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不差,没有发烧。不请假,照样去上班。
乍看之下,我看不出真绪有什么变化,但我总觉得她的活力一点一点地流失了。
是因为在她老家听岳母说了那些不寻常的迹象,我才变得神经兮兮吗?实际上,她真的变得不那么热中于礼拜六齣门去玩了,也越来越常在和室的阳光里午睡。
由此可见,并不是我自己多心而已。
真绪就和以前一样,不,是比以前更爱我了,她给我的爱情浓烈到有点令人心烦的程度。
我自己说这种话也觉得很害臊,但这些都是事实。
举假日为例吧。
我起身想去便利商店打发时间,结果原本在榻榻米上睡觉的真绪便坐起身子问:「你要去哪里?」拨开被子跟了上来。
周末採买的时候也一样。
我告诉她,她先列好清单的话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真绪就会说:「浩介挑菜的眼光太不可靠了。」硬要跟过来,接着又有气无力地喊累。当她发现我担心地看着她时,又挤出微笑改口说:「啊,骗你的。」最近她就像一天到晚用天线接收我发出的电波似的,不管有事没事都黏在我身边,简直就像回到国中时代。
又或者以晚上为例。
我关掉厨房兼餐厅的电视说差不多该睡了,真绪就会打开它说:「还不用去睡嘛。」
「明天还得早起呀,我们去睡了嘛。」我就算这样说,真绪也不会理我。
「再撑一下嘛,搞不好会有什么有趣的节目。」真绪自已明明也忍着不打呵欠,却还是不断转檯。
「这时段只有圈内人才喜欢的谈话性节目啊,看了也只会觉得无聊。」
「那我们自己也来聊圈内人的话题吧!」
「怎么变成这样啊?」
「好嘛好嘛,呃,之前啊——」
她说的似乎都不是非常希望我知道的事,比方说「有点『那个』的人打电话到公司来」、「秋天档期的电视连续剧水準有多低」。当场硬挤出来的话题没有高潮迭起的成分,大致上都很无聊。
当我被睡意打败、应答声变得呆板时,真绪立刻就会慌乱起来,一下问我要不要泡茶,一下问我要不要切羊羹来吃,变得异常体贴。
她有些焦虑的模样乍看令人觉得窝心,同时却也带来某种沉重的感受。
说话说累了躺上床后,她偶尔还会主动凑过来,于是真正入睡的时间又往后延了。她凑过来需索的时候,我总是会回应她。
真绪全裸走在五月夜色中的身影从我眼睑内侧闪过后,我就无法再闭着眼睛了。当年她幼小的身躯说不定遭逢过不幸,所以我总是忘情地抱着她纤弱的身躯,希望能抹去过往的阴影。
真绪心中似乎也藏着某些想法,经常碰触我的肩膀、背部或手腕,也曾经用两只手捧着我的双颊,以手指梳过我的头髮。那手法和爱抚完全不同,像是在确认我的体温和触感。
话说回来,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听真绪哼唱〈那不就太棒了吗?〉了。先前不只是煮菜的时候,就连帮植物换盆栽或倒饲料给沙滩男孩的时候,她都会喜孜孜地唱着,最近却很少那么做了。
「好累喔」的呢喃声取代了朝气十足的旋律。想到她夏天时冲劲十足的模样,就很难相信如今她会抱怨疲劳,咳声叹气。
这点尤其令我担心。
真绪和我待的公司毕竟和不同,我掌握不到详情,不过她最近除了常态性的工作之外,似乎还要为某个接手过来的工作赶进度。与轻叹一起脱口而出的「好累喔」,透露了她身上的疲劳有多沉重。
「怎么了吗?」我试着引导话题,真绪便露出自嘲的微笑:「要一个老太婆管教年轻人实在太辛苦了啦。」
她好像分了几个工作给较资浅的员工,结果对方还没听完说明就吐着舌头说:「哇,那种事情我没办法啦。」原来如此,这种状况确实很累人。
「你相信吗?我连说话方式都得教她耶!我讲话稍微凶一点,她就会哭,我哪有办法在她独当一面之前一直帮她擦屁股?我哪来那么多时间?」
真绪被身心疲劳搞得心浮气躁时,我只能为她做两件事。
其中之一就是听她吐苦水时不要插嘴,我自己当然也有想要抱怨的事,但当然是以减轻真绪压力为优先。
真绪一面吃着我买来的现炸肉饼,一面发泄在职场上累积的不满。看她咀嚼的模样会觉得食物好像并不太好吃。安静地听她说些「上头的人真是没有危机感」、「那些杂誌编辑来採访时总是採取高高在上的态度,无知还这么嚣张」之类的话是很痛苦的,但她说完如果会好受一点,我就愿意听。
私奔后的这半年多以来,我和真绪一起学到了很多事,其中之一是:沉默有时候可以传达的爱意是比「我爱你」这句话还要深沉的。真绪看我如此沉默,还不断对我抱怨,就证明了她其实了解我的用心良苦。
突然间,真绪放下了筷子,嘟起嘴巴:「嘿,你有在听吗?不要一直闷着头,说点话来听听嘛。」
原来她不了解啊!
·
明白沉默不语也无法打破僵局后,我决定实行「真绪被身心疲劳搞得心浮气躁时,浩介能为她做的两件事」之第二件事。
「你在照顾花花吗?」听到阳台扶手外侧传来的童书童语,我吓得差点跌坐在地。定睛一看,隔壁阳台有张小小的脸在隔板的另一头窥探着我,是平岩家的小修。
「危险喔,这样会掉下去喔。」我起身将小修扶到栏杆内侧,然后将身子探到扶手外观察他脚边。看来,他是踩在空花盆上。「小修,不可以踩在花盆上喔,危险喔。」
我努力想让三岁小朋友理解我说的话,结果连语调都变得幼稚了。
小修乖乖点头说「嗯」,接着问我:「叔叔,感冒的大姐姐呢?」
我是「叔叔」,而真绪是「大姐姐」啊?我们明明同年啊。
「大姐姐现在在厨房煮饭喔。」
「妈妈也在煮喔,乙大利面——」
「这样啊,义大利面啊,好棒喔。那你去妈妈那里吧。」
虽然觉得对不起小弟弟,但为了顺利执行我的计画,我只能清场了。
「叔叔在做什么?花会开吗?」
真是的,好个不怕生的孩子。
「呃,对啊。我要种花,种大姐姐最喜欢的花。」
「妈妈也喜欢花喔。小修啊,是喜欢这个,无尾熊。」
小修将手上的无尾熊玩偶往前一送,递给我看。大概是在动物园买的吧?
「哇——真的耶,是无尾熊耶。」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只是随便回句话,但小修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看他这么有精神的样子,我都内疚起来了。
紧抓着无尾熊脖子的小修说:「希望大姐姐的感冒能赶快好起来。」
我们玩所谓的「公主抱」被小修看到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他后来好像还是一直以为真绪的感冒没有好。
「对啊,要是赶快好起来就太好了。」我也这么想。「那,小修,你差不多该去妈妈那边啰。小修要是帮忙妈妈,妈妈会很开心喔!」
「我知道了,掰掰!」
小修用力拉开阳台门,大叫一声「妈妈」后冲进室内。
这天是礼拜天,无风的正午时分。在极为悠閑的气氛中,我慎重地摆弄着花盆。要摆到不算显眼又确实会映入真绪眼帘中的位置真是困难啊。
好不容易完成摆设后,我若无其事地走近人在厨房忙东忙西的真绪。
没人看但也没关掉的电视机传来新闻主播读稿的沉稳嗓音:「京都御所开放给一般民众的秋季参访时段已经开始了……」
「嘿,阳台上种的那个是叫报春花吗?它开花啰。」
正在切长葱準备加进面中的真绪嗤嗤笑了:「报春花吗?怎么可能。我早上看的时候连花苞都还没有喔。别管那个了,既然你手空着,就来帮忙剥水煮蛋吧。」
「看一下就好了嘛,开得很漂亮喔。」
我站到真绪身旁,左手扶住流理台的边缘,但她没注意到,我手上有一个亮晶晶的白金戒指。
「借过,我不是说你没事的话,就剥个蛋吗?」
真绪忙着搅拌锅中的面,把高汤包倒进碗公中。真是完全不甩我。
「花妳三十秒就好,去看一下嘛。」
「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去呢?我很忙耶!」
好死不死,我选了一个最差的时间点,还得额外去担心它会被乌鸦之类的东西叼走,但是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
「不要生气嘛,真的只要一下下就好了。」
「之后再去看不就好了吗?现在不剥蛋的话面会烂掉。我就在忙嘛。」
「妳的步骤错了啦,在煮麵前先剥好蛋不就好了?」
真绪停下手边动作,深吸了一口气。这下惨了。
「是浩介自己说中餐想吃拉麵,我才决定要煮的,你现在还说那些有的没的?我想说加水煮蛋和菠菜比较豪华,才追加这些好料耶。结果你那是什么反应?你以为是在店里吃饭啊?话说回来,迎春花根本不会在十一月初开呀,不要再说傻话了,快剥壳啊。」
「呃,对不起,我说步骤什么的实在太过分了。」我双手合十,抵在额头前面。「我帮妳顾锅子,蛋壳也会剥好,所以妳还是去看一下吧,真的开着呢。」
「哎唷!」真绪把长筷塞给我,气呼呼地走向阳台。不久后,谴责我的声音传了过来:「果然没开嘛!」
「妳看仔细一点!」
垂挂在洗手台下方那道门上的计时器响了,我便关掉瓦斯炉。我想像真绪蹲下来察看花盆的模样,笑意自然涌现。
和室铝门关上的声音传入我耳中,而真绪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像颗子弹似的扑进我怀中。我承受她高速撞击的瞬间,喉咙深处传出「呜」的闷声。
「怎么会有这个!我不是说过,我不要戒指吗?」
说是这样说,真绪没鬆开抱住我的手就在我怀中跳呀跳的。
「妳不喜欢吗?」
「怎么可能不喜欢!你是什么时候準备的啊?这不是你挑的吧?你的眼光才没有这么好呢。」
「妳也说得太过分了吧。」
「啊,抱歉,但这真的是我喜欢的型喔!你是怎么挑的?」
她一直拜託我说,我就把一个人去挑结婚戒指的经过告诉她了。
这计画在两个月前就展开了。
首先,我不知道要送几号戒指给真绪,就偷偷背着她从饰品盒里拿几个戒指出来套在手上,靠体感记住尺寸。
老实说,我原本尝试要趁真绪睡着的时候,在她无名指上缠线量指围,但是她的睡相实在太差了,害我一直受阻。
量完尺寸后接着就要去买戒指了。
一个大男人需要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有办法走进银座中央通对面的饰品店,但我听山井小姐说真绪大学时代就相当嚮往那间店的饰品,便拿出简直像是要抢劫的气势,跨过高到不行的店门门槛。
那间店显然是以女性为服务对象,我在店里格格不入的程度教人啧啧称奇,不过接待我的店员相当亲切。
「我和太太是私奔结婚的,没有办法给她订婚戒指,所以我想至少準备个结婚戒指吓吓她。」店员听完我的说明,兴緻都来了,简直像是自己要买戒指似的帮我精挑细选。
「拿到戒指后原本想立刻给妳,但后来一直在挑时机,就拖到了现在。」
我话一说完,真绪就像小猴子一样,黏我黏得更紧了。
「真是的,这样浪费钱。我死也不会离开这个戒指的。」
「又说得这么夸张。」
「我是说真的啊。后半辈子我会好好珍惜它,绝不离身。」
这句时代感十足的感谢之语,让我笑出声来了。
戒指款式方面,我听从店员建议(「如果她每天煮饭的话,戴爪镶戒以外的款式可能比较舒服」)选了突起部分比较小的。
为了让它保有一点质感,我咬牙选了钻戒,不过我并没有选宝石散发出「气派」、「奢华」印象的那种,而是选了戒指弯成S型的可爱款式,我觉得真绪应该会喜欢。她收到后似乎真的很中意,真开心。
「这样啊,后半辈子会珍惜它啊,那几十年后真绪过世了,我就偷偷背着葬仪社的人把它放进妳的棺材里吧。在那之前,妳就儘可能戴着不要离身啰。」
「谢谢你,谢谢!我最喜欢浩介了!」
「不客气,那赶快戴上去看看吧,手借我。」
「嗯。」
真绪总算鬆开了抱我的手,将紧握着的戒指交到我手中。虽然她已经是我太太了,我还是要说她擦去眼角泪水的含羞表情美到让我看傻了眼。
我接住她伸过来的左手,将镶有闪亮钻石的戒指移向她的无名指。明明都住在一起半年多了,我还是紧张到手抖个不停。
「啊哈哈哈哈,暂停一下。」
「哎呀,总觉得莫名地一板一眼呢。」
我们相视而笑。
置身在练马区出租公寓的厨房兼客厅;电视播完新闻了,接着要播歌唱节目。作为交换戒指的场所,这里实在太没有气氛了,但我爱妻的灿烂笑容证明了一件事:时机或情境并不是最大的关键。
「好。」我调整好心情,将戒指对準她的指尖,接着穿过去。戒指滑顺、毫无阻碍地一路滑到手指根部。
「咦?」我歪了歪头。
「哎呀——」真绪苦笑。「有点松耶,浩介没确认尺寸就买了吧?」
才没有呢!买到戒指后,我还趁真绪不在家的时候拿出她其他戒指来比对,反覆确认到底合不合她的尺寸。
她原本就有一个S型设计的戒指,所以也不是款式导致尺寸不合。如果说是戴起来有些许违和感,那还在意料之中,但我实在没想到会像现在这样明显不合。
「真绪,妳瘦了?」我的声音消沉到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而真绪听到后有一瞬间绷紧了身体,但接着马上就露出笑容。
「啊,嗯。其实我在减肥啦,反正马上就会复胖了。」
骗人,她就和往常一样吃不多,不过食量并没有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