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面高耸的拱型天花板上镶着色彩缤纷的教堂壁画。悬挂着豪华吊灯,黄金制的天使及圣人像,佔满眼前视野的挑高採光窗,大理石地板,天鹅绒地毯,一切家具都由金、银或水晶装饰,光线因此再三曲折增强,使整个空间看起来彷彿被彩虹笼罩。
拉兰帝亚宫殿的核心部位,「水晶殿」。
如今此处聚集了宫廷贵族、朝臣、将军、祭司、诗人、歌手、艺术家、资本家与富商等近千人,进行着觐见仪式后的畅谈。
只见衣衫华美的贵族们人手拿着一份今日觐见仪式上伊甸大使赠送的最新「第二十五版型录<Catlog>」的複本,十几人成一群,针对与上一版的差异及新登录的「尖端兵器」热情讨论。主要由消息灵通的宫廷贵族,对聚集来的贵妇们和地方贵族解释现状。
「因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获胜,伊甸评议会赠予了两万五千GP<Grace Point>,如今王国累积持有七万三千GP。如何分配这些GP来进行强化,将深刻影响往后王国的趋势。」
一名本日首次觐见国王、完成社交界出道的贵族千金,看着型录不解地问:
「这台炽天使<Seraphim>级机兵米迦勒不正是突然坠落到战场上,害得布鲁塞参谋长战死的机体吗?真亏堤拉诺勒慈善同盟付得出这两百二十五万GP呢。」
「背后似乎有许多原因。听说是伊甸为了兼顾实验,才便宜借给慈善同盟。」
「真是随性呢。再说伊甸明明站到慈善同盟方去了,怎么还有脸参加王国的晚宴呀?」
「伊甸的说词是,他们不过是根据各国请求,公平赠送尖端兵器罢了。说实话,我国当然也想赶走伊甸,但如此一来将无法获得尖端兵器,只能忍耐假装友好,一切全为了尖端兵器啊。」
开口解释的宫廷贵族是名平时就在拉兰帝亚宫殿内到处走动,上至贵族下至卫兵、男女佣的传闻都有所网罗,再靠这些情报扩大人脉的人。在名为宫廷的魔境内,朋友的人数形同最强悍的武器。不愧为求生存而搜集情报,这名贵族的知识还算渊博,这时才有办法对贵族千金提出的最根本疑问侃侃而谈。
「那么我国等同透过战争累积点数,再从伊甸方换取奖品呢。难道这代表着,加门帝亚王形同伊甸评议会的臣子,是吗?」
周遭的壮年贵族闻言均眉头一皱,贵妇们也用扇子遮起脸来互使眼色。贵族千金虽发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但就是想知道答案。
「喂喂,讲话小心点啊。伊甸的大使只是对国王献上GP庆祝我军胜利,国王也回赠贵金属、牲畜与奴隶给伊甸。双方并非主人和臣下,而是站在对等的立场交换礼品呀。」
「哦……」贵族千金略显不悦地听进这些话。儘管表面上确是如此,实际上却不过是地上的君王们在伊甸施捨的玩具间你争我夺,伊甸则看着地上的猴戏哈哈大笑。
这时,通往王座大厅的门开启,世袭贵族伊西德罗伯爵宣告公主即将进场。
吵杂声瞬间止歇,众人的视线都往大迴廊另一侧的尽头望去。
卫兵恭恭敬敬开了门后,由众多金银珠宝装饰的空间顿时更加明光烁亮。
「喔喔……」在场将近千人无不齐声讚歎。
肩膀与锁骨完全外露的浅紫色晚礼服,布料混用绫、丝绢、金丝,手戴白绢手套,胸前挂着金银项链,头顶银白王冠。然而公主身上穿戴的一切珠宝翠玉,不过是用来加强她原本就已光芒璀璨,发自内在的美貌。人们深深着迷的是她一身与生俱来的玉肌,随着光线强弱在银白与浅紫间变幻的飘逸长发,修长躯体的鹅蛋脸上有对媲美繁星的明亮眼眸。
似乎对穿戴华美的自身略感害羞,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绝不和现场注视而来的两千眼珠对上眼,拖着晚礼服的长长衣摆,以光芒丝茧包覆自我。
清澄剔透且凛然的样貌中隐含些许害臊。只轻点头回应众人的视线后,公主走向今日的主宾,伊甸大使格列高·欧纳席斯公爵。
「格列高公爵,衷心感谢您本日大驾光临,还请尽情享受今晚。」
当法妮雅挺直背桿,带着公主的威严问候,格列高也恭敬地动左脚后退一步,垂头的同时右手在胸前优雅一滑。
「我才该感谢您盛情欢待。恭祝加门帝亚王室日后更加繁盛。」
银白长发搭配中性面容与一双冷淡红眼。主宰着位于弥朵尔湖中心的伊甸特区的格列高公爵亲自来访王国的事实,算是给足了加门帝亚王面子。
看準格列高公爵打完招呼的时机,宫廷乐团演奏起优美舞曲。而公爵也按照事先决定好的,邀请公主共舞。
「希望有幸和您共舞一曲。」
「乐意之至。」
从法妮雅开口问候到共舞,都是接见仪式前与朝臣商量决定好的一环。在场的千名贵族与有权人士们看了加门帝亚公主与伊甸公爵共舞之姿,肯定会回到各自的生活圈中去大肆渲染双方无可动摇的密切关係吧。
纤细背部被公爵支撑,搂在怀中的法妮雅在四目相交下于地板数度划出圆舞。观望的众人如痴如醉地盯着公主的一举手一投足,勾勒出滑顺曲线的美背,以及搭在公爵手中那双细得彷彿会一碰即碎的胳臂。
随着法妮雅踏出舞步,地板上彷彿激出眩光涟漪。每当清澄眼眸中浮现忧愁与哀痛,彷彿周遭大气瞬间焕然一新,形成新的光茧包覆住公主和公爵。无论是天花板的教堂壁画、金银装饰或吊灯,甚至整间可谓集王国全力打造出的水晶殿,如今都化为用来让公主之美登峰造极的舞台。
当贵族们无不被形同女神化身的公主迷得如痴如醉,唯有一人—法妮雅独醒。
—我可是大发慈悲和你跳舞啊。
打从一开始跳起舞,就听见格列高公爵无言的声音传来。
当然,并非直接说出口传进耳中。不过从搭着的右手、绕到背后的左手、贴近的胸膛以及相交的眼神深处,都能不绝于耳地感受声音响起。
—你这龌龊的地上猴。
红眼深处正这么低语。
—穿得再怎么漂亮,你充其量只是猴王的女儿,一只母猴罢啦。
一举手一投足都能感受这些声音默默传来,着实令人不悦。但法妮雅只能努力不让情绪流露于外,面无表情地祈祷这首曲子早一秒结束。
宛如拷问的舞蹈终于结束,离开格列高公爵身边后,总算能鬆口气……没这回事。接下来她还得和来访拉兰帝亚宫殿,拥有领地的大贵族—所谓的世袭贵族们谈笑。为了顾及他们的面子,得循着繁重的形式对应。一旦经过这些人身旁,一定得由法妮雅主动开口问候,被问候到的世袭贵族则必须依照各自爵位高低,以默礼、答礼或亲吻手背来回应。王族与贵族间便是靠着这些耗费将近两百年的岁月、由朝臣建立起的宫廷礼仪交流,透过礼仪来确认双方至今仍维持着秩序。一旦跳脱这层「框架」便会发展成事件,而事件将会瞬间透过平时无聊度日的贵族之口传遍千里,扭曲夸大成虚假不实的谣言。
今晚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件。
「哎呀殿下,您今日依然美不胜收吶!在您面前连珠宝都得相形失色!也难怪黎维诺瓦的皇太子对您一见锺情呢!」
现任国王四十八岁的弟弟,穿着华丽红祭司服,略为发福且秃头,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克劳迪奥枢机卿这么说的同时,故作姿态地张开双臂。法妮雅则面不改色回应:
「我并未和皇太子见过面。」
「不不不,外头都在传皇太子光见到殿下的肖像画就深深着了迷,听说最近更打算找理由来访吶。若黎维诺瓦与加门帝亚能够联姻,对整个恩宠大地来说实为千载难逢的幸运吶!」
克劳迪奥擅自下了结论,再对近期一连串社会局势说出自己的见解后,装出一脸忠臣样压低声音说:
「这阵子来有些下贱的鼠辈在分发诡异的传单呢。由于过度粗鄙没品,实在不该在这种场合拿出来。不过我发现一些在意之处,希望能请殿下过目而带来了。当然,我并不是勉强殿下一定要看……」
儘管直觉到事情会变得麻烦,为保枢机卿的面子,法妮雅眉头不皱一下地回应:
「不要紧。我有兴趣呢。」
只见枢机卿从胸前口袋中取出纸片,细心摊开后用双手捧起,恭敬献给法妮雅。
是名单手提着一颗猪头的少年。
少年脸上刺着如闪电般曲折的刺青,只剩颗头的猪则戴着公主的王冠。
而在少年和猪旁边,还详细记载了人名。猪叫法妮雅,少年叫—
卢卡·巴路克。
法妮雅胸中一阵刺痛。
为了不流露于表,她硬是吞下痛楚。
「这样子啊。」
只回答这句话,事不干己地把传单还给枢机卿。
「能看出画这张图的人品德水準如何呢。」
一语带讽刺回应,周遭贵族们的笑声如涟漪般扩散开来。想必到了明天,宫殿内包含所有男女佣在内的人都会知道两人这段对话吧。枢机卿一脸抱歉地垂头说:
「身为亲卫军团兵却再三违反协约,最终遭到流放的那名少年……记得是叫卢卡吧。他似乎就是现在这群反叛分子的首领。」
「……………………」
「据闻乌奇奥勒一带的反社会势力大量印製了像这样的传单,沿着街道上的城市发放。这般卑劣下贱的手段,王室绝不能容忍,若不趁芽尚未茁壮前连根拔除,只会像蟑螂般越来越多。恕我出于忠心谏言,王室必须儘早想出应变之策。」
法妮雅心不在焉地望着侃侃而谈的克劳迪奥枢机卿。
—真亏他说得出这种连篇谎言……
虽然装得一副什么都没有的模样,但在背后放出虚伪流言,逼使法妮雅不得不流放卢卡的,正是这名克劳迪奥枢机卿。觊觎着王位的枢机卿明明不时放出贬低法妮雅的不实传闻损害她的名声,如今却在公主面前大放厥词。法妮雅忍下傻眼的心情,面无表情地回答:
「无论是什么人,倘若胆敢反抗陛下,确实需要想办法处理。」
「您说得是。」
「我未曾怀疑过你的忠心。感谢你让我看了如此有趣的东西,往后也请为了陛下更加精进努力。」
出言慰劳完且确认过对方回以默礼,法妮雅转身继续去和其他诸侯打招呼。
再三重複着死板板的招呼和回礼的过程中,脑内却不由得浮现出卢卡提着法妮雅首级的那张讽刺画。
—卢卡,你恨我吗?
不知不觉间扪心自问起来。
—因为恨我,才加入了反叛势力吗……
法妮雅认为不是没有道理,也对此莫可奈何。毕竟先恩将仇报的是自己,要叫卢卡别怨恨实在太困难了。
明明清楚这点,内心仍饱受煎熬。
王侯绝不能将感情流露于外。无论面对任何状况都必须泰然自若,维持王的威严以使臣子服从。因此法妮雅拼了命压抑自身痛苦,维持一脸若无其事,用王室之光怀柔众贵族们,顾全他们的体面。
什么都不会变,也无需改变。王等同神之代理者,其威权将永恆持续下去—法妮雅就这样依每个人的身份打招呼并接受回礼,将这件事实传达给在场一千人知道……
从马甲的紧缚中解脱,回到房内换上室内便服,已是晚上十一点的事。要帮忙换衣服的女佣退下后,回归独处的法妮雅默默往床上倒去,仰望着床顶天盖上飞翔的天使浮雕。
「……………………」
一整天下来,唯有在这段就寝前的时间,法妮雅才能变回一名少女。
一直压抑着的感情终究涌上喉头,表情随之痛苦扭曲。法妮雅双手抓着枕头,把脸往里面塞。
「……怎么会动摇得这么厉害?」
遮住脸,质问起自己。
「……冷静,必须好好控制情绪才行。」
如此告诫自我,依然把脸塞在枕头里,深呼吸一口。
—卢卡会遭流放,完全怪我不够成熟……
拿下卡纳塔克之战的胜利后,法妮雅没能抑制住涌上心头的情绪,站在机兵肩膀上与卢卡相拥,并出言感谢。由于公主和贫民相拥乃是前所未闻,经目击此景的士兵们口耳相传,隔天拉兰帝亚宫殿内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紧接着与卢卡独处两晚的事也被摊在阳光下,遭恶意有心人士加油添醋,两人间因此被视为败坏风俗的关係。一旦法妮雅开口拥护卢卡,便有「果然是关係匪浅才会替那个低贱的家伙说话啊」的风声传开。到后来连为他辩护都没办法,卢卡更主动离开亲卫军团。
在他人面前和卢卡相拥正是一切失败的开端。
当时法妮雅应当克制激情,以超然之姿俯视士兵们才行。哪怕王的面具只是露出一丝破绽,人们都会欢欣鼓舞地扒开伤口,填塞恶意,让流言蜚语满天飞。结果导致法妮雅的威信受损,本该被誉为英雄的卢卡也被视为不肖之徒而流放。
—不会再失败了。
—无论身陷何种状况,我非得抑制私情不可。
这就是王族的生存之道。若不将自己切离人类的情绪,展现神的代理者之姿,马上会让恶意人士有机可趁。因此千万不能让自己其实是人类的事实曝光。
所以。
—就算卢卡成为敌人阻挡在面前,也不要动摇。
—默默接受这个事实吧。
法妮雅把脸从枕上抬起,痴痴望着天盖上的天使们。然而儘管再怎么用理性说服自己,愧疚的情绪仍没有消失。
睡不着的法妮雅无论如何都会想起卢卡的事。
—我的白马王子。
内心擅自低语。
而注意到这句低语的法妮雅羞红了脸,再度把脸埋进枕头。
—我在做什么啊?
—跟傻瓜一样……
虽然这么嘲笑自己,但法妮雅的心自然而然飞回了四月时与卢卡两人共同走过的那段旅途。
被蓝鬍子捉走、被绑上T字架,无力想哭的那个当下,卢卡骑在贝奥狼背上沖了进来。在鞍上被他搂在怀中,宾士过夜路,从急行的贝奥狼背上跳下。两人独自在洞窟内度过一晚,聊了许多事。与贵族子弟间死板的交谈完全不同,既坦率又快乐。卢卡以一点也不受不知变通的宫廷礼法束缚、最直接自然的平民口吻描绘出贫民窟的模样。儘管用字遣词粗野,内在却是十足的绅士。毕竟站在卢卡当时的立场,他大可玷污法妮雅或是卖给敌人,结果最后他做的却是烧了自己宝贝的五本书,起火替法妮雅取暖。
在洞窟中为了免于冻死,抱着卢卡入睡的记忆重新浮现脑海。
明明当时火光熄灭,一旦睡着就难逃一死,精疲力尽的卢卡却早早失去意识。为了活下去,法妮雅伸臂到背后抱住他,靠着彼此的体温来取暖。
耳朵贴上胸膛,听了他的心跳声。
同样为人的韵律。
当时法妮雅不禁认为身份形同虚饰。或许他是最底层的贫民没错,但却拥有比任何王公贵族都高尚的精神。
再来是,卡纳塔克的战役。
本该败战的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在卢卡的献计下竟以胜利坐收。
不只救出遭囚的公主,还让居于绝对劣势的战况起死回生,卢卡当然功绩显赫,要说他是历经七次的堤拉诺勒战役中最大功臣都不为过。
那三天的逃亡之旅,法妮雅接连遇见了自己不认识的自己。
本来以为自己十分坚强,其实非常懦弱。毕竟原本觉得自己绝不会掉泪,却动不动泪眼盈眶,最后甚至喜极而泣。真正的自己其实是个爱哭又感伤的人—光是明白这点,法妮雅就很想好好感谢卢卡、弭兹奇和雅思缇。
原本法妮雅打算在那趟旅程结束后,要提拔卢卡和弭兹奇为骑士,并收雅思缇为贴身侍女。另外为补偿卢卡烧掉的那些书,要将自己拥有的个人图书室的钥匙赠送给他,她想如此一来便能偶尔在图书室内和卢卡在一起。
—两人静静看着书,交换感想……
法妮雅如今仍怀着这个梦想。泡上一壶好红茶,边吃点心,边详读书本内容……肯定会是美妙的时光吧。
然而,这已是无法实现的梦。
卢卡·巴路克如今已成为在讽刺画中提着法妮雅首级的反叛势力领袖。背后恐怕有靠着「引导战役取得胜利,却反遭流放的悲剧英雄」如此口号来塑造卢卡的投资者吧。若是够聪明的投资者,不难发现卢卡的处境相当适合担任反威权运动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