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旅店主人独自在旅店餐厅里深思。
「居然没有一个人在这是怎么回事?」
他坐在椅子上,手肘撑着桌面,双手交叠,神情严肃地喃喃自语。
不回来是没差……不,有差,应该先跟他说一声,不然不知道餐点要怎么準备很让人困扰。但多出来的食材只要留到下一餐使用就好,所以还是没什么差。
问题在于,利瑟尔从前天晚上开始就没回旅店。精确来说,旅店主人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前天早上送他们出发前往迷宫的时候;不过他们预计回来的时间大约是当天晚上,因此说是从前天晚上开始也没错吧。
「…………晚上在外游荡的贵族客人。」
旅店主人喃喃自语,下一秒就把额头砰地撞在桌面上。这句话只是自言自语说出来,就给人强烈的罪恶感啊。
如果换作劫尔和伊雷文,旅店主人并不会感到疑惑;他们俩曾经数度不回旅店过夜,虽然希望他们至少先讲一声,不过只要跟利瑟尔打听一下,大致都能得知他们的行蹤。
『今天另外两个人需要晚餐吗?要不要我帮他们做个消夜?』
『放着别管他们就好啰。』
大致上是这种感觉。可以放着不管的话他乐得照做,毕竟那两个人有点恐怖嘛。
即使如此他还是会向利瑟尔确认一下,同时也是为了设下防线;那两人只听利瑟尔的话,就算他们晚归、质问他为什么没饭吃,旅店主人只要说是利瑟尔的指示就不会有什么差错。虽然他们不曾真的这样抱怨过,只是预防万一啦。
利瑟尔明白他这胆小鬼的意图,无论他问了多少次同样的问题,还是带着一贯的微笑温柔回应,旅店主人实在感激得想五体投地。他边想边抬起刚才撞在桌上的额头。
「贵族客人不在的时候,另外两个人不在也算是微妙的幸运吧……」
利瑟尔不在的时候,劫尔他们有一点可怕嘛。
那不就没问题了?不,问题可大了。
因为利瑟尔晚上要是不回来,事前一定会告诉他一声。有时候是亲自带着好看的微笑告诉他「今天晚上我会出门哦」,有时候是透过劫尔或伊雷文语带敷衍地告知一下。但昨晚旅店主人没有接到任何消息。
顺带一提,旅店主人并不知道他晚上都去了哪里;儘管相当好奇,但他从来不曾细问。劫尔他们看起来并不介意利瑟尔出去,因此想必不是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听说他在之前的国家也会在这时间外出,所以应该是去夜间散步之类的吧?旅店主人擅自这么猜测,也希望实情真是如此。
「但连续两个晚上没消没息,以前从来没发生过啊,而且又没留话……难道这就是叛逆期……?!」
明明连老婆都还没娶,他没想过自己竟然有被客人的叛逆期耍得团团转的一天。
跟那个自从遇见利瑟尔一行人之后,不知为何开始做出妈妈发言的朋友告状一下吧?不过那朋友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才变成那样呢,以前他确实就很会照顾人,但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啊。
不对,我要冷静,旅店主人甩甩头。那个利瑟尔怎么可能出现什么叛逆期?劫尔他们也不在,这间旅店住腻了,所以三人一起搬到其他旅店去了还比较有可能咧。想着想着他都想哭了。
「(可是齁……总觉得……)」
旅店主人颓丧地把额头搁到交叠的双手上,盯着桌板上的木纹。
打从前天晚上利瑟尔没回来那天,伊雷文就消失了蹤影。不,旅店主人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不过早上爬不太起来的伊雷文隔天早上人不在房里,多半是晚上就出门了没错。
旅店主人唯一看见的,就只有昨天清晨离开旅店的劫尔而已。
擦肩而过的瞬间,旅店主人原想打个招呼,但岂止发不出声音,他甚至全身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人要是处于脖子以下全部埋在地底下的状态,遇见拥有最强称号的龙族,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劫尔走出旅店的时候就是留给旅店主人这种次元的恐惧,根本超越了「可怕」的定义,吓得他稍微失去了意识。
虽然由此推论稍嫌武断,但这应该表示他们外出后并没有和利瑟尔一起行动吧。这是旅店主人的直觉。
「总觉得不太对劲啊~~~~!!」
从前,他曾说那两人待在利瑟尔身边的时候,像是「凶暴的魔物繫上了锁链,所以可以靠近到一定距离」。沿用同样的比喻,现在这种感觉正是失去锁链的状态吧。与其说他们获得释放、恢複自由,不如说比较像是锁链另一端系着的东西消失不见了。
魔物主动向无意制伏自己的人物递出锁链,一旦那个人消失,会发生什么事?魔物会怎么做?恐怕会变得比自由自在的时候更加骇人吧。幸好他们不是无差别吞噬一切的那种人,旅店主人感慨地想。
假如不只是消失不见,而是遭人抢夺,劫尔他们大概会毁掉一、两个国家吧?绝对会。想到这里,旅店主人猛然抬起脸来。
「万一是被绑架了怎么办!!!……好像不可能喔,贵族客人哪会那么容易被人掳走,而且他周围的人那么恐怖。」
他们是吵架了吗?旅店主人喃喃说着,站起身来。好了,今天也精神抖擞地来晒床单吧,他边想边离开餐厅。
位于阿斯塔尼亚某处的地下酒馆当中,伊雷文兀自思考。
「我们先以森族遗弃的聚落之类方便使用的地方为中心搜寻过了,没有找到人。不过森林里确实有什么蹊跷没错,那个自称咒术师的人说啦,『如果用了隐蔽魔法,这是单人做不到的等级』,所以对方应该有好几个人。」
伊雷文看也没看说话的人一眼,只是听着对方带来的情报。
长刘海的男人站在门口,绝对不往这里靠近一步,行云流水般讲完这些情报就离开了。刚才带来其他消息的家伙也没走近,随便怎样都好。
「(都没中啊……)」
他翘起椅子,脚跟叩上桌板,在桌子上跷起两条腿。
他拿着厚厚一叠纸张,啪沙啪沙地翻动。这是阿斯塔尼亚步兵团负责管理的入国审查纪录,简单整理了这一个月之间出入人士的姓名(或是团体名称与人数)、职业、目的。
伊雷文透过某些管道将这份名单弄到手,虽然不是正本,不过资讯无误,所以没什么问题。他浏览过清单,在意的人物都派遣利瑟尔称作精锐的那些家伙去打探过了,但全都一无所获。
但这并不是完全白费工夫。伊雷文将珍贵的资料扔到一旁,一把抓起玻璃杯。
「(表示我们要找的人不在那些坏胚子之中。)」
恢複常温的水通过喉咙的感觉令人不快,他小声咋舌。
伊雷文派遣精锐盗贼去调查的那些对象,确实都与利瑟尔没有任何关联;不过那些入国者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而是像走私货品的商团那类的,全都做了些亏心事。所以伊雷文才盯上了他们。
若说他也是同类所以才认得出来实在令人不快,不过要辨别那些人对伊雷文来说确实是小菜一碟。他们经手的都是高价品,却无法聘僱正规的护卫,是很好对付的肥羊,因此伊雷文在盗贼时代常拿这类人下手。
名单当中这类显而易见的对象他应该全都调查过了,就像一一删去的可能选项一样。他原本就料到这一头多半会落空,结果利瑟尔果然不在那些人手上。
「…………」
然而,伊雷文却略微鬆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啃咬着玻璃杯的边缘。
这次一无所获,就代表对方绑架利瑟尔并不是出自于对伊雷文的怨恨。他从没后悔当上盗贼,毕竟正是因为当上盗贼他才遇见了利瑟尔,后悔没有意义。即使有人来寻仇也一样。
说到底,利瑟尔不可能没考虑过自己因为遭人怨恨而遇袭的可能性。既然如此,就表示这点程度的小事对利瑟尔来说不值一提,而且他理所当然地相信伊雷文会在那些怨恨造成实际危害之前防患于未然。仅此而已。
利瑟尔本人都说无所谓了,伊雷文根本没有任何自寻烦恼的必要,担心这些也只是烦人而已。伊雷文面对这样的人,会理所当然地说:「都知道自己造成别人困扰啦,那你为啥还在这里?」所以他一点也不会介意。
「(就算这样,我还是笑不出来啦。)」
被他啃咬的玻璃杯发出啪喀啪喀的声音裂了开来。
现在已经地毯式删去了众多可能性,剩下的选择并不多;但即使锁定了掳走利瑟尔的兇手,在釐清对方的目的之前还是无法採取决定性的行动。
「(在情报不足的时候行动,反而害队长陷入危险就糟了。)」
想掳走利瑟尔的人多到数不清吧,不过那是在他原本的世界。
从对话当中透露的讯息可知,利瑟尔原本所属的国家相当强大,拥有众多臣属国家,是长期君临世界、犹如王者的国度。他的国王在那个国度当中坐拥史上最崇高王者的封号,而利瑟尔年轻优秀、又是站在国王最近处的宰相,想必有很多人无论如何都想把这样的人弄到手吧。
可是,现在的利瑟尔只是个奇怪的冒险者罢了。无论他气质多高洁、举止多优雅、多像个贵族,都无法改变他是冒险者的事实。既然如此,这次的绑架案不太可能是为了利益,而是与忌恨、怨仇有关。
「(目前对方也没找上我们,要找的就是队长吧。队长也说不上没跟人结仇,但会造成损害的他都会先设法处理……无故招惹了怨恨比较有可能。)」
他从龟裂的玻璃杯当中满不在乎地喝光了水,把杯子随手一扔。玻璃杯掉落地面、散成碎片的刺耳声响,现在也传不进伊雷文耳中。
坐在倾斜的椅子上,伊雷文向后仰,将全身的体重靠在椅背上,仰望天花板。饥饿的双眼渴求着唯一一人的身影,他抬起双手,自欺欺人似地遮住那双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
「居然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对他出手……」
这句自言自语从不带笑的唇间流淌而出,孤零零落在酒馆里,没有任何人听见。
在利瑟尔消失的那条巷子里,劫尔靠在墙边,抽着烟独自思索。
这里是小巷深处,早晨朝气蓬勃的喧嚣声显得有些遥远。往巷子外看去,巷口彷彿把一段街道截取了下来,人群从左右两侧出现,又消失在另一端。
这条巷子并不算那么深幽,声音和整个世界却都显得遥不可及,利瑟尔在遭人掳走的前一刻,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气氛吗?小巷内部有如遗世独立的空间,有些人宁可快速通过,但利瑟尔想必是边走边悠哉地享受这种感觉吧。
劫尔抬手掩住嘴,将香烟夹在指缝间深吸了一口气。说过还满喜欢这香味的男人,现在究竟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
「(没感到不快就不错了吧。)」
劫尔呼出一口烟雾心想。
他想知道利瑟尔人在哪里,却没有採取行动,是因为这么做没有意义。既然伊雷文动用了所有可能的手段搜索利瑟尔的行蹤,这里就没有劫尔出场的余地,而且他行动起来也太引人注目了。
虽然这里没有监视他的耳目,目前还是只能静观其变。
「打扰一下喔。」
在所有声响都显得遥远的小巷当中,忽然落下一道鲜明的嗓音。
声音主人不晓得躲在哪个转角,没看见人影,不过那嗓音和前来告知他利瑟尔遭人绑架的声音一模一样。劫尔没回话,只是将视线投向声音的方向。
那男人自言自语似地把目前所知的情报说过一遍,在话声终止的同时,男人的气息也随之消失不见,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劫尔没有目送那男人离开,只是兀自在脑中反刍刚才对方以流利口条捎来的那些情报。
「(对方有好几个人……)」
而且那好几个人,还能够施展足以骗过魔法师同业的强大隐蔽魔法。
说到底,称得上优秀的魔法师绝不算多;再加上他们一同聚在这里,又有盯上利瑟尔的理由……绑架犯的真实身份也不难想像了。
基本上,利瑟尔是个不会招惹怨恨的男人。但对他来说无所谓正义,假如觉得招惹对方无伤大雅,那他偶尔也会开点玩笑;假如这么做能换得更大的益处,那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得罪对方。
这种时候他会做好万全顾虑,不会给自己留下把柄,因此这次的绑架恐怕是无故遭人怨恨所致吧。劫尔和伊雷文做出了同样结论,狠狠咬下叼在口中的香烟。
假如是出于怨恨,利瑟尔的人身安全就无法保证了。
「…………」
些微苦味在口腔内扩散开来,劫尔不悦地蹙起眉头。
接着,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要自己冷静,立刻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没有人会用那家伙来发泄怨气,这么用他太浪费了。)」
而且,只要没被不由分说地杀掉,利瑟尔一定会全力设法自保;既然对方没有当场杀掉他,而是把人掳走,那么利瑟尔应该也有余裕自行想点办法才对。
劫尔并不觉得他遭到绑架还能乐在其中,毕竟目前还没有确实获救的手段。所以,至少利瑟尔别感到不快就好了。若事实并非如此,那他会很困扰的。
注意到自己即将失去冷静的思绪,劫尔将后脑靠上他倚着的墙壁。真的就像所有认识利瑟尔、又知道现状的人一样,他忍不住想:假如有利瑟尔在,那该有多轻鬆啊。
「(有那家伙在总是很方便……虽然绑架他不可能是为了这种目的。)」
只是方便而已,利瑟尔本身并没有办法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他的魔力量也只是偏多而已,没有多到异常的地步;和理所当然需要队友保护的魔法师相比,利瑟尔在战斗中算是行动自如,不过体能也完全比不上挥剑奋战的普通冒险者。现在的他,也没有在原本世界所坐拥的地位。
利瑟尔真正的价值,唯有在获得供他差使的左右手之后才能发挥出来;左右手越是优秀,越能将他的价值发挥得淋漓尽致。这项特质,足以让人认同他不愧是立于众人之上的贵族。
「(假如绑架那家伙是想成为他的棋子……那反而很吓人啊。)」
虽然不可能,想像起来总觉得很恐怖。
既然如此,对方是为了什么而掳走利瑟尔?没听说有可疑人物离开阿斯塔尼亚,只是把利瑟尔持续关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吗?
不,或许这么做本来就不具意义。劫尔不会说利瑟尔与对方的目的毫无关係,不过也可能对方真正的企图并不在于利瑟尔本身。无论如何,还真敢为了无聊的理由对那家伙出手。
从获知的情报看来,伊雷文也会改变搜索方向吧。他不想劳师动众进行大规模搜索,如果能早点找到人就好了。
「……不然的话……」
劫尔将烧短的香烟移开唇边,在掌心里捏碎。
他将说到一半的话咽了回去,中断的语句没有后续。
能够越过铁牢的只有一个人,所以利瑟尔的用餐时间总是和他一起度过。
「我想大概过三天左右,劫尔他们就会行动了。」
「行动?」
「意思是说,在各式各样的人们协助之下,主动寻找我的下落。」
利瑟尔依然坐在与铁牢稍微有段距离的位置,把毛毯不会接触到身体的那一面朝下铺在地上。面前罗列的粗犷铁条沉默无声,利瑟尔坐在毛毯上,和铁牢另一侧、面向这里的奴隶男子交谈。
男子盘腿坐着,手中拿着剩下的一小块麵包,那块麵包也立刻被他抛入口中吃光了。只吃这点东西就能维持那一身柔韧的肌肉,真令人羡慕,利瑟尔边想边撕下手上的麵包。
「但是,我希望儘可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得救,不想?」
「不是不想得救哟。」
利瑟尔吃下一口麵包,空下来的那只手把盛装水果的碟子往前方递过去。
男子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碟子看,直到利瑟尔伸出手掌说了声「请用」,他才终于伸手去拿。换作唯人会感受到剧烈疼痛才对,男子却轻易将手臂探进栏杆缝隙,拿走一小块水果。
「因为,感觉会被骂嘛。」
那位擅长照顾别人、个性有点爱担心的某副队长,就是隶属于进行搜索时多半会率先受到派遣的魔鸟骑兵团。利瑟尔绝对会被他训斥一顿。
毕竟有一次,纳赫斯还曾经提醒过他:「天色变暗之后不要走小路,很危险的。」利瑟尔心想,这人对冒险者说什么呢,倒不如说纳赫斯是不是根本没把他当成冒险者看待?但实际上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他无话可说。
「不过以你的实力,就算在大街上也能把我掳走,这是不可抗力吧。」
「可以掳走。」
男子不知为何得意地点头。利瑟尔见状笑着又撕下一块麵包,束缚双手的手铐随着动作摇晃。
利瑟尔和奴隶男子之间的对话,只会聊到传入狂信者们耳中也无妨的话题。现在也一样,因为被人知道过了三天劫尔他们就会行动也没有问题,所以利瑟尔才会说起这件事。倒不如说,如果狂信者们听了觉得能藉此获得有益的情报,因而默许自己跟奴隶男子对话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