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是因为巨响也不是因为冲击。反而是因为那几乎使人耳鸣的反常寂静,使我睁开了眼睛。然而,明明张开了眼睑,周围却像是被电视机的杂讯覆盖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我以为自己仍在睡。脑海完全没有直到一秒前的记忆,所以这应该是在梦中吧?
但下一瞬间,某人的手忽然在我的背上用力按了一把。就像在催促我往前走。
按在背脊上的那只手,虽不像父亲的手那样巨大、坚硬、温暖,但也不像弟弟的手那样小巧、温柔、冰凉。是股连体温都很柔软,坚强却没有杂质,细緻温柔的力量。
这只手,令我想起了小时候因意外而亡故的母亲。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似曾相识的街景。我意识到自己停止了呼吸,连忙大口吸气,却不小心呛了一下。强风从背后袭来。那只温暖的手的触感清晰地留在背上。但回过头去,我的背后却什么也没有。
我背对着一片巨大的圆形『虚无』,站在悬崖的边缘。
那里本该是我和父亲与弟弟一同生活的都市。有我们的家、有道路、有电线杆、有广告海报、邮局、银行、便利商店、超市、车站、电车、汽车、学校、公园,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日常生活不能没有的事物。但如今它们全都消失了。简单地说,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坑洞。奇妙的是,坑洞的边缘就像是用刃器割开一样地整齐,也没有溅起什么尘埃。低头俯瞰,望不见那大洞的底部;抬头仰望,天空也跟周围的空间没有什么不同。
太过惊讶的我,只能像根木头般傻傻地杵在原地,听着来自远方的微弱海浪声。原本城市还在那里的时候,因为隔着太多障碍物,所以是听不见海浪声的。
就连思考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想法,也是隔了好一阵子才在脑中浮现。
这就是三年前,我目击到的都市消灭,如今通称『消灭』的事件。
从消灭事件生还的我,完全不明白事件经过也不清楚详细情形,于茫然若失的状态下,被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们发现,带回了他们的地方。
在黑色的汽车中,两名身穿相同黑衣的男人分别坐在左右,夹着坐在中央的我。他们的脸深深地藏在兜帽下,看不清长相,当时的我也丝毫不想去看。
好不容易感受到了母亲那双温柔的手掌,我却快要被杀死了。我毫无来由地产生这样的念头,缩起身子。
对于要把我带去哪里、要对我做什么,男人们一句话也不说。中间他们用对讲机跟某人交谈了两次,但都不是什么有内容的对话。
从黑色汽车走下的瞬间,一阵凉风倏地吹来,带来泥土和树木的气味。我转头一看,发现这里似乎是某片森林,到处都是茂密的林木,有些昏暗。正前方则是一座造型冰冷的建筑物,但才观察到一半,黑衣服的男人便团团围住我,架起我的双手,把我拖进了那栋建筑物内。虽然我觉得自己肯定有反抗,却没有半点记忆。
等到回过神时,我已独自处在一间狭窄、没有窗户的房间内。
门上唯一的一扇小窗也装着看起来相当牢固的铁网,就连从房内窥探门外都没办法。
房间内摆着一张比单人床还小的床铺,放着水壶的小茶几,以及简易的洗手台和厕间。理解他们的意思是要我从今以后在此生活后,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在飘着消毒水臭味的床上坐下。
父亲和弟弟到底怎么了,他们一个字也不肯告诉我。相反地,还不停质问我各种问题。
「你知道什么是魂体吗?」
「你有听过波动性物质吗?」
「你最后一次跟你父亲连络是什么时候?」
对于所有的问题,我都面无表情地回答「不知道」。实际上,跟平常一样普通地生活时突然遇到消灭事件的我,对于整起事件也确实没有半点印象。除了和父亲与弟弟一起待在家中客厅的情景外,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除此之外,他们还问了我是否生过大病,现在有无特殊疾患,睡眠状况如何等问题。从身高、体重、血液、血压、视力、听力、以及牙齿的健康状态,他们每天都会仔细地对我未成熟的身体进行精密的检查,而我也渐渐习惯了那些冰冷医疗器具的触感。
设施中没有任何人来探望过我。儘管没有人说出真相,但无人访问,也没有人试着来救我的事实,使我渐渐察觉了父亲和弟弟苍真遭遇的命运。总有一天一定要逃出这里、努力活下去的意志,也跟着一天天地衰减。结果,我的食慾变得愈来愈差,晚上也睡不着,甚至开始希望消灭能再次发生、让自己从世上消失就好了。
由于晚上无法入眠,因此白天的我,几乎都在近乎昏睡的无意识状态下度过。
每天重複着那样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三年。
2
深夜的设施比白天更加静谧,加上我的房间没有窗户,关灯后真的就只剩一片黑暗。耳边传来的,只有我身上的衣服与床单的摩擦声,还有空调微弱的运转音。
难道我会就这样,一辈子作为连目的都不晓得的研究材料活下去吗?未来是否已经完全没有半分希望了,我连该如何判断都不知道。当我的内心做出那样的判断时,我是否会因为绝望,在这个房间里咬舌自尽呢?
每天关灯后,我都在床上想着同样的事情。
「你就是小雪?」
直到那一天,他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因突然冒出的人声而弹起身体,只见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正从门外盯着房内。那双锐利且闪闪发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是的。」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从那个人的说话方式听来,他似乎不是这所研究设施的职员。
「很好。」
男人一说完,便打开了房门的锁。
「走吧。」
「你是谁?」
我从床下跳下,退后一步。
「我叫拓也,是个送货员。我收到你父亲朋友的委託,要送你离开这个地方。是来帮你的。」
听到「送你离开」这种奇怪的说法,我不禁一脸狐疑。但那自称拓也的男人只说了句「快点走吧。警卫马上就会来了」便抓起我的手,拉着我跑到连紧急照明都没有的漆黑走廊上。
「小雪!」
就在那时,我彷佛听见一道以前从未听过的尖锐嗓音,呼唤了我的名字。
「等等,刚才好像有谁在叫我......!」
「没时间了。这里还有其他你认识的人吗?」
拓也一边走一边问道。
「不,应该没有才对......」
儘管有点在意,可还来不及确认,我便被拓也硬拉着手,在走廊上全速奔跑起来。
「你刚才说的......我爸爸的朋友,是谁?」
穿着一身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辨认之红色外套的拓也,正用惊人的速度跑下楼梯。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活动过身体的我,只跑了一小段距离便已气喘如牛。
「等你见到就会晓得。」
拓也不耐烦地回答。
「等等、我、跑不动了......」
我的手、我的脚,感觉都好像换了一具身体。明明骨瘦如柴却又沉重如铅,完全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
「太慢了!」
拓也忽然回过头,一把将我扛了起来。
「等等、住手!放开我!」
我用力挣扎,死命捶打他红色的背脊。
「你想回去那个房间吗?」
拓也不慌不忙地停下脚步。
我的两脚被他抓着,上半身和双手垂在他的背后,两眼盯着眼前的红色外套。
「不要。我不想回去那个房间!」
「那就乖乖让我帮你。」
走廊的另一头,开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们追来了!」
我赶紧调整姿势,抬起头来,用手抓住拓也的肩膀。三年来从未剪过的头髮缠住手指,突然感觉碍事无比。
「到外面了!」
拓也游刃有余地说完这句话后,便打开通往设施外的巨大铁门。
大约三年前,我被一群身穿黑衣的男人从这里带进了设施;而现在,又被这个身穿红衣的男人从同一个地方扛了出去。曾经见过一次的森林,瀰漫着夜露的湿气。微冷的空气拍打着双颊。
许久未见的夜空,广阔得令人晕眩。
拓也抱着我,跨出生鏽的巨大铁门,走到一辆彷佛理所当然似地停在研究设施附近的黄色摩托车前。然后便把我放下、跨上驾驶座,转头看着我。
「上来。」
我让肺里盈满户外的清新空气。
「要走啰!」
就像被拓也的声音硬拖过去似地,我听话地爬上后座。
那个呼唤我的声音,难道是错觉吗?
这时,设施内的照明终于亮了起来,警铃声大作。
「永别了。」
就在我对着那栋建筑自言自语的同时,拓也启动了引擎,催动油门飙了出去。
「用力抓好喔!」
仔细一看,拓也有着一头凌乱的茶发。红色外套的兜帽在他的脑后随风飘蕩。
拓也微微转头,用那对与晒得黝黑的肌肤形成强烈对比的大眼,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瞧。他没有说半句话,也没有露出同情的表情,只是盯着我看,确认我有没有好好抓紧他的背。
他的后背格外温热,外套柔软的棉料散发着阳光的香气,以及些许的汽油味。
我的脑中,不禁联想起从未亲眼见过的野生雄鹿。拓也他,就好像一头一点也不亲近人,长着大角的雄鹿。
刚才,拓也好像提到了父亲的事。记得他说是受到了某人的委託吧?我怀着满满的思绪,一手按着乱飞的头髮,另一手用力抱紧拓也。
就这样,我终于逃离了那座设施。虽然不知道接下来又会被带去什么地方,但除了委身于他外,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儘管我对拓也的事一点也不了解,不过跟这三年来遇到的那些宛如机器的白衣人相比,他一点都不可怕。
3
自称曾跟父亲一起从事过平行世界研究的那个男人,说他也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对于我平安无事感到非常开心。然而,一如预料,关于消灭事件后父亲和弟弟的下落,他似乎也一无所知。
「不过,我从你父亲那里收到了一封邮件。可惜因为完全查不出寄件人的资料,所以也无法回信。」
研究员在电脑萤幕上打开那封邮件后,往办公椅的椅背一靠,发出叽哩哩的声响。
坐在研究员旁板凳上的我,起身往前盯着萤幕。
「那,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离我和研究员一段距离外,独自坐在墙边老沙发上的拓也忽地开口,他一边搔着头一边站起身。
「拓也,稍等一下。」
我还来不及转头向他道谢,研究员便先叫住了他。
「等等可能还有其他工作得拜託你。小雪父亲寄来的这封信,也麻烦你看一眼吧。」
拓也耸耸肩膀,走到我旁边瞄了一眼萤幕上的信件。
『我在失落之地等你。』
「就这样?」
我错愕地呢喃。
「失落之地,是指那个大坑洞吗?」
拓也皱起眉,用力歪着头。
「在消灭事件生还的我之所以可以召唤魂体,难道跟父亲的研究有关?」
「我认为,小雪父亲的研究跟消灭事件有密切的关联。所谓的平行世界,就是和我们所在的这个时间线相异之另一种未来。过去发生的所有历史,每个分歧的选择都会产生不同的未来,那就是平行世界。也就是与现在的世界并存,位于其他时间轴的世界。失落之地虽然是以小雪你们居住的都市突然消灭之形式出现的,但那个大洞其实就是通往平行世界的大门。」
研究员叹了口气。
「而波动性物质,就是从那个大门,或者说从失落之地出现的。小雪会得到召唤魂体的能力,恐怕就是受到波动性物质的影响。组织大概是想藉由小雪,调查那种影响的强弱和种类吧?」
「意思是曾暴露在波动性物质中的人,全都能使用类似的能力?」
靠在墙上的拓也表情相当複杂。
「组织应该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至于其他像小雪这种拥有特殊力量的个体,我倒还没有听说过。当然,无法保证以后会不会出现。小雪也是,或许以后还会发现其他的影响。」
「如果按照信上说的,到失落之地去的话,是不是就能见到我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