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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洒落的阳光下,沿着白色建筑物有些髒的墙壁往门口走去。
穿过门口进到里头时,先斜眼确认窗边的座位是否空着。其实没必要这么做,至少在早餐这个时段里,这家店很少是客满的。
我名叫寺坂真以,是替各杂誌写稿的自由撰稿人。大学毕业后,因诸多原因辞去任职五年的公司,我在职中就兼职写稿,正拚命努力将兼职变成正职的本业。现年二十八岁,在东京近郊租的公寓里一个人生活。
只要有工作就来者不拒,更正确来说,我很积极争取工作而获得各种内容与形式不一的工作机会。从中若能磨练出自己擅长的领域或个人风格的话就太好了,可惜现在还不到那样的火候(个人觉得)。
除了一周几次的会议或取材而外出之外,我都是单独一个人在家写稿。仍是上班族的时候,觉得能在家里写稿子的生活真幸福。的确也是────扣掉收入这一点,这样的生活算挺优雅的。最重要是不用每天一大早跟一堆人挤电车。
然而,一旦能关在家里专心写稿后,可能觉得这样很闷,而会为了转换心情去其他地方工作,这样的感觉真不可思议。
几位撰稿前辈和小说作家也都曾这样说,或将这样的心情抒发成散文写下来。因此,活跃于业界收入颇丰的写作者会有自己的工作室,收入没那么多或喜欢到处晃晃的人,就会带着笔记本、原稿用纸或抱着笔电到咖啡店之类的地方工作。
我当然是属于没有工作室的人,所以会将笔电、手帐、手机等塞进背包里出门写稿。常去的地方有便利商店或大众餐厅,不过正因为这些地方餐点便宜且容易久待等理由(也就是想法跟我一样),而吸引为了各种目的而来的客人,譬如学生在考试前会聚在那里拟定考试对策,上班族会将手机连上笔电上网搜集资讯等等。
有些店家似乎不在乎有这样的人霸佔桌子,但也常常看到店家贴着「请勿在此工作或读书」的告示。虽然这也是无可奈何,但觉得自认还算识相(会选择人潮较少的时段,若人很多就马上出去)的自己有一点可悲。
结果我变成常常去没贴告示的店家工作,而我经常造访的是一家离车站前稍远,位于街边的大众餐厅。
这里比其他店空很多,尤其很少看到上班族和学生。中餐或晚餐时段生意算是满好的,但在我光顾的上午时段空桌的情形也不在少数。我想主要是地点的问题吧。从车站步行到这里距离有一些远,相较之下,对开车的人来说又太近。
或许因为这样,感觉这家店的常客比其他店多。常常见到熟悉的班底;稀疏的头髮梳得整整齐齐,无懈可击全身穿着黑衣,总是点番茄汁的初老绅士,通常都是各自走进店里,相约在窗边的座位碰头享用早餐────乍看之下关係似乎不太寻常、但从偶尔听到两人的谈话来看,应该是夫妻的中年男女。
今早我推开门进到店里,禁烟区里几乎没半个人。背后靠墙的里头座位上,也只有一位老婆婆的常客坐在那里。
这位老婆婆俨然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总是穿着和服,一头白髮系着髮髻,那是新年年菜里常见的慈姑形状,这种打扮经常在漫画中看到,但如今已很少见到。气质高尚的圆脸,因为个头娇小,整体的印象很可爱。若做成人形公仔贩卖的话搞不好挺受欢迎的呢。
我坐在窗边座位上,点完餐后打开笔记本和笔电。
今天的工作是写音乐杂誌的稿子。那是一本专门介绍西洋摇滚乐的杂誌,学生时期常被前辈带去编辑部玩过几次,对方趁机问我要不要替杂誌写稿。我偶尔会聊聊自己对几名音乐家的看法,副总编辑觉得有趣就叫我写写看。这么说来,这本杂誌可说是我自由撰稿者的出道作。
过了几年后的此时此刻,那位副总编辑或许对我的经济状况看不下去了,他甚至让我写一整页的连载专栏,而且还金口一开,不是摇滚乐也没关係,要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每次当这份工作接近截稿日时,我就会烦恼该写什么内容。这个月的话是有想法了────有是有,但有点犹豫真的要写那个吗?那是几天前在这本杂誌的编辑部发生的奇妙事件。
女服务生将早餐套餐放至桌上。我说声谢谢,对方默默点头便离开。
我并不是觉得感觉不好,只觉得这人很阴沉。
这么一想,这店里的几名男女服务生大家似乎都像这样阴沉。说阴沉可能言之过重,但离开朗活泼的印象相去甚远,彷彿有一股淡淡不幸的感觉。他们待客有礼,没什么特别的问题,但一大早看到这些人阴郁的脸,很难会鼓起干劲说:「好,今天也要加油!」
忽然间,我想起猫王的一首歌。
<small>
Well, the bellhop's tears keep flowin 唉,服务生眼泪一直流着眼泪
And the desk clerk's dressed in black 柜檯职员穿着黑色衣服
Well, they've been so long on Lonely Street 唉,他们在孤独街上已待了很久
Well, they'll never, they'll never get back 哎 他们永远不会回来────(Heartbreak Hotel)</small>
那是首关于饭店的歌,若真有这样的饭店还挺可怕的。即便不将这间餐厅与歌中的饭店相提并论,但飘蕩的氛围一样却是事实。
我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将吐司涂上奶油。一大早就到大众餐厅这种不上不下的地方,这样的客人也是无处可去的可怜人吧,没资格说店员们「淡淡的不幸」。旁人眼中的我或许就像这样子吧────
若真是如此倒有点伤脑筋了。我快速吃一吃早餐,边喝咖啡边上工。
专栏的字数约是六张四百字原稿用纸。似乎很少,但要将该说的事情整理成那样的份量,还挺花心力的。更何况,前几天编辑部所发生的事真的很不可思议,就像是写到一半就完结的推理小说,所以若只是将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写下来的话,读者也会觉得不满足吧。
这件事肯定是真的,即便无法解决,也要準备一个最低限度的「结局」,类似「说不定是这样」之类具暗示性的写法也不错。虽然很想这么做,但那部分却很棘手────
打了几行又删掉,重複几次后,突然听到约翰•凯尔(John Cale)的「巴黎1919」,这首不大吉利的前奏。
虽然是首名曲,但餐厅不可能用那种冷门曲子作为背景音乐。那是我的手机来电铃声。那种冷门曲子并不是从网路下载来的,而是我一个音一个音输入至手机里的。
我忘了切换成静音模式。一边暗骂自己,边快速扫过来电号码。打电话来的人是朋友山边留乃。本来在想「拜託这么忙的时候别来乱啦」却顿时觉得想跟留乃聊聊。我想问问她的意见,关于接下来要写的小插曲,到底应该要怎么写,抑或是究竟该不该写。
我看下四周,不知何时老婆婆已不见人影,建筑物里的客人只有我一人。于是我安心地将手机贴在耳朵上,开始说话。
「喂。」
「啊,是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啦。」
「这我大概也知道啦。」
「干么这样说啊,妳是想说我很閑吗?我们不都是自由写手吗?」
「是自由撰稿者吧。」
「怎样,自由撰稿者比较了不起吗?」
「不,也不是。」的确没有比较了不起。「话说回来,我现在正在写那个摇滚杂誌的稿子。」
「啊,那个稿子还持续在写吗?」
「这是什么话啊?现在已经是第四回了。因为说了至少会让我写半年────总之,我想跟妳讨论要不要写这次的事情。」
「哦哦。」
「前一阵子,我在那间杂誌的编辑部实际遇到的事情。不过,该说是奇怪呢────还是不可思议呢。感觉若要写在专栏里的话,应该要有什么合理的解释才对。
若是留乃的话不知道会怎么做,所以想问问妳的意见。看妳的方便。」
「知道了啦,妳就问吧。我都很方便,反正我也很閑。」
她的确是在某个地方听我说话,虽然不晓得是在哪里,但透过看不见的电波与可以摺叠成小小的机器,我认真开始向留乃说起这件事。
「妳记得那个杂誌的总编吗?他叫本田省三。」
「他是个乐评家吧?」
「对对,虽然是副总编辑实质上就像总编一样,但目前名义上总编是本田省三。然后上星期六────也就是三天前,是他的生日。」
「是哦。」
「可是他太太感冒很严重,没办法在家庆祝生日,于是就在编辑部开了小型的生日派对。傍晚,公司员工和像我一样常进出这里的撰稿者一起小聚。」
「挺寒酸的耶,没在餐厅之类的地方办吗?」
「没有,因为有个男生很会做菜,而总编的女秘书兴趣是做蛋糕,所以大家就露一手────似乎是因为这样,于是大家决定各自带自己的拿手好菜来,像我这样厨艺不佳的人就準备酒或买现成的食物。」
当天聚会的人刚好十个。自称厨艺很好的穴泽用车子载了几个保冷箱,负责蛋糕的秘书若杉也坐车上,两人干劲十足地最先抵达办公室。其实也有人传他是不是想载若杉才自告奋勇────若杉长得非常可爱哦!
派对开始的时间是五点,除了主客之外全员都已集合完毕,总编姗姗来迟约迟到了五分钟。大家拍手欢迎他,但他态度却怪怪的。问他怎么了,总编就给我们看左手,平时戴的结婚戒指竟不在手上。
『那个高调的戒指跑哪里去了?』有人问道。那是宽两公分以上且整个都是浮雕,非常醒目的戒指。总编说他喜欢高调才会戴这种戒指,但洗澡时很不方便所以会拿下来。
那一天,总编过了中午后就去电影的试映会,先回家洗个澡再去派对────因为他个性潇洒平时都会这么做────洗完澡后找了找摆在洗手台上的戒指却没有找到。
「是小偷吗?」
「唔,洗手台在一楼,窗户虽是关着的但没上锁。从位置来看,有人从外面靠近,打开窗户偷偷拿走也是办得到的。」
「可是,也要知道那里有戒指才行吧。」留乃讲到了重点。「就算是再厉害的小偷,若不事先知道总编出门前会先洗澡,洗澡时戒指脱下来摆放的地方等等的话,不可能会刻意靠近或打开窗户吧。」
「就是说啊。又或者窗户其实是开的,路过的人看得到戒指的反光,或是乌鸦刚好进去叼走了。
总之就是没找到,但他说仔细找的话可能找得到,所以就先来派对了,但总编很没精神。」
「哦哦。」
「然后我们吃吃喝喝、表演余兴节目等等,反正有很多活动。」
「嗯,然后呢?」
「算是最后的节目吧,食物大致整理完后,若杉秘书的手作蛋糕华丽的登场。这时一打开盒子,大家都『哇!』地惊呼。」
「蛋糕那么厉害吗?」
「虽然只是普通的圆蛋糕,但是是特大的,且白色生奶油上用巧克力写了整面的生日快乐及总编名字等等的字。」
「就这样?」
「但蛋糕真的很棒呢!做蛋糕的时候,味道要做得好吃很难就不用说了,过多装饰的话不就显得很外行?
再怎么小心翼翼,奶油上也会留下刀子的痕迹,根本没办法像店里卖得一样平整漂亮────我是这么想的,但若杉小姐的蛋糕就跟专业的一样厉害。宛如刚下完雪没人走过的地面一样。
蛋糕虽然厉害,但令大家喧哗起来的不只这个,刚刚也说了若杉小姐是美女可能也有关係。毕竟除了穴泽之外,也还有几个男生为她疯狂,然后────」
「干么啊,别吊人胃口────」
「也有人在传说总编和她是不是有一腿。虽说本田先生不太会招人怨恨,但这也因为他不太正经吧。不过终究是传言而言。」我补充说道。「接下来,若杉小姐让总编握蛋糕刀,请他切蛋糕。于是本田先生拿着刀子,刀尖插入蛋糕的正中央────」
「插进去之后呢?」
「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总编『唔?』露出不解的表情。手指伸进刚刚刀子切开的裂里,然后────」
「什么啦,难道是恐怖故事吗?该不会出现分尸的尸体吧?」
「才不是这样啦。」她在想什么啊?
「是戒指啦。出现的是宽两公分的高调的戒指。本田先生惊呼:『是我的戒指!』,然后副总编石桥先生也跟着说:『对啊,这种戒指只有总编才会戴』。」
「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蛋糕里?」
「问题就在这里啊。」
我停了半晌。并不是故意要卖关子,而是自己也一头雾水。
「刚刚也说了,蛋糕表面像下雪的地面────没有人踩的地面一样光滑平整,再加上还写了一堆巧克力的文字。
如果有人把总编的戒指藏起来,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接近盒子再偷偷将盖子盖上,将戒指藏进去的话────即使办得到,也绝对会在蛋糕表面上留下痕迹的。能抹得那么平整,若非专业的蛋糕製作者根本办不到。」
「但事实上,若杉小姐不就抹得光滑平整吗?」
「是做好的时候吧。之后才在上头用巧克力写字。若在那种状态下开个洞,再完完全全恢複原状,即使同为製作者的她,我想也是不可能的。
毕竟一个不小心文字就会被切断,即使顺利在文字与文字中间开了洞,能不弄乱巧克力线而将奶油弄平整简直是────」
「的确似乎很难办得到呢。」
「对啊,再加上为了不让大家发现,这些都要要偷偷做才行啊。」
「原来如此,感觉那是不可能的。蛋糕侧面是怎样的?」
「因为蛋糕整个侧面都贴了扁桃仁片,我觉得同样也不容易。而且,戒指是从特大号的蛋糕正中央冒出来的,若是从旁边放进去的话就得放得很深吧。」
「唔,那么乾脆从下面呢?」
「从底部吗?嗯,底部没有奶油,开洞的话也不会有人发现,所以从下面放进去或许比较容易。
可是这样的话必须把蛋糕抬起来才行,在周围有很多人的情况下,要掩人耳目抬起那么大的蛋糕,我不认为有办法做得到────」
「懂了。那么就是那个方法,蛋糕的盒子是放在桌上的吧?」
「嗯。」
「有哪个人先偷偷藏在桌子底下,先将桌子开个洞,再将盒底开洞,然后将海绵蛋糕────」
「留乃怎么都想到这么蠢的方法啊?」
「因为想不到比这个更好的方法了嘛,这么没想像力,妳还自称是写手。」
这么说就有点受伤了。
「那么,这样怎么样呢?」留乃接着说。「没有任何人在蛋糕上开洞。戒指是从一开始就放在里头呢?」
「在用巧克力写字,涂上白色奶油更早之前,烤海绵蛋糕时就先将戒指放进去的意思吗?」我说。「问题是,谁会这么做呢?」
「烤蛋糕的若杉小姐吧,想也知道。」
「可是,她烤海绵蛋糕是在上午的时候哦。蛋糕烤完放冷之后再装饰一下,必须在穴泽接她前完成才行。穴泽说是在三点半左右去接她的。因为担心塞车所以多抓了一点时间。」
「总编何时发现戒指不见?」
「发现时接近四点左右了,因为他家离办公室很近,打算悠悠哉哉地出门。洗澡是三点半左右。」
「这样的话,就是有人在三点半到四点之间把戒指拿走吧?」
「就是这样吧。所以若杉和穴泽绝对是清白的。他们两人在这段时间都塞在与总编家方向完全相反的车阵中────」
「那其他人────」
「其他坐电车来的人────这么说的话也包括我────五点到办公室之前,在三点半到四点之间先来到总编家,从窗户偷戒指的机会是有的。理论上啦。为什么刚好知道总编会洗澡,或者,窗户若上锁怎么办,偶然的要素太多了。
然而,不论是我或是其他人,究竟是如何将擅自拿走的戒指────」
「放进蛋糕里?」留乃将我的话接下去。
「我不是说了这件事很不可思议吗?」
「真的很不可思议。」
在电话另一头的某个地方,沉默了好一阵子。
在大众餐厅这一端,还不算太阴沉的店员们,一身粉橘色洋装和白衬衫的打扮走来走去。面无表情的脸配上鲜艳的衣服,感觉很不搭。因为客人少所以很閑,明明也可以聊一聊,却只是突然想到什么简短交谈一下而已。
「那个,为求谨慎想问一下。」留乃说。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