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于塔楼后,从望远镜被切成圆形的视野中能看见身着漆黑装备,背后黑长披风任风吹拂的卢卡。
脸上的刺青和一对意志坚强的火红眼眸。相隔四个月的身影,看起来甚至让人感觉风度翩翩。
—率领反叛军的真的是卢卡……
本来在抵达此地前仍半信半疑,结果却是事实。强忍下胸中悸动,法妮雅将望远镜转向乌奇奥勒要塞的防卫设施。城墙或烽火台又薄又高,是座过时的中世纪要塞,由未着军服,手持卡斯柯特枪的居民进行戒备。
「用攻城炮破坏塔楼,再派机兵突击就结束了,是场轻鬆的仗呢。」
同样在法妮雅身旁举着自己的望远镜窥视的亲卫军团长伊西德罗伯爵开口这么说。法妮雅将望远镜从眼前挪开。
「我不想让居民中出现牺牲者。使用攻城炮是最后的手段。」
听法妮雅说得坚定,伊西德罗伯爵面带难色,转向同样附属司令部的高级将帅,马希连上将。这名接替已故名将布鲁塞参谋长,为本次作战实质指挥官的五十一岁参谋长顶着一头以发粉梳理整齐的白髮,将略显神经质的铅色眼珠从乌奇奥勒要塞移往公主身上。
「您想重蹈乌奇奥勒军团的覆辙吗?」
从乾瘪细瘦的身体中迸出的湿黏话语缠上公主。法妮雅默默无言,只使了眼色要马希连继续说下去。
「担负王国军一角的军团败给外行人集团,这可是前所未闻,哪怕再犯下一点过失,都有损陛下威信吶。听说小贝托朗伯爵竟怕伤到自家城墙而无法下定决心开炮……为了保护城墙丢了性命实在愚蠢之至,城墙只需事后再重建为最新的状态即可。就在今天内分出胜负吧。要是镇压越费时,暴动蔓延到各地的危险性越高。」
马希连参谋长的一席话听得在场将帅与副官们点头称是。
然而法妮雅她——
「我无法允许国家的军队残害我国子民。」
十七岁少女面对五十一岁参谋长,一步都不退让。
「子民如陛下之子。正因这些孩子,陛下才能为一国之父。倘若杀害了这些孩子,恐怕陛下将失去为民父的威严。我认为这才会替王政带来危机。」
「殿下,他们乃是手刃贝托朗伯爵,严重毁损陛下威信的反叛军,如何还称得上是家人呢?」
「犯了错就要杀死孩子?难道陛下之大爱还有附条件?」
「……………………」
「此刻应展现宽大。解决本次暴动时,非得对子民展现陛下爱情之伟大才行。我打算接下来不让居民出现更多伤亡。」
听了法妮雅毅然的回应,马希连也不掩饰烦躁,注视着平原好一会,陷入沉思。
「对方派来使者。」
这时一名副官指向平原一角。三名高举白色三角旗帜的骑兵马蹄踏踏,朝着这边驰来。
「是否前去迎接?」
「没有谈判的必要,把他们赶走。」
「万万不可。」
法妮雅制止擅自回应副官质疑的马希连。
「我会听参谋长提出的意见,但最终做决定的人是我。将他们带进司令部,让我听听来意。」
马希连脸上表情虽不变,却藏不住脸皮底下的怒火。
王国军的总司令官代代都由王室成员担任。不过充其量只是对参谋长提的意见点头的花瓶,实质上指挥王国军的是参谋长—以上为近百年来的惯例。没想到现在公主法妮雅竟无视这个惯例,打算亲自坐镇指挥,看在马希连眼中自然不是滋味。
「由值星官去接触使者,再将来意上报殿下乃我军惯例。殿下无需亲自接见。」
马希连的谏言虽让法妮雅微微皱眉,但这时过度损害参谋长的面子并非良策。
「……那就这么办吧。麻烦你了,乌各男爵。」
法妮雅吩咐今天的值星官乌各男爵带上两名随从前去迎接。两军的使者就在大片整然列队的王国军前方,一处宽广平地停下脚步,各自下马鞍打起招呼。
透过望远镜,清楚看到卢卡那彷彿在祈祷似的眼神。从他的表情来看,法妮雅隐约察知卢卡想靠着交涉来结束这场风波。
—他不会选择让居民白白牺牲的路。
法妮雅确信卢卡和自己一样,打算用和平手段解决问题。
—若我和卢卡合作,便能化干戈为玉帛。
就算目前分处敌我双方,想要避免这场空虚争斗的心意是一致的。
不过,即使真能顺利坐上谈判桌。
—无论再怎么谈判,仍不改卢卡是本次叛乱的主谋,得面对刑罚的事实。
绞刑是横竖逃不掉的。他已抱持着这股决意前来谈判吗?
—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打算牺牲?
她透过望远镜如此询问。好想知道他真正的心意。为何听不到他的话?为何无法一伸出手就碰触到他?
—好想当面跟你交谈。
—告诉我你真正的心意吧,卢卡……
一这么无声呼唤之下,盘踞在意识深处的东西转化为哀痛的和弦。
一旁的马希连与伊西德罗伯爵冷冷望着双颊浮现红晕的公主。只见两人互瞥一眼,默默点了头后,便悄悄离开了现场。
但法妮雅并未察觉,只盯着成为叛乱主谋的卢卡,压抑着不让自己内心的律动表露于外。
「看样子公主真如谣言所指,迷上了那个罪人吶。」
「不会错的。根本没在管使者,痴痴地看向塔楼,实在要不得啊。」
远离司令部内的众人,来到四下无人的大帐篷前,伊西德罗伯爵和马希连这般深深叹息道。
「这样下去恐怕得和那群贼寇开始谈判啦。公主肯定打算纵容那个叫卢卡的罪人。」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要是让那沖昏头的丫头随心所欲下令,国军面子可挂不住啊。」
「拙见以为,这次应该拜託雅曼德夫人从中缓颊,让她亲口对王说公主插手管军务,使得全军陷入混乱。」
雅曼德夫人是加门帝亚王的情妇,在宫廷内的权力可比王妃。王对雅曼德夫人百依百顺,而伊西德罗伯爵在有关贵金属交易的部分又与夫人为借贷关係。
「一旦王亲自下旨,公主也不得不从了吧。事不宜迟,赶紧派使者去见雅曼德夫人,告诉她详细情况吧。夫人原本就对公主怀有反感,肯定愿意接受我们的意见吶。」
马希连点头回应伊西德罗伯爵的提议。儘管实在不屑有求于一个靠着房中术从妓院翻上枝头变凤凰的女人,但为了让公主闭嘴也是莫可奈何。现在只想儘早夺回指挥权镇压暴动,对内外展示自己用兵遣将的功力超越布鲁塞参谋长。
想回到王都拉兰帝亚,得从南恩大街道往西行约两百公里。由于路上每三十公里设有驿站,只要沿途更换马匹快马加鞭,距离上来说大概今天便能抵达。接着催促雅曼德夫人让王赶在今晚亲下诏书,明日便能送达公主手中。
—只要事情进行得顺利,公主将于明天失去指挥权。
—今天就装得老实点,让公主掉以轻心吧……
马希连这么说服自己。大人深知如何运用时间,年纪尚轻的公主并不晓得状况不知不觉间随时间改变的可怕。
—等着瞧吧黄毛丫头,我会让你后悔小看我。
一想到总是冷静沉着的公主那张绝美的脸孔哭得歪七扭八,马希连就痛快极了。他一边祈祷着明日能早点到来,一边回到司令部去了。
大帐内是法妮雅的起居室兼办公室。不只地板上铺着地毯,办公桌、烛台、沙发、衣柜等家具一应俱全,还利用帘布区隔出卧房与浴室。
此时虽为白天,周遭却光线昏暗。法妮雅点亮烛台,将值星官带回的陈情书和请愿书在桌上摊开。今早送来这些的反叛军使者梅比尔正在用来代替会客室的帐篷等候法妮雅的回答。
陈情书上列举出领主贝托朗伯爵施加于居民身上,令法妮雅不禁怀疑自己双眼的种种恶行恶状。法妮雅以前就略有耳闻,说是要塞都市乌奇奥勒内的领主权力遭到滥用,如今眼前看到的却是更加过度的人权侵犯。当然,不能尽信陈情书上所写的内容,日后还得派人详加调查,但贝托朗伯爵的性癖正是本次暴动的导火线这点恐怕不会错了。
请愿书中则写到关于今后乌奇奥勒的营运,居民方并不期望自治,而愿意接受王所任命的新统治者。另外还提议从居民中选出十二名代表成立公安委员会,负责解除武装、送还掠夺物,以及修缮遭破坏的建筑物等等。
最后还有一段—
『与暴动相关的一切责任由主谋卢卡·巴路克承担。本次暴动全为卢卡一人计画实施,和其他居民毫无关联。我方将交出卢卡·巴路克本人,替本次的乌奇奥勒暴动划下句点。
若愿接受上述条件,居民们已做好无血开城,将乌奇奥勒要塞交还王国军的準备。』
请愿书上并未具名。
即使如此,字里行间仍感受得出卢卡的意志。儘管文面上是请愿书,但这肯定是卢卡打算写给法妮雅看的私信。
「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拯救居民吗?」
不禁喃喃自语起来。现在帐篷内只有自己一人,应该不要紧吧。
「为何做到这个分上?」
这当真是卢卡的意思?他真的打算牺牲自己拯救乌奇奥勒这座都市?
万一卢卡当真这么打算,恐怕事情也无法凭他的一条命落幕。
假如法妮雅打算拿卢卡一人来平定这次暴动,伊西德罗伯爵与马希连参谋长,包含其他高阶将官都会猛烈抗议吧。毕竟只凭卢卡一条命根本无法抵消反叛军所犯之重罪,花了大钱召集来的王国军也会连一场仗都没打就解散。首次以参谋长身份意气风发出征的马希连肯定想打场华丽的仗,杀害大量居民来向国内外彰显自身的能力。同样的,其他来到这里的高阶将官也不会甘愿两手空空地归国。加上部下们也期待着战胜后的掠夺,光拿主谋一条命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心满意足。
—连自己重视的人拿命来换的心愿,都无法达成……
法妮雅默默感叹自己多么无力。
想倾听卢卡的诉求并拯救他的性命—这是属于她个人的情感。普通的少女应当重视的情感一旦换到公主的立场,便不被允许优先选择私情。要是当真那么做,情况将不再受控,并使得心怀恶意的人趁隙而入,在各方面都会掀起波澜。反体制派的贵族们势必不会放过一丝细微的裂缝,定会四处散布流言蜚语,导致王室失去威信,群聚在宫廷内的贵族之间将因此对王政产生不信任。在目前这个时代过渡期,这有可能会成为王室的致命伤。
此刻法妮雅所面对的,是会直接影响加门帝亚王国日后盛衰兴亡,自开国以来最大宗的叛乱事件。必须严上加严来律己,运用至今所学的一切来寻求对王室最好的结果。
—应该抛弃私情。
—就算对手是卢卡,一旦手下留情,将铸下大错……
将这层警惕往自己的心意上裹去,却屡感刺痛。儘管清楚身为王族该做的,是毅然决然做出不留情的制裁。可是身为一名人类、一名少女,好想拯救卢卡,回报他的恩情。正因为四个月前卢卡全力相救,自己此时才能站在这里。要是用死刑来回报他,自己别说公主,连个人都不配当……
心烦意乱不曾止歇。
不过再这样犹豫不决下去,情况只会恶化。
—恐怕马希连参谋长已经派使者回宫廷了吧。
法妮雅无视王国军的惯例,下达与参谋长唱反调的命令一事,想必今日以内便会传进王的耳中。伊西德罗伯爵定会催促与他往来密切的雅曼德夫人在王面前吵闹一番,要王设法管管法妮雅。王的亲笔诏书最快将于明日送达,若不趁指挥权还握在法妮雅手中的今日分出胜负,王国军将势必动用武力镇压反叛军。
—说什么都得阻止这件事。
法妮雅所想到的最坏结局就是王国军彻底蹂躏反叛军。要是靠着武力强行镇压叛乱,国民将彻底视王室为敌,而这正是在本次叛乱背后穿针引线的大贵族真正的目的。只要回顾历史就能明白,靠武力进行压制定会招来武力反扑。本次的乌奇奥勒暴动极有可能演变成革命的导火线。无论如何都得避免这种下场发生。
—要在今天之内让谈判成定局。
—为了达成目的……只能赌一把了。
整理好决心后,法妮雅口头对书记官说出请愿书的回覆。
『反叛军领袖 卢卡·巴路克阁下
若你相信提图斯的庇佑,请于本日内独自前来我军阵中。
加门帝亚王国军 元帅 辛弗莉亚』
书记官写完信后,不可思议地歪头问:
「殿下的受洗名应该是玛莉亚才……」
加门帝亚王室成员在正式文件上都习惯用受洗名来署名。由于王室中并不存在受洗名为辛弗莉亚的成员,如此一来这封信将不具正式文件的效力。
「这样就行了,对方会明白的。」
法妮雅平静说完,将这封过于简短的回信传给马希连参谋长为首的高阶将官们阅览。
「敌军主帅不可能只身前来。」
马希连一瞥过信便如此断定,伊西德罗伯爵也帮腔道:
「这真是前所未闻的要求吶。过去从未有敌军总帅只身前往敌阵的例子,大概也只有大蠢货才会应约前来吧。」
法妮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不来就代表谈判破裂。」
「唔嗯……这封信的确能当作我军给过卢卡机会的确切证据。要是他拒绝谈判,就有理由对民众展示我军是不得不进行武力镇压吶……」
「没错,我军并不会有所损失。」
「敢问这提图斯又是……」
「卢卡所信奉的武神之名。若遭受明显挑衅,敌方将反过来怀疑我方是否设下陷阱,而选择固守城中吧。」
「我不懂您改变署名的用意……」
「对方的请愿书上也未署名,那么我认为我方也不需正式署名。」
接着又被问了两、三个问题,不过法妮雅自始至终都坚持这只是用来证明主动释出善意的回信。最终好不容易获得高阶将官们的允诺,法妮雅便吩咐传令官叫使者梅比尔前来大帐。从法妮雅手中接过信后,梅比尔承诺会于今天以内带回卢卡的回覆,右脚后移行了礼后默默离去。
—求求你,卢卡,察觉这封信真正的用意。
相信若是卢卡,定能确实收到任何高阶将官都没能识破,来自法妮雅的讯息。虽然是十分危险的一着,但要想儘早收拾这次事态,唯有这步棋能走了……
塔楼不知何时成了反叛军的作战司令部。当卢卡、杰弥尼及葛布三人将自贝托朗伯爵的勤务室中夺来的乌奇奥勒要塞周边图直接摊在石地砖上,把从此处俯瞰下去的王国军配置用西洋棋于图上重现时,梅比尔带着公主的回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