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军团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完全存在于常识之外。不只潜规则不管用,更彻底无视、践踏我方在无意识间认定为理所当然的概念。恐怕两百多年来,先贤们透过经历的数百战局所建立而成的,名为「军学」的睿智结晶,如今即将被眼前的那支军团蹂躏殆尽。
罗曼维骑士团长艾卢·博恩札克侯爵一脸愁云惨淡,眺望在平原起伏另一头筑阵的敌方军团,内心不禁叹息。
「根本是群疯子。」
博恩札克团长身旁一名用望远镜观察的作战参谋如此低语。恐怕正如他所言,自称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的那群家伙,绝对每个人都疯了。不然的话,根本无法解释眼前战场上正在发生的事。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五年四月十二日,堤拉诺勒慈善同盟领,雷奥卡迪欧平原—
罗曼维骑士团总司令部就设在一座平缓小丘顶附近。周遭围绕着一群身着灰色军服的高阶将领,博恩札克已完全从折凳上站起身,瞪着于相距一点五公里处对峙的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
明明论经验、强度、装备或火力,明显都是骑士团佔上风啊。
明明共和国军是支三天以来刚勉强赶完九十公里以上路程的军队啊。
何况那群家伙中穿着像样军服的人根本稀稀疏疏,几乎九成都穿着日常便服,手上更只拿着农具啊。
「为何能和我军战得平分秋色……!?」
嘴边胡微微颤抖的博恩札克虚弱呻吟。
这一小时半以来,罗曼维炮兵队同时动用三十门大口径炮朝敌阵接连不断狂轰猛炸。每当榴弹炸裂开来,便会有大量共和国士兵被高高轰到半空中,让爆风吹得一片倒。然而不管再怎么轰炸,那群门外汉集团丝毫没有溃逃的样子,仍保持整齐队列,意气风发高唱着革命之歌。而当我军让战列步兵前进,他们就趴倒在地撑过枪击,等到逼近到一百公尺内,便直接高举农具沖了过来。
最令人畏惧的是,身为镇民或农民的他们竟选择牺牲自己的命一战。无论多少人被杀也不退缩,靠着一己肉身沖向手持卡斯柯特枪的罗曼维骑士团员,刺出镰刀或锄头。
面对不畏惧,不逃跑,边唱着革命之歌边如同海啸袭卷而来的庶民群,万万想不到竟是骑士团员们先吓软脚。
令我军苦战的元兇是那股高昂得诡异的战意。不过是区区庶民却不怕死,也因此不会溃逃。甚至就像在跟排在身旁的其他士兵在比拼谁勇敢似地,争先恐后往前猛冲。
—不过是区区农民,到底打哪来的勇气?
博恩札克完全不明白。贵族挺身而战的理由,是为了名誉和尊严。在战场上做出胆小行径,将影响在宫廷内的地位、与其他有力贵族间的关係,甚至会对经营领地产生深刻影响,一个弄不好更可能让家族没落。为了不让家名蒙羞,就是贵族战斗的理由。
然后一般来说,农民和镇民们并不会在乎什么名誉或尊严,他们是群与其管这些眼不可见的概念,更爱惜自己生命的家伙。所以通常都会让徵召兵或义勇兵组成密集阵形,再用枪骑兵包围四方,且透过贵族恫吓来防止脱逃,硬让他们前进。可是卢卡率领的那支军队,士兵们竟争先恐后往死里沖。博恩札克怎么都想不透眼前的家伙们捨命奋战的理由。
博恩札克愤愤咬牙。
明明遭逢加门帝亚王国灭亡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认为终于能达成骑士团长年的宿愿而举兵展开东方扩展作战,结果突然就碰上这支破烂军队越过亚克隆河,逼近后阻挡于前,再怎么踹、怎么揍都不动如山。
就在博恩札克咬牙之际,身旁一名长相剽悍的青年将领开口道:
「对手是卢卡·巴路克。一旦掉以轻心,反倒会是我方遭到暗算。」
博恩札克恶狠狠地单眼瞥向青年将领。
「这是你的亲身经历是吗,纳西瑟斯男爵?」
被称作纳西瑟斯的俊俏将领嘴角露出苦涩笑容。
「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辙呢,团长。我的败因正是拿我方的常识来衡量卢卡,如此而已。」
纳西瑟斯一快活地这么说,便看见远方出现了飘扬的双头鹰军旗。就在那面旗之下,有着当年自己没能杀成的卢卡·巴路克。
距今约莫六年前,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之际。
纳西瑟斯就在距离此处不远的尼牧尔森林,追赶保护着公主法妮雅逃亡的卢卡,却中了奸计失去马匹,让两人顺利脱逃。要是当时有逮到卢卡和法妮雅,恶名昭彰的加门帝亚革命也就不会发生了。儘管是件难忘且不堪的过去,但在听闻卢卡从那之后的活跃,也算是有种痛快感。
「当时卢卡轻而易举跨越了潜规则,理所当然拷问俘虏,换上敌军军服,地位低微却搂公主于怀,逃过了我方的追捕,全都是我们做不出的行动。如今在眼前交战的家伙们,正是受了卢卡的教化,我方的常识想必不会管用吧。」
灰色三角帽下,博恩札克那对银色眼神中充满焦躁。博恩札克现年五十四,自从他十五岁时头一次站上战场以来,将人生大半岁月都耗费在与横行于无限荒野的匪类和地方豪族间的战斗上。然而即便度过将近四十年的战场生活,还是无法理解阻挡在眼前的军队。
最难以理解的并非他们的作战方式,而是—
「家伙们的军粮是怎么回事?明明本该已受食料短缺所苦,又到底怎么在如此短时间内弄来够那么多士兵吃的食物?」
罗曼维骑士团总数四万六千,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目测约莫六万五千。想要动员如此大军侵略敌国领土,原本应该要事前于行军沿途的军用仓库囤积大量军粮才对啊。
听了博恩札克的问题,纳西瑟斯推测道:
「恐怕他们完全没有囤积,又或者根本没有足够他们囤积的粮食吧。属下认为,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打着敌国领内粮食的主意来行军。」
博恩札克愣愣张口听完这个答案,接着左右摇了摇头,将叹气声转变为言语。
「……从来没听过这种做法,实在难以置信啊。卢卡难道不懂后勤补给的道理吗?」
「他从以前便藐视军学至今,却绝非有勇无谋。现在正是格特麦的收割期,既然本国没有食物,直接到敌国领内收割麦田填饱肚子就好……」
「……就算看上去再怎么破烂,好歹也是国军吧?既不穿军服,又不带军粮,靠着敌国领内收割的作物苟延残喘的军队,岂不是跟蝗虫没两样吗?」
「卢卡并不在意麵子。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以获胜为最优先考量。对我方而言有损名誉之处,对卢卡来说便是趁隙而入之处。」
听了纳西瑟斯的话,博恩札克一颗塌鼻冒出满满皱纹。
「真是无可救药吶。」
「从我方的视角来看确实如此。不过若看在庶民眼中,或许称得上是种战争的新型态呢。」
过去贵族那种有如运动比赛的战争在卢卡抬头以后,逐渐变化成纯粹为了破坏他国政府的斗争。数百年来循着潜规则战争至今的贵族们,完全跟不上卢卡的思想。
「骑兵倒是挺少的啊。该不会是没能顺利弄到马草吧?」
博恩札克眺望着共和国军的布阵提出质疑。纳西瑟斯也点头同意。
「有这个可能。毕竟马和人不一样,可不愿意饿着肚子卖命啊。」
人类饿肚子或许还能靠毅力行走,但马只要没马草吃就会停下脚步。共和国军虽不吃不喝强硬进军抵达此地,骑兵确实可能还被抛在后头。
「那么就靠机动部队进行扰乱吧。现在起,以敌军右翼为主要目标。第一、第三骑兵大队转往右翼攻击,第二炮兵大队及第一、第二猎兵中队从敌右翼正面发动攻击,移动到两侧包夹,摧毁敌军阵形。」
在博恩札克的指挥下,传令将领们马鞭一甩散去。起初虽被这群意外顽强的门外汉集团杀个措手不及,但会战的重头戏现在才开始上演。
「虽然是敌军,还是佩服他们能撑到现在。不过就算士气再怎么高昂,真正的军队和农民集团之间根本称不上战争。这座平原就是卢卡的坟场。」
俯瞰着展开行动的各个军团,博恩札克这般低语。精兵们整齐划一地列队,数个军团以毫不紊乱的步伐朝敌军右翼迈进。一方面纳西瑟斯同意归同意,内心却有股不祥预感在蠢蠢欲动。
—真的能那么顺利吗?
六年前也是这样。一确信我方胜利的同时,就被摆了一道。实在很难相信那个卢卡会这样毫无对策,只默默忍受着我方的攻势……
针对共和国军右翼的攻击极为猛烈。
罗曼维骑士团引以为傲的精锐骑兵大队在炮兵的支援下数次勇敢突击,一度摧毁共和军右翼的前端,压制了堡垒。博恩札克随即派出步兵,进驻堡垒维持战线。
不过比起骑士团的步兵,共和国军的炮兵快了一步。二十门八寸炮靠马迅速拉到右翼佔住射击要点,将罗曼维骑士团的骑兵们纳入射程範围内。
「好快……!」
「简直快如手枪,根本不是炮兵的机动性啊。」
从司令部用望远镜眺望战况的博恩札克和纳西瑟斯忍不住哀号。经彻底轻量化的野战炮部队,发挥了突破常识的机动性于战场宾士。
面对单方面疯狂喷射碎铁弹的散弹炮,罗曼维骑兵毫无招架之力。骑兵是擅于强攻,压制敌人的兵种,不能用以守卫据点。骑兵大队长虽不等步兵抵达,下令对敌军炮兵突击,但共和国军炮兵队受过精良训练,一门搭配四名炮兵,动作流畅到每一分钟能发射三发碎铁弹。由二十门野战炮接连不断倾泻出的灼热碎铁,就这样无情吞噬了意图冲上斜坡的骑兵。
「该死的……!!」
「卢卡是炮兵队长出身,熟知野战炮的运用方法。」
「……不过炮的数量有限。现在中央防御薄弱,只要一股作气往前推进,敌军将支撑不下去。」
「属下也这么觉得。此刻正是致胜关键。」
博恩札克转向身后的高级将领们,扯开破锣嗓子大喊。
「全军前进!向世界展现骑士团的威风吧!」
「遵命!」回以威武雄吼后,将领们纷纷回到各军团,将进军之令传达给麾下的精兵们。
士兵们把威士忌传着喝,令人精神亢奋的鼓笛乐队演奏响起,构成前线约莫三万人的军团扬起尘土,齐步前行。
「走!蹂躏敌人!!」「取下卢卡·巴路克的首级!!」「从骯髒下贱的农民手中夺回王都拉兰帝亚!上!都上!!」
发号施令的士官当中,可以看到许多革命后逃亡到罗曼维骑士团国内的旧加门帝亚王国流亡贵族。卢卡是从他们手中夺走领土、财产和阶级,可谓仇深似海的仇人。为了夺回失去之物,流亡贵族们都在这场战争中卯足全力。
博恩札克留在山丘顶,俯瞰着勾勒出长长弧线往前进逼的我军前线。我军与敌军之间的空白地带,接下来恐怕得吸收数千数万血肉吧。共和国军为数九成的农民们看到如此整齐有序的行军,肯定畏惧得颤抖不止。就在扬起嘴角之际,一旁的纳西瑟斯细声道:
「那是……援军吗……?」
他将脸转向自军后方,伸手指了南南西的远方。
博恩札克也动起脖子,往指的方向看去。
平原蜿蜒处的另一侧,有支彷彿长蛇的纵队带着飞扬沙尘朝这边而来。
「我没听说会有友军前来的消息吶。」
眯起单眼凝视,看到的是水平距离两公里左右,目测约一万五千名步兵团正以极快速度逼近我军背后。
「怎么可能……该不会……」
纳西瑟斯错愕一喊,把望远镜抵到一只眼上。博恩札克也发出焦躁的声音。
「不可能是敌人。敌人不可能从那种方向出现!」
然而纳西瑟斯的望远镜上—
「军服为黑……!!是共和国军……!!」
「岂有此理!!不可能,怎有这般荒唐的事……!!」
博恩札克慌忙举起望远镜,看到的是与纳西瑟斯完全相同的景色。
毫无疑问是共和国军,而且不是这一头的农民群,是所有人穿着漆黑军服,手持火药枪枝的正规军装扮。
本该不存在于此的军队,突然从不可能的方向冒出来。儘管不想相信,但这就代表了—
「敌军分为二路了吗……!?」
一般来说,侵略军都会聚在一起行军。因为若兵分二路,会有A军遭遇敌军之际,B军察觉不到的风险存在。唯一的联络手段只能靠轻骑兵,然而A军的轻骑兵也无从得知B军的所在位置。就算能够顺利找出B军当前所在地并传达遇敌消息,等到B军赶到战场时可能为时已晚,战斗早就结束。所以普通而言,在侵略敌国领地时绝不会选择兵分二路,可是—
「那些家伙是怎么嗅到战场位置的!?」
「……是声音。他们靠着听野战炮的声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
只能如此推测了。恐怕卢卡和另一名军团长早就事先讲好「往炮声传来的方向沖」,才进军来到这里的吧。
用常理来思考,根本是风险过高的赌注。若非是能力优秀杰出,又深受总司令官卢卡信赖的军团长,实在无法冒此大险。
想到能够办到这种事的军团长是哪号人物,纳西瑟斯愤愤咬牙。
「葛布……!!」
无论陷入再怎么深刻的困境,至今仍未尝败果的常胜将军葛布。身为卢卡的左右手,更是在那场斐代尔·博卡日会战中击败相差十倍的帝国军的男人,眼看即将越过平原的地脊,替骑士团带来绝望。
纳西瑟斯这时终于明白卢卡真正的目的。
—分进合击……!!
若是兵分二路从各自的路线进军,葛布率领的共和国B军便能奇袭被卢卡率领的A军困住的骑士团侧腹。用嘴巴讲听起来很简单,但在这个远距通讯方法只能靠马的时代,唯有军事天才能办到此举。要是凡人依样画葫芦,只会导致分成二路的军团跟丢彼此的位置,没能在战场上合流就惨遭各个击破。
谁都憧憬着,却也都没办法实现的梦幻作战。战史上即使偶尔能见到这种结果,特意为之且成功的,恐怕卢卡是世界首例吧。博恩札克之名将随着这场不荣誉的战败,一同被记录进历史当中。
—到此为止了吗。
纳西瑟斯体悟到此处即为自己的葬身之所。既然如此,身为一介骑士,唯有正面迎战眼前敌人,将生命燃烧殆尽。
他跨上一旁的马鞍,开口向团长道别。
「属下这就去取卢卡首级。团长,祝武运昌隆。」
「……唔嗯,我会看仔细的。」
博恩札克同样理解到这场会战大势已去。即便壮烈牺牲,也已经无法解决眼前的烫手山芋。
纳西瑟斯转向身后待命的一千五百亲卫骑兵,下达悲壮的号令:
「亲卫骑兵突击!!尽情踏平农民吧!!」
捨身突击乃是骑兵精髓所在。只见一千五百名烈士军团回以团长威猛战吼,带着撼天动地之势冲下山丘。
纳西瑟斯也成了全军突击中的一员,在最前头甩动缰绳。
亲卫骑兵成两列纵队,从前方自军军团的间隔疾驰而过。眼看着与敌军之间的水平距离只剩五百……四百……
在完全穿越自军军团后,罗曼维骑士团最强精兵有如化为流水,流畅展开了二列横阵。
「袭步起!!诸位,贯穿地平线尽头吧!!」
对并驾齐驱的骑兵们这么说完,纳西瑟斯将上半身往马鬃毛上贴去,踢出马镫。
灰色波浪袭向漆黑共和国军。
水平距离一百。
眼前的壕沟突然刺出一排卡斯柯特枪的军刀,身着漆黑军服的共和国军士兵亮出多达五百把枪口。
铅弹的浊流无情吞噬马群。
灰色浪花四散。
后继骑兵跨越崩溃的前线,踩踏着同伴的尸身持续朝共和国军步兵群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