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大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的人告诉我。母亲去世了。
8月2日——暑假才刚刚过半。那一天热得彷彿能将人融化。湛蓝的天空里堆叠着厚重的乌云,像是安达太良山的对岸落下了一枚巨大的炸弹。万籁俱寂的终末世界里仅剩蝉鸣……我的心已经空无一物,以至于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想像。
即便心在空转,不停旋转着的自行车轮也还是会切实地抓住地面。我很快就到了医院。停好车之后,我掀了掀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了的T恤,走进凉快的大楼里,前往登记处。
在那之后的记忆,老实说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我早就不记得总是坐在登记处的那位护士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也许她惊讶地睁开了眼睛,大概是对于意外平静的我而感到困惑吧。
回过神来,我在太平间里跟母亲见面了。
可是,用「见面」这样的词,也总觉得有些不太自然。因为母亲已经没有人形了。太平间细长的灵床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圆球状的玻璃花瓶,里面装满了纯白色的盐。那是我平时用来插花的花瓶。母亲恐怕是为了日后会变成盐的自己準备的,可是看到我突然间拿着花过来,母亲便急中生智地让我把它给当成是花瓶来用。她就是一个这么温柔的人。
昨天深夜,母亲在睡梦中咽了气,然后在一夜间便完全变成了盐。盐化病的患者在去世之后,盐化的进程会急剧加速。
望着面前的花瓶,我才终于有了「啊,妈妈真的死了」的感觉。在这之前,我多多少少都还有些难以置信的侥倖。也许这是医生撒的谎,或是跟我开的玩笑。可能等到魔术师拉开帘子之后,四肢健全的母亲便会朝着我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当时的我还是个孩子。
母亲的死化作难以忍受的伤痛,将我的心完全贯穿。我抱着冰冷的花瓶,哭到崩溃。可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母亲能够从痛苦中得到解脱真是太好了。
随着盐化病的不断恶化,人的体内也会开始变成盐。包裹着内髒的浆膜变成盐之后,内脏之间会相互摩擦,产生剧烈的疼痛。稍微动一下身子都会痛得咬牙切齿,临终阶段甚至要用上吗啡。
面对如此撕心裂肺的痛苦,母亲却一直说不想死。说不想孤零零地抛下我就撒手人寰。我很愧疚、也很煎熬。彷彿就是因为我的存在,才会让母亲如此痛苦,我甚至想就此消失掉。
我为母亲祈祷,希望她的灵魂可以在一个没有伤痛、风轻日暖的地方得到安息。猫咪们会自然地聚集在一起,慵懒地晒着太阳。那里会有一张很舒服的躺椅,旁边的橘子树上硕果累累。世界上最有趣的小说总是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微风和煦、怡然自得——
我希望,那阳光普照之处,得以救赎母亲的灵魂。
2
由于母亲完全没有亲戚,所以父亲过来简单地给她进行了家葬。和尚在祭坛前诵经。我望向身旁的父亲,他正在哭泣。仅剩的一只眼睛怆然泪下。我的心情很是複杂。
明明就是他让母亲吃了那么多苦,事到如今居然还有脸在这里流眼泪。
可他的眼泪和悲伤貌似都是真切的,我甚至能在其中感受到爱意,差一点就原谅了他,只好连忙用理性去压制住心中的感性。
葬礼结束之后,我坐上父亲开的黑色宾士,前往磐城市。
那是我和影子两个人的旅行。父亲一直在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知道为什么外国人的个子都那么高吗?」
我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父亲没有理会我的沉默,继续说了下去。
「那是因为他们的脸部轮廓比较深邃」
我不由得发出了质疑的声音。像是一条上钩的鱼。
「为什么脸部轮廓深就会个子高啊?」
父亲露出了微笑。
「脸部轮廓深的话,就会因为额骨突出而导致看不太清上方对吧?这样一来,就会难以招架来自头顶的攻击。可是如果个子高的话,就能居高临下地攻击敌人,敌人也很难从上方攻击到自己。也就是说个子高会提升生存的概率。而通过不断的自然淘汰,就只剩下高个子的人才能存活下来」
「诶……原来是这样的啊……」
老实说,我非常惊讶。看到我的这番反应,父亲又笑了。
「怎么可能啊,小子,你不会当真了吧?」
我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又感觉如果发火的话就是我输了,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片刻过后,我看见了大海。
一下车,我便感觉这里比群山市要凉爽。在些许温和的夏日暑气中,海洋闪耀着柔和的光芒。我们走向了一个渺无人烟的码头尽头,从包袱布里取出了母亲的盐。
「本来是不允许随意抛洒骨灰的」父亲说道。「不过是盐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母亲的遗愿是希望我能在她变成盐之后,把她撒进大海里。我和父亲温柔地把盐置于掌心,一点点地洒进了海里。在柔和海风的吹拂下,盐晶体宛若宝石一般闪闪发光。紧接着,我把摘下来的花瓣也抛进了海里。花瓣如同降落伞一般在旋转中缓缓飘落。一如色彩缤纷的莲花盛开在海面上,鲜艳娇媚。不一会儿,海浪就把花瓣全都捲走了。但愿这些花瓣能够飘到母亲那里去。我想,她一定会用一个崭新的花瓶把那些花儿都插起来的。
我和父亲獃獃地凝望着海面,时间缓缓流逝。我感觉我们好像也聊了一些毫无营养的正常父子之间会聊的话题。
太阳下山之后,父亲又渐渐地变回了影子。变回了那个摸不着、猜不透、靠不住的影子……影子向我说道。
「小子,以后要跟我一起生活吗?」
我的心就如同视线末端里的那些花瓣一般摇摆不定。可是我的逆反心理依旧强烈,我问道。
「你为什么和妈妈离婚了?」
父亲沉默了一阵,他解释说。
「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的右眼不见了对吧?那都是真的」
我屏住了呼吸「可是,为什么……?」
「我早就说过了,因为很碍事。虽然没有人相信我,但是从某天开始,我就觉得自己的右眼非常碍事。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只是它真的碍事得不得了。所以我就自己抠出来了,可是我又觉得很对不起死去的父母,于是就自己吃掉了」
他说的话让我连想像都觉得抗拒。我陷入了一种彷彿现实都被扭曲了的感觉。
「失去右眼之后,我不可思议般地拥有了文采。那些我不明所以的事情霎时间茅塞顿开,那些我未曾知晓的事物剎那间豁然开朗。于是,我成为了一个小说家」
我细细地思考着这番令人难以置信的说辞,问道。
「所以这和你跟妈妈离婚,有什么关係吗?」
父亲有些犹豫。
「我其实很爱你妈妈……但是那个时候,就连你妈妈都变得无比碍事了。碍事得让我甚至写不出小说来。所以为了生活,我才迫不得已跟她离婚的」
我目瞪口呆,一时间迷失了所有的感情。我那空无一物的内心深处,突然间开始一点点地沸腾了起来。我怒不可遏。
「……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
我的声音都在颤抖。可是父亲的声色依旧未曾有变。
「……对不起。不过我确实是个残缺不全的人」
「……别胡扯了。你知不知道妈妈因为你有多么痛苦啊?」
「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她。但是,我的努力还不够」
「这和努不努力的没关係……像你这种人……你这种人……还是下地狱去吧」
父亲的表情非常受伤。我抓起母亲的花瓶,朝着陆地的方向走去。我向着群山市一直走。夜幕降临后便孤身只影地边哭边走。怀里那个大花瓶的空白,一直刻骨铭心地刺痛着我。走到再也无力迈出一步之后,我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过了一夜。第二天麻雀的叫声把我唤醒,我又哭着上路了。
到最后,我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那是一趟二十多个小时的伤痛之旅。
3
至今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明明气温很高、可是却冷得能把人冻僵的夏天。
家里永远地失去了母亲,由此产生的空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原本每日按部就班的家务活和其他的一切事务都完全中止了。为了缓解疼痛,我不得不去摘花,可是我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我发了烧,却连一滴汗都没有出,瑟瑟发抖地裹在被子里,没法离开被窝一步。时不时还会像个融化的雪人一般流泪。我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悲伤了。任何微小的声响都会让我化身惊弓之鸟,大脑乱作一团。
我想我大概不吃不喝地过了五天。继续那样下去的话,一命呜呼也并不出奇。宛若燃烧殆尽的蜡烛,只留一缕青烟。
但是,就在那个时候,我家的门铃响了。
我动弹不得。像是一只等待暴风雨过去的松鼠,躲在被窝里祈求着来访者能快点离开。然而,那人却一直很是执着地在按门铃。
「八云同学,我知道你在家——!」
那是摇月的声音。我在惊讶中迅速地恢複了意识,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艰难地站起身来之后,我感到严重的头晕目眩。整副身躯彷彿都是由沉重的黏土製成。即便想要发出声音,也不过是些许空气徒劳地穿过喉咙。
我扶着墙,勉勉强强地走到了门口,刚一打开锁,门马上就被摇月用力地推开了。那久违的绚烂阳光很是刺眼,我眯起了眼睛。摇月看见我这副模样,被吓了一跳。
「八云……你还活着吗?」
虽然她的这番话可能只是在开玩笑,但我早就没有能笑出来的从容了。
摇月什么都没有过问,只是姑且离开了我家一趟,回来的时候双手提着一个购物袋。她给我买来了布丁。儘管我早就由于过度饥饿而失去了食慾,但强行地把布丁送进嘴里之后,我的心情却变好了一点。很显然我已经是低血糖状态了。
摇月站在厨房里,富有节奏感地用菜刀切着菜。在我耳中,那听起来就如同是时间重新开始流动的声音。摇月给我熬了一锅粥,鸭儿芹和捣碎了的梅子的颜色很是鲜艳,我顿时食指大动。
等我把那锅粥全部喝完之后,砂锅的底部已经留下了一捧眼泪。
4
我向摇月告知了母亲的死讯。
她和我一起为母亲哭泣。她说,如果能跟母亲见一面就好了,哪怕只是一次也好。
从那天开始,摇月一有空就会来我家。她会为我打扫房间,给我做好吃的饭菜。摇月把自己秀丽的黑髮扎成一束,系在脑后。她身穿鲜红色的围裙做着家务,看起来莫名的成熟,让我心动不已。不过唯独围裙上的图案是麵包超人这一点,流露出了极不协调的稚气。
「……你为什么要为了我做到这份上呢?」
我这样问道,摇月依旧很有节奏感地用菜刀切着菜,她说,
「如果我不来照顾你的话,你就会像一条金鱼那样死翘翘的吧?」
可能确实如此。至于会不会像金鱼那样就不知道了。
我和摇月共同度过了这个漫长夏日。
她经常会带CD过来,跟我一起听音乐。
摇月特别中意一位叫田中希代子的钢琴家。在1955年举行的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中,她是第一位得奖的日本女性,名次是第十名。当时的评审米开朗杰利对这个排位非常不满,主张应该让阿什肯纳齐排第一,田中希代子排第二,他最终拒绝在认定书上面签名,并愤然离席。(注:本作中出现的音乐相关人物、内容基本上都是真实存在的,有兴趣可以自行了解)
当时的录音技术还没有那么发达,用于记录的载体也是唱片,因此音质就算是恭维也谈不上有多好。然而,田中希代子的钢琴声还是优美得让人惊讶。那是会让婴儿忍不住放进嘴里的、美丽且醇厚的音符。
摇月对她的演奏讚不绝口「我觉得她彷彿是在祈祷般地演奏,就像是没有任何私慾、清澈透亮的祈祷本身在发出声音」
我对于她的这番话似懂非懂,于是我问道。
「「祈祷」的意思是在「希望」些什么东西对吧?既然「希望」与一己私慾是无法分离的,那么「祈祷」不也应该同样吗?」
摇月有些意外地望着我,她说道。
「可是你自己也做过不掺杂一己私慾的「祈祷」吧?」
「有吗?」
「你不是为了你妈妈而在收集花瓣吗」
我愣住了——可是,大脑此刻却敏锐得有些多余。
「我只是为了要消除自己心中的疼痛而已。所以果然还是一己私慾吧」
「我觉得不是的——」摇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我想,那果然也有你妈妈的缘故。比方说,如果你就那样一直祈祷个一千年,那你的身躯早就已经化作尘烟了吧?化作无欲无求的尘烟。但是你那份强烈的祈祷,则会传承千年,就像是田中希代子老师的演奏,即便是在五十年以后也能传达到我们身边那样。你的那份祈祷早就已经和私慾无缘了。宛若富士山的冰雪融水在大地的打磨下变得清澈而透亮,祈祷也会在时间的打磨下化作澄澈的涓流,流芳万世」
我愣住了。即便是如今写下这个故事的我也好,在想起这句话的时候还是难掩惊讶。说到底,那压根就不是平平无奇的八岁少女所能达到的境界。我想,面前的这位少女心中也许住着天使或是佛祖。
田中希代子的钢琴声在我耳中逐渐变换了模样。那是清澈透亮的祈祷之声,彷彿富士山的冰雪融水轻轻地与身体融为一体,令人怀念般地在心中晕染开来。
5
夏天结束了。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新学期开始了。
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已经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个世界终结的夏天。我好像只是在时间的无情推动下,恬不知耻地活着而已。像是一根被风吹向远方的烟头。夏日祭上的金鱼住在飘满樱花花瓣的泳池里。不久后枫叶便为它们遮挡了风雨,水体也变得翠绿。
我开始在摇月的钢琴声里感受到了些许疼痛。
一开始,那只是微不足道的违和感而已,就像是咬到了一粒藏在蛤蜊肉里面的沙子。即便我将其指出,摇月自己也没能觉察到,这很是奇怪。我甚至能指出究竟是哪些音符里藏着沙子,但摇月对此却始终疑惑。
沙子一点点地侵蚀着摇月的谱面。沙漠般宽广的寂寞淹没了她的音乐。
「最近,妈妈也会跟我说同样的话。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呢?我自己都搞不懂了……」
摇月悲哀地垂下了眼睛。一滴清泪从她的左眼滑落。那个位置上有一道兰子小姐留下的青紫色伤痕。
我对于摇月的钢琴声逐渐浑浊很是担心,某个周六,我透过双层窗窥视着她家的隔音室。——摇月和兰子小姐就在里面。兰子小姐宛若一场狂暴的颱风。她揪住摇月的头髮,扇摇月的脸颊。她没能把摇月的音乐纠正回原来的样子,反而不断地徒增愤怒。就像是为了将调色板上的骯髒颜色调和回去而添加新的颜料,可颜色却只会愈发浑浊、发黑,丝毫不见美丽。做这样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呢。除了让摇月不断受伤以外便再无任何裨益。倒不如说,我甚至认为就是兰子小姐害摇月的音乐变得浑浊的。一想到这我就心焦气躁,看到摇月那么可怜的样子,我有如芒刺在背,于是我没忍住一拳打在了窗户上。伴随着清脆的声响,玻璃出乎意料地碎掉了。
我顿时回过了神。在兰子小姐转过身来的那一刻,我猛然把头缩了回去,慌慌张张地绕到了摇月家的左侧。兰子小姐打开了那扇双层窗,她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左右观望。
「奇了怪了……」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这时传来了窗户被关上的声音……钢琴练习好像又重新开始了。我鬆了口气,望向了上方。
我整个人都被冻结在了原地。有人从二楼的阳台俯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