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温哥华岛是座落于北美大陆西岸、加拿大西南端的一个小岛。虽说是小岛,但是南北长度有五百公里、东西宽幅有一百五十公里,面积达三万三千八百平方公里。在日本来说,这样的面积可比整个关东地区都还要大。
温哥华岛的东边是乔治亚海峡,再往东去则是加拿大的第三大都市温哥华市。温哥华市并不在温哥华岛上面,这点或许让正在学习地理的中学生们感到气愤,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气也没用。此外,卑诗省之省府维多利亚市就位在温哥华岛的南端。
当飞行船·AKUKA的庞大身影,出现在温哥华岛上空的时候,地面上正逢舒适宜人的五月天。
在沿着岛屿东岸延伸的国道上面,二辆省警所属的LandCruiser越野吉普车停了下来。例行的巡逻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合计六名警官,决定在定时报告的时间之前趁着空档歇口气。不一会儿,靠在车上谈笑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往天上看。过了十多秒的时间,他们才略带惊慌地叫醒正在车里打盹的副警长。
「副警长,飞行船好像有点奇怪呢。」
「……什么呀,就是那艘日本的飞行船对吧,不就是按照计画飞来这里,有什么好奇怪的呀。」
「可是……那艘飞行船正在冒烟啊!」
因为这句话而把头探出车窗、拿着望远镜观望的副警长微微提高了声调。
「那艘飞行船应该是藉由氦气漂浮的吧,可是氦气不会燃烧啊。」
「也许不是气体而是船体在燃烧呢。」
单纯而合理的指正,令副警长面红耳赤地颔首认同,并指示部下和维多利亚的省警本部联络。
「总之那些日本家伙,又把麻烦和日元一起带进来了呢。真伤脑筋,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国家里呢?」
其实副警长并不是真心这么认为,他只是觉得在这种时刻应该表现出一点社会精神罢了,而没有其他的意思。只不过,假使日本人当真乖乖的待在自己国家里的话,卑诗省的经济就得面临破产,这就是令人遗憾的现实。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会不会是激进派恐怖份子的所为?」
「激进派也有各式各样的种类啊。究竟是哪一种的激进派呢?」
「当然是反日的激进派呀。例如捕鲸捕得太不像话了等等的,这类的事情可多得很呢。」
「鲸鱼呀……」
用指尖将警帽的帽沿往上一顶,副警长抬头望着飞行船。一面冒着轻烟一面缓缓向南飞去的飞行船,看起来既像是在广大无边的空气海洋里悠閑喷气的鲸鱼,也有点像是巨大的草食性恐龙。
「如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话,肯定是很棒的旅程吧。」
对于部下的喃喃自语,副警长只能大大地点头而已。
******
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话,这个前提早已破灭。惹出「什么事情」的罪魁祸首之一的冠木伸吾,命令部下在控制室外面的走廊集合。
「加拿大警方知道了。」
对着残存的部下,冠木厉声说道。看着老大越来越失去从容的表情,部下们不由得全身紧绷。
加拿大警方,正确地说应该是卑诗省的省警刚刚和飞行船通过话。各式各样的物品从飞行船ASUKA被扔到海面上,上面还写着求救文字。由于收到了经过渔船之通报,因此警方特意来电询问状况。
终于被外界知道了。完美的结局,看来已经无法期待了。
「可恶,你们为什么老是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呢!」
冠木的语气当中,又少了一些从容的成分。令他气愤的是部下单独行动,前往丢落物体之客房一事,竟然还遭到布下周密圈套的外行人扎扎实实地招呼了一顿。如果二人以上一起出动的话,就不致于闹出这种有损专家颜面的丑事了。虽然怠慢基本的当事人理应受到教训。
「可是老大,我们的人数毕竟不多,这种考量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如果考量的结果是让我们减少一份战斗力的话,那大可免了。」
「……」
「算了,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有用。」
冠木改变语气。
「全体注意,穿上降落伞,準备离开。」
这个命令让部下的脸庞充满朝气。活着离开,从空中遥控将飞行船炸掉的话,到时候乘客或怪物怎样就不关他们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劫持「飞鸟」的恐怖份子包含冠木本身在内,只剩下六个人依然健在。事到如今,冠木对于这艘飞行船只充满了厌恶与憎恨的感受。这是艘受到诅咒的飞行船,就让它带着诅咒一起爆炸消失吧。
「为了工作而给各位添了许多的麻烦,实在抱歉呀。希望大家见谅。」
打开控制室的门,冠木对着室内人员行了一礼。对于这份礼仪,船长等人完全不作回应也是当然之事。将虚礼发挥到极致,这就是冠木的行事作风。
冠木一行人熟练地穿上事先预备的降落伞。六个人都拥有超过十次的跳伞经验,甚至曾经进行过夜间跳伞。因此冠木毫无做出详细指示之必要。
一行人朝机员专用舱口前进。
温哥华岛的广大原始森林,宛如单调的墨绿色地毯在眼底展开。当中的某个角落,应该有协助犯罪者逃亡的组织在那儿待命接应才对。在森林里降落之后从海岸离开,搭乘汽船渡海到加拿大本土之后,接着再从温哥华循陆路前往美国的西雅图。护照和车辆都已经準备妥当,万一这条路行不通的话,还可以翻越加拿大洛矶山脉从亚伯达省出境。
只要从飞行船跳入空中的话,一切就结束了。由于在白昼脱逃之故,所以很可能会有目击者出现,然而眼前最优先的课题就是在爆炸之前离开。
来到距离机员专用舱口还剩下一个区域的时候,冠木一行人停下脚步,因为他们遇见了最不想遇见的对手。
彷彿在碎裂的黏土上泼洒过硫酸似的,直挺挺站立的怪物,像是嘴巴的地方,看得出来还沾附着人血和肉片。
「可恶,这个怪物究竟要妨碍我们到什么地步才会甘心啊!」
部下之一怀着憎恶、以及少量却明显的恐惧大声叱骂。
他人的计画或困扰等等,怪物怎么可能会明白呢?他只不过是依靠着本能在行动罢了。这点恐怖份子当然知道,可是知道归知道,憎恶却不会因而变淡。
手枪派不上用场,爆裂物在斟酌份量之后也证实了没什么作用。话虽如此,若是毫无节制地滥用爆裂物的话,恐怕连冠木自己几个也会被炸个粉碎。
「要走其他的出口吗?」
部下们均有逃避之意。冠木虽然并不情愿,但是在评估过状况之后,却只有这个软弱的策略最为明智。
「好吧,就使用货物用的大门。」
如此决定之后,冠木做出折返的信号。然而,对于冠木的决断力,怪物却一点儿也不买账。怪物轻轻地摆动身体,从他们后方追了上来。
恐怖份子开始逃跑,但是,落在队伍最后的男人,却因为鞋尖被散落在通道上的绳子绊倒而向前扑倒跌了一跤。怪物立刻逼近,抓住他的脚踝。同伴们停止逃跑,有恐惧也有盘算,因为这个时候还得仰仗人数。
——五分钟后,流着血、挂着彩的冠木独自一人以轻微的踉跄脚步朝着货物室前进。
「这就是异常的耐久力吗?果真如竹崎那家伙说的一样。」
如果那种生命力是自己的,这个想法在冠木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如此贵重的宝物,竟然握在不懂得它的价值的家伙手上,简直是难以饶恕的愚蠢啊,冠木心想。他渐渐地能够理解针生政道的心理。
但是,眼前的先决条件是离开这个地方。他已经无暇顾及部下们的情况究竟如何,只管一个人往货物室跑。途中和不少人交错而过,还撞倒了好几个人。
和姐姐、外甥女在一起的梧桐俊介,在发现了企图穿越人潮的男人身影之后,紧接着又听见突然冒出来的船东有本泰造的声音。
「那个就是劫持犯的首领呀!快把他抓起来!」
听见有本的叫嚷,俊介反射性地开始动作。看着起跑的俊介,日记也反射性地展开动作,但是却被美奈子制止了。
「大哥哥!」
「日记、别过来!你的任务是保护你妈妈呀。」
一时之间来不及说完的话,只要凭着想像就能接下去。虽然因为穿着救生衣而无法展现出飞燕般之身手,但俊介还是追着恐怖份子开始跑了起来。
Ⅱ
到了这个地步,整个船上都陷入一片混乱与喧嚣当中。儘管发生了小型爆炸和火灾,「飞鸟」的船体却依然不摇不晃地维持稳定,也正因为如此,乘客们才得以冲动地四处乱窜。
「马上就要抵达目的地了,本船绝对不会坠落,请大家冷静下来。请听从机组人员的指示行动。」
脱离恐怖份子掌握的控制室,不断地在船上进行广播。对他们而言,除了这些之外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然而对乘客来说,持有武器的男人横行霸道,宛如在B级惊悸电影中登场的可怕怪物出现,加上枪声和爆炸声响震过后伤者接连传出——无法冷静下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同时也有「一定要控告这家公司」以及「这辈子再也不搭乘飞行船」的声音,这对船东有本泰造而言,想必是最感头痛和心痛的发言吧。
有本几乎把劫持犯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老实说还不只是那样而已。
但是,有一个人却想忘也忘不掉。梧桐俊介终于在货物舱口附近和劫持犯的首领面对面了。仔细想想,他根本就没有代表追捕恐怖份子的义务啊。这大概是他生涯当中最轻率的一个失败吧。
俊介和冠木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然而,彼此双方都相当明白,对方是敌人,若不将他打倒的话,自己就没有明天了。双方或许都处于无可奈何的状态中吧。
冠木的愤怒虽然是一种自我中心的产物,但是对本人而言却深刻至极。身为专家,这次的工作,可以说存在着以打计算的反省空间以及后悔的种子。而集大成者就是眼前的状况。
不是军人、不是警察、不是情报人员、更不是私家侦探。冠木竟然和一个百分之百的外行人形成了一对一的对峙局面。置身于这样的状况之下,应该算是冠木最不乐见的一件事情吧。因为他期望的是一个更加强而有力的敌人,来为这件工作润色结尾。
本来就是个喜爱恶作剧的人了,而瞧不起对手的心态,更让那股冲劲变得愈发强烈。
「你还真有本事追上来呢……」
冠木恶毒地笑着。
「这次可真是诸事不顺呀。唉,没办法了,就算是拿破仑或希特勒也有不顺遂的时候啊。」
「尤其是在灭亡的前夕呢。」
「哟,说起话来还挺傲慢的嘛。在大学里学的吗?」
郑重其事地忽视冠木的冷嘲热讽,俊介开始问起那个怪物的事情。既然对方爱耍嘴皮子,不如就趁此机会试问看看。因为不管怎么样,事情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加糟糕。
「那个在船上到处乱走的怪物、原本是个人类对吧?我想你一定知道他的身份才对。」
「没错。那个怪物,原本是个死了的人类。」
冠木证实道。在有些不合情境的优越感的驱使之下,他将珍贵的迷你型录音带从口袋里拿出来炫耀。
「这卷录音带里,录着一个什么专家的告白。如果公开的话,肯定会在全世界里引发一场大骚动呢。内容就是那个怪物所吃下的药物喔。那是秦始皇终其一生追求寻找、理应不存在的药物。」
「……是长生不老葯吗?」
若是那样的话就可以理解了。原来这就是不惜将九百人全部杀害也要保守的机密。俊介当然不是在肯定冠木等人即将要做的事情,他只是认同一个实事罢了。那就是,认为有犯下那种罪恶之价值的人确实存在。
在双重的意义上,俊介确实是个外行人。无论在事态之现象面的处理上、或者在事态之本质面的掌握上都一样。
他并不是对付恐怖份子的特殊部队成员,也不是基因工程学或生化科学的研究学者。他的专长是把土器或石器从地底下挖掘出来,然后对那个时代的生活或文化交流进行考证。基因工程的意义他虽然大致了解,不过详细的技术等等的就无从得知了。
儘管如此,他还是靠着贫乏的知识,拼凑了一套自己的推论出来。那个怪物就是服下未完成药物之人类的悲惨下场。
虽然好不容易达成了生命力凌驾于常人之结果,然而理性或知性却未能受到活性化,所以只能凭藉着本能及感官知觉而活动吧。
「假使那种技术无视于安全性而失控的话该怎么办?」这种不安心理的具体化现象就在这里。于是,为了抹煞这些事实,恐怖份子因而来到此地。
俊介并没有责怪冠木的意思。不,儘管在心里否定他的行为,却无意说出口来、以言语批判。对着这个恐怖份子的首领进行人道主义的劝说,根本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因为那种话,他肯定听不进去。
纵使如此,俊介还是有很多话想说。
「那么,你现在是因为工作失败所以要夹着尾巴逃走吗?」
「谁失败了啊!」
「你的同伴怎么了?应该有好几个人才对吧。你之所以只身落单,莫非是把同伴给遗弃了吗?」
舌战也必须适可而止,最重要的是追根究底,万一激怒对方的话,对方不晓得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冠木并没有被激怒。脸上浮现一抹冷笑,从衣服底下拿出一个长方形的金属物体,体积大约是刚才的录音带的六倍大,俊介的直觉告诉他危机来了。
「住手——」
叫喊也没有用。脸上依然挂着冷笑的冠木,已经按下了大约两打併排的按键的其中之一。
飞行船地板的一部分裂开了。龟裂纵向地延伸了十公尺左右,并于瞬间向左右弹开。接连不断的异响爆发,火与烟对着空中直冲而上。
惊叫声交织响起,大约三十名不幸的乘客被裂缝吞噬。叫声被风撕裂,发出叫声的人们一个个往地面坠落。
这副光景,俊介并未直接看见,然而,光是爆炸声和震动就已经足够了。俊介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愤怒地瞪视冠木。
「嗯,大致就是这样了。」
冠木装模作样地发出笑声,然而声音却突然变得嘶哑、鼻腔深处传来一阵刺激感。这对冠木而言是一种不祥的徵兆,因为这是向他提示危险、来自于非理性区域的警告。
冠木蹙着眉头,重新评估眼前的年轻男子。对冠木而言,这个外行人很可能是具有某种程度以上的危险存在等等,这点或许不容轻视。
冠木确认了自己所站立的位置。他正站在靠着货物室墙壁的通道上,对面有低矮的栏杆,从栏杆过去的地板位置低了八公尺左右,地板上堆积着大型货物。
「怎样,我要按下下一个按键了哟。不阻止我吗?」
冠木扮出一个下流恶魔的笑容。俊介非常清楚对方的表情,但是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惟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绝对不是从容不迫的表情。
从容不迫的是冠木那一方。
通道的宽度大约有二公尺左右,地板上散落着铁丝、包装用绳索和螺丝扳手等等的工具。钉在墙壁和天花板之间的似乎是晾衣服用的塑胶绳。
冠木只需要把前面顾好就没问题。压制住来自非理性领域之警告,冠木再次开口。
「怎样!决定了吗?正义的伙伴……」
说的一方与听的一方都大吃一惊。因为冠木的声音奇妙地变了质。
原因是一部分气体容器有所破损而造成氦气外泄。这种气体会影响声带,让声音产生变化。声音会变得非常奇怪,像只感冒的鸭子一样。曾经有一段短暂的时期,使用氦气让声音改变的玩具相当流行。
本该盛气凌人出言嘲讽的冠木,就在一瞬之间沦为搞笑的丑角。无法怪谁的激愤令冠木面目狰狞,暴露出从容见底的恐怖份子本质。
Ⅲ
俊介向后退了一步。一来是因为冠木的表情令人畏惧,二来则是因为俊介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计画。他正确地知道,自己目前最优先的课题是什么。
冠木盯着俊介,正準备向前逼近的时候却急速停止。简直像在模仿俊介的动作一样地向后退,连续退了十公尺左右之后,来到货物用的舱门口。
眼睛仍然盯着俊介,冠木用一只手把门滑开,另一只手则继续握着引爆装置。较强的风势从船内向船外颳去。
冠木为了即将进行的跳伞而摆出準备姿势,就在那一瞬间,俊介整个人向地板扑了过去,拾起地板上的扳手。冠木大吃一惊地转动身体,闪躲投掷而来的扳手。
一瞬的空白,在微妙的时间停滞之后,扳手命中冠木的右手。引爆装置从冠木手上飞了出去,朝着刚开启的门向外而去。在加拿大阳光的映照之下,宛若受到诅咒的蓝宝石般闪耀夺目,接着便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永远地消失。
冠木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失败了,他居然失败了。并非脱逃失败,而是工作失败。更令人憎恨的是,这一切竟然是被一个外行人所阻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