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京都进入了秋天。
气温宜人,晴空万里,树叶渐渐染上红色。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不论是使用各种结实纍纍的京都特产蔬菜製作的料理,抑或添加大量栗子等食材的日式甜点,都大受欢迎。秋天的京都,说不定是一年中最富魅力的时节。
秋天正是观光的季节。
寺町通与三条通的商店街,都变得比平常更热闹。
我在店里悠閑地打扫,同时望向窗外。
最近我可以光从路人散发出的氛围,就判断出他们是不是观光客。在这个季节里,观光客果然很多。而这些观光客们大多看都没看这间店一眼,就直接走过了。
是的,这间店还是一如往常地安静,彷彿与外面的喧嚣隔绝了。
在令人心旷神怡的爵士乐节奏中,立钟的指针缓缓往前走。
福尔摩斯先生坐在柜檯,像平常一样,手拿着笔,翻阅账簿。
……他又在确认账簿了。
仔细想想,他到底都在确认些什么啊?
我手里拿着除尘掸,用眼角余光偷看他,这才发现福尔摩斯先生竟然假装在确认账簿,但实际上却在念大学的书。
「福尔摩斯先生,你在念书吗?」
我惊讶地高声说,福尔摩斯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被你发现了吗?不好意思,因为我有作业要交。」
「呃、喔。」你不必向我道歉啊──我在心里这么补充。
「我想趁着这个机会向你坦承,其实我有时候会假装记账,但其实是在念自己的书。」
「原来如此!」
难怪他那么常打开账簿。
「葵小姐,你也可以写自己的功课,没有关係。」
福尔摩斯先生似乎觉得很过意不去,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根本没有必要觉得愧疚啊。
老闆的孙子在顾店的时候念自己的书,是很正常的事啊。
「不行不行,我是工读生,不做事怎么能领薪水呢?只不过,假如在考试前无论如何都必须来打工的话,我可能就会在店里稍微念一下书了。」
原则上在考试前我都会休假,但他们偶尔还是会拜託我来顾店。像这种时候,他们能允许我在店里读书就够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到时候我可以教你功课喔。」
「真的吗?太棒了。」
如果福尔摩斯先生可以教我功课,那就太令人高兴了。
就在我兴奋地探出身子的时候,门上的挂门风铃响起。
「欢、欢迎光临。」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位纤瘦的男子。他给人的感觉很中性,把略长的头髮绑成马尾;年龄大概是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吧。
「你好,小贵。」
语毕,他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是米山先生啊。」
「好久不见了。打扰你工作真是不好意思。」他耸耸肩。
「不会不会,就像你看见的,我只是在做些杂务而已。请坐。葵小姐,你也休息一下吧,我去泡咖啡。」福尔摩斯先生站了起来。
什么杂务,你刚才明明就在念自己的书。
「你好,幸会。你该不会是小贵的女朋友吧?」
我一在柜檯前的沙发坐下,他便面带笑容地问我。
「不、不是的,我只是在这里打工的工读生而已。」我慌张地摇摇头。
「喔,原来如此。因为你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看起来很不错。」
气氛很不错?听见这句话,我不禁悸动了一下。
「我叫米山凉介,现在在画廊工作。」他竟然对还是高中生的我递出了名片。
「我叫做真城葵。」
我用双手接过名片,目光顿时被那张名片充满艺术感的设计吸引了。
「这张名片设计得好漂亮喔。」
「谢谢你。」他微红着脸,状似喜悦地说,同时缩起身子抓了抓头。
这一定是他自己设计的吧。感觉上他就像是希望得到称讚,才把名片拿出来的。
这个人真可爱耶。
就在我端详着名片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托盘从茶水间走了出来。
「──请用。」他把杯子放在我们面前。
咖啡浓醇的香味扑鼻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谢谢。」他喝了一口咖啡,彷彿很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哎呀,小贵泡的咖啡真是好喝。对了,这个伴手礼是甜点,正好适合配咖啡,我们大家一起吃吧。」
他喜孜孜地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纸盒,放在柜檯上。
纸盒上写着「阿闍梨饼」。我定睛盯着这几个字看。
「……这要怎么念呢?」
「这念作『AJARIMOCHI』唷。这是一家叫做『满月』的名店贩售的甜点,在京都很有名呢。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拿起一个递给我。
「谢谢你。」
一拆开,里面是一个圆形的煎饼。
我咬了一口,皮很有弹性,内馅则非常清爽。
「这、这个好好吃喔。」
超乎想像的美味,让我觉得心满意足。
福尔摩斯先生和米山先生看似高兴地点点头。
「对啊,这很好吃对吧。这在关西地区是非常受欢迎的甜点,但因为保存期限只有五天,所以外地人都不太知道呢。」
「喔,原来如此。」
能够享用的期间只有短短五天,所以会买来当作伴手礼带回家的人也有限。这么美味的东西只有少数人知道,真是太可惜了!
我再咬了一口阿闍梨饼,沉浸在满足当中。这时──
「家头老师最近好像在美术馆发现了赝品对吧?据说做得相当精巧呢。」
米山先生彷彿自语似地说。
「对啊,所以下次我也要和家祖父一起巡行各个美术馆。老实说,我们其实也有谈到,没想到这几年竟然会出现比你还出色的仿製师呢。」
听见这句话,我大吃一惊。
──仿製师?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同时看着米山先生。他露出苦笑。
「啊,害你吓一跳了吧。其实我本来是一个仿製师,因为被家头诚司老师揭穿,现在已经金盆洗手了。」
「原、原来如此。」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用模稜两可的笑容回应。
「你很意外吗?」福尔摩斯先生这么问,我点点头。
「是的,我本来以为仿製师感觉应该会更有气势。」
气质这么柔弱的人,很难相信他竟然是仿製师。
「没有喔,其实很多仿製师都是我这种样子的呢。我本来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对自己的画工非常有自信,可是每次参加比赛都落选。当时我看着那些名画家的作品,心想着:『这种东西我也画得出来!』,于是开始模仿他们画画。我画的那些都是杰作呢。」
「赝品是不会有杰作的。」
福尔摩斯先生以冷冷的表情说,米山先生又缩了缩身子。
「抱歉抱歉。总之我画的那些仿冒品被一些损友看上了,他们一直吹捧我,说我是天才。因为我很少受人夸奖,所以高兴得不得了,结果就这样沉迷于製作赝品了。」
怎么这么简单就走上这条路啊……我傻眼到说不出话来。
福尔摩斯先生用眼角余光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别看他这个样子,他其实很无良呢。」
「无良?」
「对啊,我是指他製作赝品的手法。他买来十七世纪无名画家的画作,把上面的颜料全部刮下来,再把那些颜料溶解,用同一面画板重新作画。这么一来,作品就能够展现当时特有的色调,而且从画板到钉子上的鏽蚀,也都是十七世纪的风貌。」
「呃,哇。」这真的很厉害。
「另外,他是那种──该说像是被附身吗?他作画时会进入某种恍惚状态,模仿那名画家,所以他画的赝品不太有『意图欺瞒他人』的讨厌感觉。」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轻描淡写地这么说,米山先生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可是啊,在这段过程中,我渐渐希望自己被看见。」
「……希望自己被看见?」
「嗯,我很想大声主张:『这才不是什么名画家画的,而是我画的!』然而我立刻就被看穿了。
家头老师特地来找我,对我说:『我实在不想对仿製师说这种话,可是你的画工真的很不得了哩。一直躲在暗处实在很浪费,你就改过向善,好好赎罪呗。如果你决定这么做的话,我可以帮你哩。』……就在这时候,我才第一次觉得有人看见了『我』,于是高兴得嚎啕大哭呢。」
米山先生可能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吧,他眼眶泛泪,用手托着腮如此说道。
「──对了,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福尔摩斯先生轻柔地问道,他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
「啊,嗯……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要拜託小贵。」
米山先生又缩起身子。
「拜託我?」
「该怎么说呢。就是,我想请你鑒定。」
「好啊,我当然很乐意。」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把手伸进衣服的暗袋,準备拿出手套来。但是米山先生却赶忙举起手阻止他。
「不,那个东西现在不在这里。」
「那东西很大吗?」
「嗯,是还满大的啦。其实我前几天请家头老师看过之后,老师说『你拿去给清贵看』……」
「──家祖父这么说?」
连福尔摩斯先生也一脸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这的确很奇怪。老闆已经先看过了,却又指定福尔摩斯先生鑒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其实──我想要你鑒定我画的画。」
听见他这么说,我们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顿时僵住身子。
「鑒定米山先生画的画?」
也就是说,米山先生想要请福尔摩斯先生鑒定他的画作有多少价值啰?
福尔摩斯先生虽然具有高超的鑒定能力,但是替画家的画作估价,应该已经超出他的业务範围了吧。
「这件事攸关我的人生。」
米山先生这么说,再次耸肩。
「可以请你详细说明吗?」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强而有力的眼神。
攸关人生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有点紧张地静静等待米山先生开口。
「那是在前些日子,我去参加一场艺术界宴会时所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