,姑且中断了思绪,将注意力转移到仍在讚美师尊的男性狂信者身上。
「而这样的师尊所提到的人,就是你。」
正好,原本仰头望天的狂信者也在这时回过头来,看向利瑟尔。
看来话题终于跟自己扯上关係了,利瑟尔坐在床铺上,仰望对方。
「师尊说,居然有粗野无礼之辈,想篡夺他所打造的、至高无上的魔法……」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粗野无礼呢。」
利瑟尔有趣地眯细眼睛笑道,狂信者极度混浊的双眼随之扭曲。
「所以,我把你抓了起来。」
狂信者突然猛地抓住铁栏杆。
栏杆哐啷一摇,同时激烈的爆炸声响彻整间牢房。狂信者的双手炸出白光,一看就知道伴随着剧痛,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似地,将栅栏握得更紧。
利瑟尔只是露出沉静的微笑看着这一幕,狂信者的双唇扯开愉悦的笑。
「凡是关于你,再怎么琐碎的小事我都跟师尊报告了。只要是我能献给师尊的东西,无论什么我都愿意奉献。在我所有的报告当中,师尊只有听见与你相关的事情,才会停下那双进行研究的崇高双手。」
狂信者的嗓音彷彿诵读讲稿一般毫无滞碍,又彷彿宣洩出什么似地饱含情绪。
铁牢带来迸裂般的剧痛,使他的双手无力地颤抖。但狂信者似乎连这也没注意到,只是一味吐露出言语,伴随着一股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冲动,不知是欢喜、嫉妒、愤怒,还是怜悯。
「当时,当我跟师尊报告你到了阿斯塔尼亚,你知道师尊说什么吗……师尊居然说,他感到很不愉快!!」
哐啷,狂信者将额头撞上栏杆。
「这个国家的!那些魔物使让他很不愉快!还说他以前就感到不快了!!」
噼啪一声,白光在他额头的位置炸开,反作用力把狂信者整个身体往后弹去。
狂信者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后背撞上石壁。他垂着头,双手乏力地垂在身侧,彷彿要唤醒自己神智似地甩了甩头。
接着,不知是说给利瑟尔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狂信者喃喃开口:
「那些人让吾等师尊感到不快,而我在此之前居然没有注意到,实在不可原谅……不,师尊以外的使役魔法全都是愚弄吾等师尊的花招,全都不可原谅……啊,如果师尊愿意早点告诉我,我就会立刻採取行动了……」
狂信者缓缓抬起脸,瞪大了发红混浊的双眼,紧盯着利瑟尔不放。
「所以我必须毁灭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