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拉兰帝亚的十二月见不到蓝天。
街上的石造建筑几乎全被一股蓝色雾气笼罩,就算是大白天也看不清马路的另一头。只见在湿冷道路间来来往往,身着灰色长衣的人们及拉车的马,都活像是从那股青雾中诞生般冷不防出现在眼前,随即又消失于雾中。若碰上浓雾,大白天也会点起煤气灯,蓝色街道浮现出宛如送葬队伍般的橙色灯罩。此时这列朦胧的橙色火光,照出了一名少年的身影。
松垮垮且有破洞的灯芯绒制上衣,缝缝补补的木棉长裤,双脚的布靴上均能看见缺口,外露于寒冷空气中的大姆指被路上的泥巴溅湿。在这条街上一点都不罕见,流浪街头的孤儿的标準打扮。
对裸露在外的手掌吐白气,似乎难忍冰寒似地不停摩擦。视线一直盯着整条街,不时弯腰捡起掉在路面上的东西放进单手拿着的麻袋中。麻袋中装有各式各样捡来的东西,破布、旧衣、绣花针、生鏽铁钉、玻璃碎片、烟壳,以及骨头。儘管怎么看都像是堆破铜烂铁,但少年却眼尖地一一捡起这些掉在路上的垃圾。
拉兰帝亚的贫民窟,麦格洛当。
在这住有总计二十万人的贫民,却只能靠着不到总人口3%的统治阶级吃剩用剩的资源过活的贫民窟内,如同少年这样捡拾垃圾为生的人相当多。没有家、家人甚至户籍的他们为了活下去,不是去乞讨、捡破烂,就只剩染指犯罪一途。而由于大部分露宿街头者都选择走第三条路,执法机关往往厌恶他们,动不动就来找麻烦。例如现在少年的面前,就出现了一名挡住他去路的警官。
「嘿卢卡,今天也在认真做『清洁工』吗?真有心呀。」
一名看似四十来岁的警官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边用警棍敲着单手手掌,边用这种耻笑的语气搭话。卢卡·巴路克抬头看向警官,露出迎合的笑容。
「你好呀,古雷格森警官。我一直都很认真喔,无论怎么看都是位模範市民呢。我还持有特别身份证喔。」
回答的字眼十分稳健,但卢卡的语调深处隐含着些许挑衅意味。古雷格森警官似乎也习惯了,一脸凑近卢卡,近距离把一身酒气往他身上喷。
「用钱买来的身份证吧?你这杂种<Brute>会干的事我再清楚不过啦。」
卢卡没有回答,脸上却挂着像在表达「这是奉承的微笑」,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过看在古雷格森警官眼中可不是微笑,因为感受到深藏在脸皮下那股极为骇人的感情,让他即使只是面对一名年仅十二岁的少年,仍有股受到震慑的感觉。
「像你这种流浪街头的臭小鬼会在我没注意的地方干出什么好事,我可是清—楚得很啊。现在就儘管嚣张吧你这垃圾,看我总有一天不把你抓起来赏你个二十年牢饭。」
受到彪形大汉的警官当面如此要胁,想必连大人都会怕个半死。然而卢卡却维持着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
「哎呀警官,我只是个区区见习修理工,不会去做什么坏事啦。如果不够格称市民,那我还算是个模範流浪汉吧。我会乖乖地过日子,还请你高抬贵手啦。」
用字遣词依然十分稳健,但无论是语气或贴在脸上的那副假笑的背后,都能感受出强烈到掩盖不住的敌意及轻蔑。更令警官不爽的,是从少年假笑之下直直射来的那股毫无畏惧的眼光。
这个什么都没有的臭小鬼,竟敢正脸抬头看掌管这条街上一切治安的我,维持着阿谀奉承的态度,却从那张假笑脸皮下朝我发出恶意和嘲笑。明明只是个有一顿没一顿的捡破烂小鬼,别说不尊敬我,甚至还敢瞧不起我。虽然恨得牙痒痒的,但只要卢卡不将那侮辱的态度以话或实际行动表现出来就拿他没辙。要是卢卡当场把他的愤怒化为话语直接回呛警官,便能如愿拿侮辱罪直接用警棍打昏他,再随自己高兴赏他个两年牢饭吃吃。可惜这家伙不会轻易犯这种失误。
警官以更加凶神恶煞的眼神弯下腰,正面瞪着卢卡。
「你最好小心点啊。最近人口贩子多着呢,已经有几名年纪轻轻的女孩被绑到外国去啦。要是你被逮捕的话,只怕你那宝贝妹妹也会被盯上呀。」
卢卡眼神中瞬间掠过杀意,不过马上隐藏起来,轻轻笑着回应:
「她那种样子,人口贩子也不会想要啦,毕竟生了病嘛。」
「也是喔。又脏又臭的,碰的人反而手会烂掉啊。」
卢卡脸上奉承的假笑仍无动于衷,不过警官耳中已清楚听到卢卡「反正你已经烂掉了吧」的心声。
『你这种家伙比希尔菲的脚指甲更没价值啦。』
露出奉承笑脸正面看着警官的同时,从眉心、微微上扬的口角,当然还有眼神中,就算不直接说出口,卢卡的内心也能直接传进警官的内心。
约莫一星期前,自己在耶路克罗斯欺负一名孤儿女孩时,突然遭不明人士踹了屁股,掉进排水沟内。当满身污水的警官爬回道路上时,女孩已不见人影,犯人也混进雾中而没能逮到。但敢对本大爷我做这种事的也只有卢卡了。看我非得当场逮到你为非作歹,把你关进牢里一辈子才肯罢休。
古雷格森警官重新挺直膝盖,从眼角到鼻樑都恨恨地扭成一团,用鼻孔对周遭冰冷空气喷气后,低头俯视卢卡那徒有其表的假笑。
当上公僕这二十五年来,有过与众多诈欺犯及兇恶罪犯交锋经验的警官,从眼前这名十二岁的少年身上明显感受到不同的气息。这股气息的真面目是智慧—无论再怎么威胁辱骂,卢卡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不受动摇就不会犯下失误,这点更令他恨得咬牙切齿。
「你给我记住,我最讨厌的就是像你这种小鬼。没父母、没家、没工作、没受教育又没钱,出生到现在一无所有。这种家伙会干出什么事我再清楚不过啦。扒手、诈欺、抢劫,最后杀人,没一个是好东西。没办法贡献社会就快去死一死,带着你那骯髒的妹妹跳河死一死吧,这样一来或许世界会变得好一些呢。」
撂下狠话后,看到卢卡脸上表情仍无动于衷,警官只能往路面吐口痰,留下卢卡转身离开冬天的贫民窟。
等到背影消失在雾的另一头,卢卡收起脸上的奉承笑容,喃喃自语抱怨:
「哪天我再去踹你屁股,给我好好等着吧死猪警官。」
接着重新把麻袋扛回肩上,对手掌吐了口气时,警官说的话再度掠过脑海。
「一无所有,是吗?那家伙蠢毙了,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啊。」
对着眼前吞噬警官的雾,卢卡心满意足地嘲笑。然后在雾气形成的萤幕上,想像着正在机兵仓库等着自己回去的妹妹,希尔菲的身影。
我还有希尔菲。就算没有父母、钱或家,只要有希尔菲在,我什么都不需要。为了让希尔菲好好活下去,我什么都干。被那个死猪警官怎么羞辱都没差,但要是他敢直接对希尔菲那样说,我保证就算得耗上一辈子,都要让那只猪付出代价。
史提法诺历一七八四年,十二月,加门帝亚王国首都拉兰帝亚—
自卢卡与从星空坠落的希尔菲相遇的那个夜晚,已过了三年。
在那之后,卢卡花了四天操纵机兵走到拉兰帝亚,卖给了专门收购机兵的黑市中介商。虽然由于一看就知道是非法弄来的,被对方大大砍了价,那笔钱仍足够他弄到进入贫民区需要的特别身份证了。原本没有姓氏的卢卡也是在这时得到「巴路克」这个姓氏。儘管是中介商随便取的姓氏,倒也还算满意。
靠着那张身份证,卢卡得以在机兵修理工厂担任契约劳工。虽然没薪水可领,但换得了每天一块麵包以及栖身之所。想必只要认真工作个两、三年,便能正式受到聘用。
和希尔菲过的生活充满幸福,让卢卡原本只有痛苦的世界彻底满溢开朗快乐的光芒。希尔菲虽然身体虚弱到无法自力步行,仍会为卢卡缝补衣服破洞,用少得可怜的食材煮汤,并在卢卡外出及回家时露出灿烂的笑容说「路上小心」和「欢迎回来」。每次听到这些话,卢卡就对自己拥有家人的事实感到高兴又骄傲,甚至连每天辛苦工作都甘之如饴。
从早上到傍晚在工头的怒骂声中工作得满身油污,下午五点领完今日工酬的一块黑麦麵包离开工厂,日复一日。
接下来为了买东西给希尔菲吃,再度开始工作。
卢卡将花了一小时半捡来的垃圾卖给回收业者。破布、铁屑和玻璃碎片由专门的回收业者,骨头由粉碎工厂收购,烟壳则拿去和贫民窟内的贫民们以物易物。只要知道在哪边有哪些人需要哪些东西,光是把东西带到正确的地方,即使是垃圾也能换到钱。今天的成果有一贝利耶,足够买一瓶牛奶。
目前天色已暗,原本浅蓝色的雾气变成深蓝色。卢卡穿过煤气灯照射的雾气中,朝上流阶级的居住区走去。
一到晚上,气温也跟着骤降。忍受不了的卢卡对着手背哈气,边搓着双手边走到一间豪宅的后门,拜託认识的佣人分点厨房的厨余给他。他就这样绕了六栋豪宅,将手伸进搜集来的厨余中捞出油脂和树脂,这些能拿去请蜡烛及肥皂业者收购。这个分量应该足以换到半贝利耶。卢卡强忍令人作呕的臭味,用他布满玻璃碎片割伤痕迹的指尖从厨余挑完油脂后,拖着疲倦的双腿前往中央街<City>,分别找业者换到了钱。
握着今日赚来的收入,半贝利耶硬币三枚往位于中央街外围的麵包店去。晚上八点,当卢卡站在即将打烊的店门口,老闆为了收起外头的看板走出店门。卢卡一语不发地将三枚硬币递过去。
「别进店里,给我在这等着。」
老闆走进店内,不一会拿着黑麦麵包、一瓶牛奶及一块无酵母圆麵包走出店门,交给门外的卢卡。
「谢谢你。」
与摆给警官看的不同,卢卡以真正的笑容道谢后,将麵包收进口袋。由于自己身体脏又沾满厨余臭味而不被允许进入店内,不过这里的老闆不只把牛奶便宜卖给卢卡,更会烘一些专门卖给贫民的便宜无酵母圆麵包,每当打烊前来买,总能多拿到一些。卢卡可说是靠着这块圆麵包活着的。
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的卢卡用杯子在路旁的井里舀了水,边走边啃起圆麵包。跟济贫院发的一样,是硬得像石头般且没有味道的麵包,若不配水的话会哽在喉咙吞不下去。边闻着从路旁酒吧内飘出的美味料理香气,卢卡像咬着石头般一口又一口地咀嚼没有味道的麵包,小口配着水往肚里吞。
这时,卢卡忽地看到民宅窗户内站着脸色苍白、灰头土脸、骨瘦如柴的幽灵而吓得愣住。不过当他发现那是玻璃窗所映照出来的自己时,决定当作没看到,把视线移回道路前方。
走了约四十分钟,终于回到了麦格洛当。边侧眼望着吃完无酵母麵包就蜷缩在路旁动也不动的贫民们,卢卡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刺鼻石炭味笼罩着整个贫民窟,光走在路上都感受到喉咙深处乾燥发疼。在吐气都会化成白烟的严寒中,没有大衣可穿的人们团团围在烧着石炭的空油桶旁取暖。每个人都又矮又瘦,活像被机油淋了全身般漆黑,瞳孔中看不见半点活力。还能看见有手脚只剩单边,甚至两边都没了的人,大概是在战争中失去的吧。湿漉漉的路上未经铺装,带有狂犬病的野狗兇狠露出尖牙,在满布腐烂蔬菜、马粪马尿的路面上来回穿梭。
把手插进口袋的卢卡快步穿过这充满恶臭的夜间贫民窟,回到另一个在麦格洛当内治安及卫生问题最为严重的贫民窟,恶名鼎鼎的耶路克罗斯。连执法机关都畏惧,因而成为不法滞留的流民、诈欺师及罪犯等聚集的这个地区,有着卢卡及希尔菲的栖身处。
路上能看见许多紧紧相依入睡的人们,因为他们只能靠彼此的体温取暖。突出毛毯的赤脚均已发紫,当中不乏会在明天一早冻死的人。由于有大学医院为了解剖而收购新鲜尸体,因此马上会有被称为「复活家」的中介商赶来回收尸体。由于埋进公墓也需要一笔费用,会主动连络复活家来收购尸体的死者家属并不罕见。耶路克罗斯的居民们没有人会天真到对把死去的亲人换成钱一事感到罪恶,而是边感谢化为眼前麵包的亲人,努力拚命地活过每一天。
穿过由几乎半倒塌的建筑物围出的狭窄巷弄,来到一间二楼高的小仓库前。卢卡绕到仓库后方,敲了木门两下后停了一拍,再度敲了三下。门随即被从内往外推开,希尔菲苍白的面容随着机油和索玛的味道浮现在月光下。
卢卡咧嘴一笑。与面对警官及麵包店老闆时不同,是一副符合十二岁少年的率真笑容。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抱歉这么晚才回来,让你害怕了。肚子饿了吧?」
边道歉边走进仓库。里面只有一道狭窄通风口而没有窗户,伸手不见五指。用黄燐火柴点亮蜡烛后,弱不禁风的橙色火光照亮了仓库内。取出零件的引擎和电路板、破损的齿轮、毁坏的金属支柱及有漏洞的装甲板等等胡乱被丢弃在黑暗之中。这里是卢卡工作的机兵修理工厂所使用的废料堆积厂。卢卡及希尔菲以保养零件和负责看守引擎为交换条件,拜託厂方免费让他们俩住在仓库内的角落。
身体瘦得如同牙籤,脸色惨绿得跟小黄瓜没两样的希尔菲在卢卡面前随意一坐,高兴微笑道:
「我不怕,就算一个人也没问题喔。」
原本漂亮美丽的金髮虽已褪色且明显变得蓬乱,唯有那对翡翠绿的双眸仍同那时一样,比星空还要漂亮。
「这样啊,你真棒呢。我虽然想早点回来,但是工作太忙了。」
「你不用急没关係,我一个人也能看家喔。」
话声刚落便猛烈咳起嗽来。罹患肺病的女孩独自身处如此黑暗当中,不可能不感到害怕。卢卡从口袋中取出今天工作一天换来的两块黑麦麵包及一瓶牛奶,放到木盘上。
「工头给我的,快吃吧。」
「那哥哥你呢?」
「我已经在工头那吃过了。小麦麵包还有蔬菜汤,超好吃的啦!」
「好好喔,我也好想去工作。」
「只要把病养好就能工作啦,不过你不吃就不会好喔。来,快吃麵包打起精神吧。」
卢卡一催促,希尔菲才虚弱地拿起黑麦麵包放入口中,细声说了「好好吃」。一听到她这句话,卢卡的疲倦顿时消失殆尽,但仍得不时以右手揍自己那一放鬆就会叫出声的肚子掩盖过去。
这阵子希尔菲没什么食慾。由于不吃东西就不会有精神,因此硬是让她吃两块黑麦麵包配上牛奶。
「我吃饱了。谢谢你,哥哥。很好吃喔。」
「很好,都吃完了,好乖喔。来,快睡吧,醒着太久也对身体不好。」
希尔菲把蜡烛吹熄,兄妹俩在重新被黑暗支配的仓库内盖上同一条旧毛毯,紧紧相依来互相取暖。
近距离传来微弱的心跳声,以及生命的温度。两人正是靠着彼此的温度才得以存活下来。若是哪一方先离去了,被留下的一方大概也会死于严寒。希尔菲靠着卢卡赚来的麵包,卢卡则靠希尔菲带给他的温暖活下去。
卢卡几乎没有关于双亲的记忆。听说母亲曾在旅行艺人团内当魔术师,却在卢卡四岁时和一位路上碰到的贸易商私奔,不知下落。至于父亲更是身份不明,全因为母亲行为极不检点,光艺人团中可能是卢卡父亲的人数就单手数不清,再加上路途中于各地发生的一夜情,恐怕用上双手双脚的指头也数不清。卢卡既不记得母亲的长相与说过的话语,艺人团中那些可能是父亲的男性更个个疏远他,只把他当奴隶使唤。
所以唯有希尔菲,是天神送给卢卡的礼物。
除了希尔菲之外,卢卡一无所有,但他觉得非常幸福。只要能偶尔看到希尔菲对自己笑,卢卡不需要其它任何东西。
确认心跳声中夹杂着轻微鼻息声后,卢卡悄悄离开了被窝。虽然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到只想大睡一场,不过今晚是个月亮会露脸的雾夜,他不想错失良机。
只见卢卡翻找起仓库一角的稻草堆,取出藏在里头的一本看似价值不斐的精装书及字典。接着爬上立在仓库墙边的梯子上到阁楼,再继续往上爬推开天花板的木门,来到由轮胎堆成的仓库屋顶。
如同卢卡所期待的,薄雾另一头是一轮蔚蓝皎洁的满月,夜色明亮。卢卡在屋顶上坐了下来,边揉着惺忪睡眼边靠着月光读起书来。
这是由黎维诺瓦帝国初代皇帝所着,一本描述一百三十年前大战的战记。卢卡在寒气中直打哆嗦,靠着月光专心致志翻过一页又一页,碰上不懂的字词就查字典,将内容吸收为自己的知识。
在耶路克罗斯内识字的孩子,大概百人中也找不出一人。卢卡原本也不识字,但在两年前,一名来到这座城市,打扮得体的少年不仅教卢卡读书写字,更把自己的藏书与字典借给他。当卢卡问他为何这么做的理由,这名比卢卡大五岁的少年一脸无趣地回答:
「我想要一名有知识教养的随从。」
少年自称杰弥尼,大概是假名吧。似乎是白人与黑人间的混血儿,拥有一身漂亮的褐色肌肤。卢卡虽然没问过少年的来历,但听周边居民传闻十之八九是白人贵族与黑人女佣间生的私生儿,连本人也不曾否定这件传闻。少年似乎靠着家里的经济支助过生活,拥有许多看上去非常高档的书籍。
打从杰弥尼那儿学会读书写字后,卢卡便开始像这样在月明之夜专心读书。虽然能在路灯下读才是最棒的,但若是自己一名十二岁的少年拿着如此高档的书在路上读,肯定会被人抢走。因此既没有碰上强盗的危险又明亮的地方,就只剩下这里。
为了摆脱目前处境,唯有习得知识教养一途,而知识教养只能透过读书培养。活像受到某种不明动力驱使,卢卡可说死命苦读杰弥尼推荐的战记及传记。高品质的战记及传记中浓缩了先人累积下来的知识与经验,越读越能理解这个世界的起源与结构。例如为何王侯贵族只需高高翘着腿不工作也能极尽奢华之生活,自己这群人为何再怎么努力赚钱也顶多换来每天两块麵包的理由,卢卡都理解了。
—因为要是我们吃得饱,就能够反抗贵族。
要是教我们读书写字,恐怕会累积知识,团结起来造反,这并非贵族所乐见的。因此只要持续压榨,我们这群人光是每天顾饱肚子都来不及,何来学习知识与温存造反力量之暇。最后通常会一辈子当贵族的奴隶,过着黯淡无光的悲惨生活,等到再也压榨不出价值时更会自己断了贱命……
为了节省蜡烛费而被迫在如此天寒地冻的屋顶上颤抖着读书,原因莫过于过重的赋税。明明至少有扇窗户的话,还能靠着射进窗户的月光在室内读书。但由于连每扇窗户都得独自被多征「窗户税」,耶路克罗斯的建筑物几乎都没有窗户。所以贫民们通常会因在通风极差的漆黑室内烧蜡烛或石炭火炉而罹患肺病,最终横死街头。对贵族们而言,连税都缴不出来的贫民最好通通快去死,因此才会透过窗户税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来逼贫民们走上绝路。
—我绝不趁了贵族的意,不会轻易丧命。
卢卡下定如此决心,边祈祷不会有云来遮住月亮,边翻过书页。
—我一定会爬上去。
边对着受寒冻僵的手吹气,揉了揉疲惫想睡的眼睛,卢卡一个人在屋顶上持续读书学习。
—我要找份好工作,租一间有窗户的房间,治好希尔菲的病。
我生下来时一无所有,打从呱呱坠地时开始就注定是条丧家犬,再这样下去只会遭人又踹又踏,横死街头。如果只有我自己一人倒还无所谓,但我身边还有希尔菲在。为了能让希尔菲带着笑容与精神过日子,不能继续无知下去。必须读书学习知识,培育出能不被贵族们矇骗的独立思考能力。
当卢卡如此激励自我时,月光突然遭到掩蔽。
抬头往天上看去,看到的是共七只全长少说二十公尺的大型翼龙成雁行阵撕裂星空。被永恆高耸的峭壁阻隔在上方的伊甸内时有飞行舰队飞下,同样遭无尽断崖断绝在下方的犹大环则有怪鸟和翼龙飞来,从上方俯视着没有飞翔之法的恩宠大地居民。
这时,夜空中忽然传来一股耳熟的叫声。从星海中飞出一只体长一公尺半的小翼龙,降落停在卢卡身旁。
「嘿,巴斯希跋,两星期不见啦,还好吗?」
叽嘎嘎~从第一次见到希尔菲的那天夜晚时就陪伴至今的幼小翼龙巴斯希跋,简直像为了确认希尔菲的状况般,每个月都会飞来卢卡的家一、两次。
「真羡慕你耶,能飞在空中,想去哪就去哪。」
一对巴斯希跋这么说,它彷彿在回应似地短短叫出声,让卢卡有时不禁心想它该不会听得懂人类的话。
「好想去伊甸,还有犹大环看看喔,到底是怎么样的地方啊?」
从地上<恩宠大地>爬上三千公尺高的峭壁后能抵达的乐园<伊甸>,以及同样爬下三千公尺深的断崖后能抵达的炼狱<犹大环>。恩宠大地的居民至今没有人去过伊甸或犹大环,又或者是有人抵达了,却再也没有回来。能够来往上下双方蒙上神秘面纱的世界的,不是翼龙就剩飞行舰。
卢卡充满好奇心。脱离这个如同世界尽头的贫民窟,和希尔菲一同前往未知世界展开冒险,光是想像就觉得雀跃不已。为了达成这个梦想,现在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必须更用功学习,培养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力量。
卢卡强忍严寒,继续靠着月光读书。而巴斯希跋也像是在注视着卢卡的努力,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隔天早上—后门的木门遭受猛力敲击。卢卡揉着惺忪睡眼起身一打开木门,眼前站着一名头戴猎人帽,衣衫褴褛的孩童。
「…………?」
孩童也不表明来意,只默默瞪着卢卡。明明年纪大概和希尔菲差不多,身高也只到卢卡肩膀,孩童却以眉毛倒竖的兇狠眼神直直瞪视,等多久都不打算开口说出为何而来。卢卡只好主动开口:
「你是怎样?」
「………………」
「别一声不吭的,说话啊。」
「………………」
卢卡无奈搔着后脑勺,同样直直盯着孩童看。虽然只是个小鬼却很兇悍,一对透澈双眸让人联想到血统高贵的猫。一头赤发配上深蓝眼珠,略微泛黄的肌肤,恐怕是多人种的混血儿,不过看不出性别。即使穿得一身男生打扮,长相却像女生。
「你女的?」
卢卡才一问完,孩童的表情明显变得不高兴。「呸!」的一声往路面吐口水,眉毛倒竖得更厉害,特地压低语调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