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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大众餐厅的老位子,越过窗户眺望店家前的行道树。
正值十二月初,树梢的叶子已纷纷掉落,但今天阳光和煦,依旧温暖地照在窗边座位上,外头吹拂着徐徐和风。秀节彷彿逆转一个月般的上午时分。
虽说上午,也接近十一点了,若是受欢迎的大众餐厅,差不多坐满了提前吃中餐的客人也不奇怪。然而眼前这家店,从早餐时段开始,打开笔电工作的就只有我这个唯一的客人────如同字面意义,实质存在的客户。
我名叫寺坂真以,是二十八岁的自由撰稿人,将这家店当作是自己的书房经常来这里写稿。这家店是连锁的大众餐厅,位于东京近郊的一家分店,在数家分店中,这家有个特别的特徵。
目前这家店的前任地主是明治时代出生的老婆婆────将朴实的和服穿得很有气质的幸田春婆婆,时不时会出现在客人的位置上。算是幽灵。因为她在二十年前就过世了,事情就是这样。
根据这家店店长山田先生所说,因为「春婆婆很寂寞」才会出现在这里。因为她很寂寞,而且对和自己有缘的地方以及出现在这里的人也很关心,所以偶尔会出现在人间。
而迎接她的这一方,这个世上的人之中,有分为看得见春婆婆和看不见春婆婆两种人。而这也是店长跟我说的,看得见的某种层面上是「内心孤寂」的人。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站在客人的立场,看不看得到偶尔出现的小个子老婆婆其实不重要,但店员可就不能无视这件事了。为了老婆婆而始终将店里头的角落座位空下来,是店里不成文的规定,所以还是得知道她的存在才行。况且。「虽然知道她的存在,自己却看不见」的状态也很不舒服,长久下来留下来的店员必然是「看得见」的人,根据店长的定义就是全部都是内心寂寞的人。
这些人本来就怀抱着共同的秘密工作,因而散发一股独特阴沉的微妙氛围。相较一般大众餐厅或速食店气氛都开朗得过度的这个优点,看到这家店就会觉得差异也太大了。
这家店除了中餐、晚餐等尖峰时段外都很空,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氛围吧。不过原因也不只这个,还有地点,这里位于距离热闹繁华的郊外车站超过十分钟以上的旧街边,肯定也跟这样的土地条件有关。
眼前店里的三名员工────身材魁梧,体格跟运动选手没两样,但莫名地确定不擅长运动的店长;以及与橘色洋装和白色围裙的制服很不搭的女服务生们,一位是体格娇小又很瘦的三十岁左右服务生,以及身高宽度都很巨大的二十五、 六岁服务生这对凹凸二人组。
今天没见到老婆婆身影,我望着这些员工一边遥想着店里的「秘密」,只不过在逃避现实罢了。因为几天后就要截稿的稿子始终没有进展。我把注意力拉回笔电的荧幕上,但仍旧无法集中精神。
来到这家店不禁会想起的还有另一件事情。应该说那就是明明车站前的咖啡店也能够工作,离住的公寓也比较近,最近却常常来这里的理由────当然,幸田婆婆为何会主动找我说话,一次次精彩解开苦恼谜团的老婆婆幽灵其存在也是很令人在意,但原因不仅如此。
────之前曾在这里见过面,交谈过几句,姓南野的男性,我很在意他。
年龄比我长几岁吧。曾经唯一一次同桌时,和之后在店门擦身而过时,都是穿西装的打扮。从几次的谈话中流露他是单身,除此之外一概不知的谜样人物。
从他偶尔会到这家店来看,似乎是在附近上班的人。但离车站有点距离的公司行号,几乎没有穿西装的男性职场,因此能想得到的只有一个地方────
我想到一半就停止思考了。透过窗户看到本人正从有行道树的路上往这里过来。
黝黑脸庞的嘴角彷彿疲累地皱起挖苦的纹路,但双眼仍散发少年般的光芒。长相和身材都不赖────话虽如此,受不受女性欢迎就有待商榷。虽然感觉不是个难搞的人,但总觉得有股难以接近的氛围。
然而我可能好奇心很重,似乎会被这样的男性所吸引,最近一有机会就想着他的事。很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若有机会很想再跟他说说话,满脑子想着这类的事。
像这样背对大门坐在窗边位子,就能与车站方向走来的人正面相对。前提是对方要看向比外头稍暗的店里。
南野笔直地朝这里接近。另一名五十岁左右也是穿西装的男子走在他前面,两人似乎并不认识,彼此离了有一、两公尺的距离。
我心跳加速地一边盯着电脑荧幕,随意敲打键盘,假装认真工作中。
那两人终于通过我身边,但不觉得他们会打开餐厅的门。虽然我是这么认为的,但出乎意料地,不一会传来开门声,接着响起「欢迎光临」的声音。我低调地转头过去,年纪大的男性以及南野依序进到店里。
我有点开心地把头重新转向前方,这时年纪大的男性走过我旁边,正要进到店里时。他的脚步似乎有点摇摇晃晃,才刚这么想,立即发生突髮状况。参杂些许白髮的男子突然往前摔倒────看来他是被什么东西绊倒,整个人扑倒跌了很大一交。
摔倒时头部似乎撞到桌角,发出巨大的响声。男子就这样趴伏在地毯上,一动也不动,没有要起来的样子。
「您、您没事吧?」
店长出声探问。然而,真正蹲在男人身边关心的是我。因为就摔倒在我旁边,才刚好变成这样。走在男子身后的南野先生不仅蹲下来,两手还伸进男人身体下方,将原本朝下的身体转向翻躺的姿势,并将头部的位置稍微移一下。这个紧急处理我在学校的保健体育课上学习过,是为了保持呼吸道畅通。
男子呻吟后睁开眼,对上我的眼睛一边说:
「骗人的吧?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有十五公……────」
微弱却清楚的声音这么说之后又再度闭上眼睛。似乎真的昏了过去。
2
「鞋带鬆了,自己踩到才绊倒的。」
南野站起来说,这句话并非对周围的哪个人说的。仔细一看,倒下来的男人左边的鞋带完全鬆开,垂落在地毯上。
「虽然没有伤得很严重,但还是叫一下救护车比较好。我虽然也不是什么医生,但看这状况应该没大碍。」
既然本人都这么说了,就应该不是什么医生吧。但他的态度不同于一般人,不慌不忙且动作迅速俐落。
店长拨一一九叫救护车,南野在旁边给他什么建议,而被留下来的我们────我和两名服务生站在男子身边观察他。但我们也只是单单看着,什么也不能做。
就在这时候,忽然感到一个似人非人的气息,我看向旁边。身为幽灵的幸田春老婆婆站在我隔壁,微歪着头观察男人的状况。
「前一阵子真是打扰妳了。」
察觉到我的视线,老婆婆一贯客气的语气说。
「那个,我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
「有可能是我猜错了,但若救护人员到了的话,请妳务必传达一件事。」
「什么事呢?」
「这位先生。」她手指着昏倒的男人说。「会不会是心脏不好呢?虽然刚刚他摔倒的原因跟心脏无关,但我想还是提醒救护人员一下比较好。谨慎为佳。或许是我弄错了,但还是提醒一下。」
「可是,为什么妳知道这种事?」
「因为那位先生大概没有拿着那个东西吧。就是那个,小姑娘妳跟我说话时会使用的────」
老婆婆话停了下来,并迅速离开,因为南野先生回来了。先不管其他店员,由于他应该是看不见老婆婆的,被看到我俩在说话会很不妙。
老婆婆就这么回到平时的角落位置坐下来,以眼神示意要我『一定要说哦』,我轻轻点头回应,重新看向昏倒中的男人。
我重新观察,感觉是个很难找出特徵的男人。中等体型中等身高,老婆婆虽然那样说,乍看之下还挺健康的。当然也有可能他看起来虽然健康,心脏功能却很不好。
长相併不独特抢眼,但也不是那么没气魄。只要坐电车时就会看到几个这种长相,一下车就忘掉的那种中年男性的其中之一。灰色的西装外套配上白衬衫,领带是深蓝色的条纹。没带包包或小包包之类的,但这对穿西装的男人很言并不奇怪。如果是要办事的话,将需要的东西收进口袋里,也可以空着手走路。
茶色的鞋子,左边的鞋带和南野先生说的一样鬆开了。不仅前端打结的部分是直的,连穿过鞋洞的部分都鬆了。不看这点的话,这男人无论是服装或本人的长相都没有特别的地方。真的称得上是「平凡」、「随处可见」的类型。
想着这些事时,救护车到了,救护人员在男人身边蹲下来。我依照跟老婆婆的约定,走向正在听取店长说明状况,看起来像「救护队长」的人。
「打扰一下。」
「怎么了?」
「抱歉,只是我刚好想到,也可能只是我误会而已────」
「什么事呢?」
「那个人,会不会是心脏有问题呢?」
我话刚说完,几乎同一时间,另一位救护人员从男子外套的内侧口袋拿出了葯。
「啊,原来如此。看来是这样。」
「队长」确认里头的药物与资料内容一边说。
「他有在使用心律调节器吗?」
这次换南野从旁问道。
「似乎是这样。但刚刚并不是心脏病发,而是撞到了头而已。我想应该不严重。」
男子被抬上担架,店长和个头较大的女服务生从两旁目送男子被抬进店门口的救护车里。
救护车鸣着警笛扬长而去,店长一回来,这家店彷彿又重回平时的氛围────没有客人,阴暗慵懒的时光。
我听到救护人员的话也安心回到座位上,原本想要赶一下稿子的进度,然而,
「打扰了────」
南野先生直直盯着我的脸一边说,一边在我的桌子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3
「啊,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嘴上虽这么说,人已经坐下来了。不仅如此,面对我那散乱着工作设备的桌子,他比我还要冷静。
「造成妳的困扰,不好意思。」
「不……不会。」
我有点结巴。老实说,我甚至在想要用什么理由再试着跟他说话,所以可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个头娇小的女服务生来到他身旁倒完咖啡。
「妳是寺坂小姐吧。工作是撰稿者。」
「对。」
「我姓南野。妳之前和MITAMURA工业的三田村社长谈论闹钟的话题时,我也在场。」
「是,我记得你。」
之后两人沉默了一阵子。服务生也替我的咖啡再倒一杯,
「话说回来,为什么妳会知道那件事呢?」
他态度轻鬆地问,应该说,感觉像故意看起来轻鬆。
「那件事?」
「就是寺坂小姐对救护人员说的事,妳说刚刚那男人的心脏可能有问题。」
「啊,那是因为────」
语尾声调有些犹疑。因为连我也没办法回答。或许看在对方眼里我是在支吾其词吧。
「难不成是因为他没带手机吗?」
手机。没错。我立刻想到。
老婆婆说了,那男人「大概没带那个」,她所指的那个「小姑娘妳跟我说话时会使用的────」就是行动电话。和并非任何人都看得到的老婆婆坐在角落座位上说话时,为了不让人觉得我是一个人叨絮不休的怪女人,我会拿起手机贴耳朵,假装在讲电话。
昏倒的男人似乎是没带手机的。老婆婆一直在这家店里观察来来往往的客人,她想必见识到近年来无论老少,任何类型的人都使用行动电话。
另一方面,不时听到「心脏装心律调节器的人不能使用手机」的事情,所以才会联想到「没带手机的那个人或许是心脏有问题」吧。也有很大的可能并非如此,但为慎重起见跟救护人员说一下比较好。
「对,就是那样。」我答道。「虽然人会因为各种理由不带手机,或许有可能是那样────」
「其实,听说因为手机的电波而启动错误的只有很旧型的心律调节器而已。即使如此,生性谨慎的人仍不会带手机,结果被妳说中了真了不起。」
南野先生(因为是面对面谈话,所以称呼先生)说完后,问道:「可是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妳会知道他没带手机呢?」
我顿时无言以对。幸田春婆婆为何知道这种事呢?
然而,思考这个问题时,我心中又萌生另一个疑问。先不提老婆婆,眼前这男人为何也知道呢?刚刚莫名肯定的口气,看来他似乎很确定这件事。
「南野先生才是,为何知道这件事呢?」
「我是在帮那人翻身时,顺势摸了下他的口袋。钱包或卡夹套之类的东西有没有好好收在该在的地方,确认之后发现并没有手机。」
真诧异。没想到照顾人时,竟然顺便做了这种检查────
「很多事吧,但这是我的职业病请见谅。其实我在附近的警察署工作。也就是所谓的刑警。」
「欸?」
我大吃一惊────但在另一方面,心中各种的大石头也顿时放下来了。
他虽说自己不是什么医生,却能冷静面对在眼前昏迷的男人。还有就是他的工作。
刚刚骚动发生之前,我想着他的事。还说了附近几乎没有男性穿西装上班的公司,有的话也只有一个。那个地方是警察署,是更换驾照时会去的地方。
「所以老实说,在工作方面也是,我很在意像寺坂小姐这样的人。」
不是谜之人物而是刑警的南野先生如是说。
「当然,在现实生活中,很少遇到像推理小说般複杂且手法精湛的事件。
大部分的事件都极度平凡。话虽如此,正因为平凡,真相就被隐藏得很好,或刚好被隐藏起来。所以搜查的这一方,被要求往逻辑或推理之类的方向来思考的状况就是目前的办案方式。」
「啊────」
「所以我对寺坂小姐这样的人,轻轻鬆鬆就能解决事件的人非常感兴趣,不论是之前的闹钟事件也好,或今天的手机事件也好。」
我内心冷汗直流不敢出声。无论是闹钟事件之谜或今天的手机事件,都完全不是我的功劳。
「冒眛请教一下,妳外表看起来很年轻,是二十五岁左右吗?」
「不,超过二十五了。」
「但也还没到三十吧?应该比我年轻才对。」
从这说法来看,我猜他本身的年龄应该是三十或三十一左右。对我来说是种收穫,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既不算人生丰富,又不是做我们这一行的。这样的寺坂小姐为什么────」
「打断你的话,不好意思。」
我想必须在这里解释一下才行。
「今天的事,还有上次三田村社长的闹钟事件,其实并非我自己想出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