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儿时起,艾丹‧菲尔德就对父母说,自己要成为一名棒球选手。
他身材高大,柔软的肌肉布满发达的四肢。有着一头栗发,虽说称不上英俊,但也是长相正派——他便是这样的一个小伙子。
他拥有足以实现自己野心的优秀运动天赋,毕业后成为豪门球队的一员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对于父母而言,他也是个引以为傲的儿子。虽说出身于小地方,但或许有一天,他真的能成为一名职业选手。没错,这样美好的未来,他曾经拥有过。
然而,一切光明的前景都不再属于他了。
本该成长为棒球选手的艾丹,此刻正身处战火纷飞的密林之中。这是一片远离他所爱祖国的土地,与他们交战的敌国把油田开採设施掩藏了起来。
艾丹所属的国立陆军第三十四队,肩负着突袭并佔领这座设施的任务。队伍共百人,分为四个小队从四个方向进攻。原本不是多么困难的任务,然而此时,队里的士兵却正作鸟兽散般各自逃命。
「快跑!快跑!快跑!」一位倖存的士兵怒吼着。
究竟是有内奸走漏了风声,或只是敌国实力太强,如今已不得而知。计画中的一场奇袭,最后反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四个小队在黑夜的行进中同时遭到攻击,枪林弹雨间,不一会儿就溃不成军。
事实上,这些受军令徵召而来的年轻人,与训练有素的佣兵本就无法同日而语。队里的成员都是些只拿起过农具的青年、梦想成为小说家的少年、又或是国内的妻子还怀着二胎的男子,靠他们打仗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也不该有所期待。
然而正是这些人,如今却来到了战场上。
艾丹在余光中注意到,其他士兵已经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开,于是也屏息往森林跑去。身体被无处可逃的恐惧感支配了。每向前一步,就有痛苦的呻吟声从某处传来。
虫鸟的声音已经完全被抹去,耳边只剩下枪响与哀嚎。艾丹这时方才意识到,他们这支队伍,或许就将在此被全歼。
原本为了杀敌前去,如今一转眼却变成了仓皇逃命,两者着实天壤之别。
前者是怀着难以释怀的罪恶感,后者则充满对自身命不久矣的恐惧。
虽说哪一项都不是好事,但毕竟,人总归是不想死的。
与其被杀,不如杀人。
然而如今,艾丹是即将被杀的那方。
「等一下!」
听见身后的声音,艾丹一边伸手去掏枪,一边奔跑着回头看去。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他们队中最年幼的、一个甚至还未达到参军年龄的孩子。
「埃尔——!」
艾丹停下脚步,等埃尔追上自己后,攥紧他的手又继续跑起来。
「太好了,求求你,别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名为埃尔的少年哭着哀求道。
这少年年仅十岁,与艾丹是同乡,平日里两人关係也较亲近。因为最为年幼,埃尔甚至无法成为战力,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主要负责补给工作。按国家规定,十六岁以上的男性必须无条件参军,而未满十六岁者如果自愿报名,则可以获得奖金。
吐字尚不清晰的少年告诉他,自己是为了筹集家中病弱母亲的医药费才主动报名参军的。艾丹心想,相比自己,这个孩子更应当活着回去。
——啊啊,居然想丢下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逃跑,我真是太过分了。
儘管应该首先关心一下对方的状况,艾丹的腿却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他的双眼拚命向黑暗的深处望去。
「不会的哦,你还活着就好,咱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两人在森林中东奔西窜。一路上,不停传来其他方向的哀嚎和枪响。若是逃命时选错了方向,等待着他们的就只有死神手中挥舞的镰刀了。
「不要……我不想死……神啊,我还不想死……」
埃尔充满恐惧的小声祷告,在艾丹耳边有如惊雷巨响。
——我也是啊,我也不想死啊。
我也想活着回去,还有许多想见的人在等着我啊。
「没事的,埃尔!没事的,所以快跑!跑起来!」
虽然艾丹想让埃尔安心下来,但却无法把话说出口。如果是经验丰富的士兵,或许能在这种时候保持冷静。然而,他只是个普通的青年。虽说已不是十岁的孩童,但也称不上成熟的大人。
——啊,谁来救救我们。
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死掉。我还不想死。绝对不想死。
在比刚才更近的距离,再次响起了枪声。注意到前方树木中弹后纷纷落下的树叶,艾丹心中明白,敌人马上要追上来了。然而自己的心跳与喘息声听起来是那么清晰,他恨不能让呼吸停止。
「快跑!快跑!快跑!」
他对着总是慢一步的埃尔不耐烦地大吼。
——连我都要死了吗?连我自己都保不住性命了吗?
然而,他却从未想过鬆开那只小手。这种事他绝对做不出来。
艾丹加重了紧握着埃尔的手上的力道。
「埃尔!再快一……」
话音未落,忽然一声巨响。眼前霎时间白茫茫一片。身体轻飘飘地弹起,随即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滚了足足三米远,直到撞上了一棵大树才停下。血的味道在口中迅速蔓延开来。
「……好痛……」
数秒间,意识变得浑浊。但眼睛还睁着,手脚也依然能够动弹。他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这绝不可能是对人用的炮弹。
艾丹狠狠地抽打了自己一下,同时确认着四周的情况。方才跑过的位置如今已被炸出了一个大坑。杂草已经烧尽,只剩一片焦黑。艾丹对武器并不熟悉,他不知道刚才爆炸的究竟是什么,但能够确信的是,自己的所在已经暴露了。同时他也认识到,对方是可以毫不留情杀敌的狠角色。
「喂,埃尔?」
艾丹感受到了紧攥着的那双小手的温度,他轻呼一口气,转头看向身旁。
然而本应在那儿的少年却不见蹤影。艾丹的脸色变得煞白。
——不在,埃尔他,不见了。
手还握着。没错,手还是握着的。温暖的触感,还留在自己的手中。但是身体不见了,脸也不见了,脚也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手。
被炸烂的手,甚至能看见腕骨。
——骗人的吧。
剧烈的心跳声几乎将耳膜撕裂。他向后方望去,在远处倒下的树木间,看到了一颗小小的脑袋。一动不动。
「埃尔——!」
艾丹哭着呼唤埃尔的名字。那张小脸抽搐了一下,露出了一丝笑容。
——太好了,他还活着。
「……等我……」
听见声音的艾丹更加欣喜。那张小脸动了动,转向他的方向。虽然埃尔的头部血流如注,但他依然活着。虽然他的手已经被炸飞,但他依然活着。依然活着。
……他还活着。
总之抱上他赶紧跑吧——正当艾丹振作起来的瞬间,枪声再度响起。
这次不再是方才那样威力巨大的炮弹。听起来是来自小型枪械连续而密集的射击。
艾丹立即俯下身子躲避。黑暗中响起了他人中弹后的惨叫。
——我已经顾不上别人了。
现在我能关心的,只有自己,还有埃尔。
在枪声停止前决不能抬头。
心脏却以恼人的音量疯狂地跳动。
嗵,嗵,嗵。
——别响了,吵死了。
嗵,嗵,嗵。
——啊啊,吵死了,吵死了啊。
为什么要这么兇狠地射击。难道这很有意思么。听着如雨的枪声,艾丹不禁这样想道。直到一切平息下来,他才颤抖着仰头看去,却在目睹眼前景象的一瞬间僵住了。
「埃尔……?」
少年正以求救的眼神望着他,眼珠子瞪得彷佛要掉出来一样。
口型僵硬地定格在没有说完的「等我」。
埃尔就这样睁大眼睛望着艾丹,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啊、啊、啊——呃啊、呃啊啊啊!」
艾丹自喉间挤出一声怪异的哀嚎。
他立即起身逃离原处。即使埃尔最后的眼神仍如芒刺在背,但他仍不由自主地选择了逃跑。
心跳声有如晨钟的鸣响。像是有上百人同时朝自己叫嚷那样,他的脑中一片乱麻。或许是因为听见了枪声,又或者是因为埃尔最后那一声「等等」,此时艾丹的身体滚烫得彷佛能将身上的衣物点燃。
——埃尔死了,埃尔死了。
他不知道小队里其他同乡如今状况如何。如果踩到了地雷,或者中弹的话,恐怕也性命难保了。
——埃尔死了,埃尔死了,那么年幼的埃尔死了。
「啊、啊啊——呃啊、啊啊啊……!」
怀着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情绪,他发出一声声号哭。艾丹原本想要大声嘶吼,却只敢将声音压得极细极弱,或许并不能称为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痛哭流涕,鼻中的堵塞使呼吸都变得困难,但双腿却一刻也不敢停歇地拚死狂奔。
——不要,我还不想死。
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对死亡的恐惧激发了他求生的本能。
——不、不要、不要……就算再也打不了棒球也好、怎样都好,我还不想死啊。
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根本不是自愿来这种鬼地方的。
「妈、妈……爸!」
——想再一次,还想再一次。
见见母亲和父亲。
——我还不想死。还有那么多想见的人。
脑海中接连闪过了家乡人们的面容,最后浮现的是一位女性的微笑。
那是他尚未道别、亦未能品尝嘴唇滋味的恋人。
「玛丽亚。」
——早知如此,当初哪怕强迫也要和她拥抱亲吻才好。
「啊啊,玛丽亚。」
直至如今才意识到,自己竟已爱得那么深。
「……玛丽亚!」
如果像那样做了,那么就算死也没有遗憾了吧。
「……玛丽亚、玛丽亚、玛丽亚!」
只是,一旦自己死去,她必定会陷入思念无法自拔,那样的话,未免太不幸了。
——不行,还不能死!
那样的话太可怜了,艾丹心想。
——我不想死!
他想着。
——不要、我不想死。
他想着。
——不要、我还不想死。
这样想着。
——不要、我还不想死啊。
心中的吶喊。
——我不要死。
惊慌。
——不、我不想死。
恐惧。
——别让我死。
祈祷。
——我还不能死。
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