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的考驗

搭乘「丛林巡航」游轮连续周游二十圈以上，还是会让人晕船。

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水面波光潋滟，热带雨林的绿意散发出温润又耀眼的光辉。真是看錶演的绝佳天气。相信不管什么样的游客都能带着兴奋的心情乘船，享受在丛林间川流而下的快感，最后心满意足地下船吧。

但是，我却不同。限乘三十人的小游轮每周游一圈回到模拟港口后，仍不得偷閑下船，马上就得再次出发。不只是我，坐满甲板的那些西装男更是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反倒是饰演船长角色的人，每周游一圈就能下船换班。

早濑实坐在船身后方的座位，并调整了一下姿势。现在还不是喊累的时候，自己也是过了三十岁才挣得总监的职位，好不容易才脱离辛苦的兼职人员生涯，得以和身边的正职人员们一样，为这场「特约职员资格考试」严格把关。

坐在早濑旁边同年龄层的瘦削男子，就是顶着营运课长头衔的锦野文昭。他发出嘶哑的声音：「接下来是谁?」

「嗯……」早濑望了望手边的名单。「是派遣人员，后藤大辅，21岁。」

「喔，是派遣的呀!」锦野茫然地朝前方喃喃自语起来。

早濑看了看锦野的侧面。

对早濑来说，他和锦野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填补的鸿沟。同样是担任课长的职位，锦野一开始就是正职人员，而且还是大学毕业的。虽然高中毕业的早濑在工作职场中起步较早，不过慢了好几年的锦野，才短短一、二年就轻易脱掉戏服改穿西装，还马上就升迁到总公司来了。他的背影，总有一天会远到早濑看不见的地方。这种平步青云的人，早濑过去就看过一堆。

突然，锦野的目光转向这头。「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什么。」早濑不好意思地朝正面看去。

这时，一个男子爽朗的声音响起。「我是117号，可以开始了吗?」

从栈桥那来了个年轻男子，昂首站在船头。

这位「丛林巡航」的船长，穿着相当具有冒险家的风格，并随时露出洁白的牙齿面向观众们咧嘴大笑。身高约170公分左右，略黑的肌肤益发突显锻炼过的体魄，高中若是体育性社团的话，应该是相当受女生欢迎的那一型。五官算是端正，就是两眼分得过开，看上去还真像张狗脸。

锦野也抱持着同样的想法。「真是张狗脸哪～」

「是啊，」早濑嘟哝起来。「这种脸或许挺适合冒险的角色吧。虽说这只是脸给人的印象。」

船缓慢地启动。

椭圆形的船只缓缓自丛林间的小河川流而下。船的侧面不加墙壁，而甲板上则是排排坐着穿西装的数名男人，他们目光全指向饰演船长角色的那人身上。

年轻男子手持船舵，开始装出操作船只的模样。事实上这船是顺着河底的轨道在前进的。但无论如何，要展现出船长掌舵的架势，绝对是第一个审查的重点。

然而，船舵迴转的方向似乎跟船只行进的方向不太一致。怎么看都觉得这名船长慢了一拍。

锦野偷偷向早濑咬耳朵，「看起来不像是在操纵的样子嘛。」

「是，正如同您所说的。」早濑一边看手边文件，边动笔在『演技』、『表演自然』这两个项目各扣一分。

总算掌舵掌得开始有点样子了，特约应选人员——后藤大辅才终于鬆了口气将脸转向观众。「呃……欢迎光……。啊～不对，大家好!」

锦野边叹气边说：「他刚才想讲欢迎光临，对吧。」

「听起来是那样耶。」早濑说着，在『表演自然』这个项目上再扣了一分。「欢迎光临」在这种场合是不许说的。

后藤大辅满头大汗，强颜欢笑地开始讲话。「大家好，欢迎莅临丛林号。我是船长后藤，接下来各位将跟我一起经历一段不可思议的丛林探险。咦?不对，不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是用在灰姑娘城堡的嘛?这里，这里到底要怎么说?」

船内更沉静了。只有从丛林传来的鸟叫以及太鼓等效果音迴响着。后藤的脸笑得更僵了，就在他的表情几乎要打结的剎那，一名穿西装的乘客发出声音支援：是「神秘」。

「啊……对对对，就是神秘。我要带各位去探索丛林的神秘之旅。」后藤开怀大笑，才笑着一个不留神手边的船舵就尾随着船行进的方向给飞了出去，就像是在配合船行驶的即兴演出般。

毕竟还是一船之长呀，可是后藤怎么看就是被船玩弄得丑态百出。就算是出于紧张，但这么难看的演技真是见都没见过，早濑心里暗想着。

「呃呃……」后藤继续保持满脸的笑容，但额头上的汗水却像瀑布般狂奔出来。

「首先，各位看到的是伊落瓦底江。啊，不是，是尼罗河……咦，好像也不是，喔，是亚马逊河。再来看到我们的右手边，是大象先生喔。来，我们跟牠挥挥手。」

后藤高举起右手努力挥着，但甲板的那群西装男没有一个人附合。

机器大象上下摆动着鼻子，乘客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后藤看着这副光景，更是不知所措。

「那个……」后藤死命地维持住几乎要消失的笑容，继续滔滔不绝地讲着。「在丛林里，不只有温驯的动物，那个，危险也是随处可见的。像是食人族，呃，还有鳄鱼之类的……」

锦野再次向早濑咬耳朵。「讲得颠三倒四。」

「就是说呀。」早濑在『掌握例行程序』这个项目上又扣了一分。

不过此时，后藤的眼睛却忽然为之一亮。那眼神虽然仍带着几分不安，但是语气却变得强硬许多。「请注意，虽然危机就潜伏在各位的身边，但也不需要太惊慌，丛林里面有『许多』可怕的小动物，也有像『小鳕鱼』这样的动物!」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笑点，早濑听了满身起鸡皮疙瘩。

时间像是停止般，一片沉静，没有人吭声。

在东京迪士尼乐园里要有这般宁静的场景几乎是不可能。长年在这里工作的早濑感受到异常的寂静。

「这个……」后藤仍旧维持着尴尬的笑容，重覆着无厘头的笑话。「有『小鲑鱼卵』，也有『小鳕鱼』喔……，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呵呵……」

「在讲什么呀?」锦野的脸变了。「这些话有写在手册里吗?」

早濑又叹了口气。「基本上，丛林号是允许即兴演出的。这应该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大概他觉得很有趣吧。」

锦野惊讶地看着早濑。「这是哪里有趣了?」

「不是啦，总之就……」早濑有些不耐烦地解释。「就是说有『小鲑鱼卵』，所以也有『小鳕鱼』这件事还挺有意思的嘛……」

「你指《蝾螺太太》里的人物吗?」锦野不苟言笑地反问。「在迪士尼乐园讲其他坊间的故事是不可以的。这样会坏了游客们对迪士尼的梦想。」

「这个我当然知道。」早濑边说着又开始思索着要在哪里再扣个分。但评分表上似乎没有不準讲无厘头笑话这一项。正在狐疑的当头，他又在『独特性』和『趣味性』这两项上扣分。

此时，河边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是米奇跟米妮跑出来，还朝这里挥手。

后藤傻眼，一个人呆站着，因为他事前并不知道会有米奇跟米妮的现身。这的确能带给游客莫大的惊喜，但也是给演员发挥临场反应的绝佳考验。

不过后藤似乎不太能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安排，笑僵的脸不停地碎碎念。「呃……。果然是穿着布偶装，所以看不到前方吧。是不是迷路啦，两位……」

穿布偶装……。

早濑抱着头。一定要把眼前的员工当成游客来表演才行啊，他怎么连模拟测验最基本的原则都抛诸脑后了呢?

「够了。」锦野双手叉胸，冷冷地说道。

深·有·同·感。早濑拿起手边的扩音器对着年轻男子高喊。「好了，就到此为止。117号，辛苦了。」

西装男们顿时鬆了口气，纷纷起身伸懒腰。他们心想还好自己不是真正的游客，这种不成体统的表演，根本不能摆在一般游客眼前。

不过，后藤大辅看似一点也不在意周围冷冰冰的诡异气氛，一个人开心地笑着，并向大家深深一鞠躬。

「也辛苦各位了。」后藤认真地说，声音也强而有力。彷彿，对自己尽全力做好的这一切感到相当满意。

「真头痛哪～」锦野发牢骚。「这么令人头痛的家伙还真久没看过了。」

「您说的没有错。」早濑也反覆地唠叨着。

锦野搔搔头说：「要让他完成新手培训吗?」

「人事部那边有报告指示，大致上完成就行了。因为总公司并没有录用他，其他培训课程的说明也大可免了。」

「因为他是派遣人员的关係吧。」锦野长叹一声。「非录取不可吗?」

「就算迪士尼海洋乐园成立后，兼职人数依然是一万左右，有的还是和迪士尼乐园一起共用的，人手不足的问题还是很常见啊。」

「哎，叫他参加下午的面试再看看吧。」说着，锦野把后藤的履历丢在一旁。「不过他从头到尾都维持笑脸这一点倒是还不错，演员最重要的就是这点。」

早濑边揉着脖子边朝后藤的方向瞧了瞧。只见他依然保持愉悦的笑容站在船头，等着回到出发的港口。

锦野的看法是对的吗?

的确，要能抑制站在舞台上的不安及压力，还一直保持微笑是演员的必备条件。但是，后藤大辅那纯朴的模样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说到底，演员的笑容也只是演技的一部分罢了。

不过后藤那种单纯的笑容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自然」呢?这样的疑问在早濑的心里撩起一股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