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升上了初中。小学的那些同学也都原封不动地成为了初中同学。
摇月以小学四年级的年纪夺得了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亚洲赛区协奏曲B组的第一名——这个组别是没有年龄限制的——也就是说,摇月是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第二年,她又夺得了协奏曲C组的第一名,刷新了最年轻获奖者的年龄纪录。十一岁的摇月以古典钢琴家的身份成功实现了职业出道。
「奇蹟般的天才美少女钢琴家」成为了摇月的宣传标籤。这个「令人厌恶到作呕」的名号贴在摇月身上,促成了她接二连三地上电视。摇月天资聪慧又富有胆识,即便是那些与钢琴无关的节目也经常会邀请她出演。她甚至有了一个经纪人帮她管理行程。
那个经纪人叫做北条崇,是一个鼻樑挺拔、戴着一副细细的银框眼镜的帅哥。他把摇月当成是公主一般供着。彷彿能为摇月打开所有大门,为了能以清爽的口气和摇月聊天,他口气清新剂从不离身。脸上永远挂着一副自信满满的笑容,彷彿站在摇月身旁的自己就是白马王子一般。
他总是在脖子上挂着一台看起来很重的相机,一有空閑就会拿起来拍照,将来通过某种形式,把摄影变成工作是这个男人的梦想。
我手上正好就有一张他拍的照片。那是我和摇月的合影。照片上的我眉头紧锁,因为我很讨厌北条。每当他用相机拍摇月的时候,都会浮现出一副陶醉、令人无比厌恶的表情,老实说非常噁心。
我很清楚,在那之中夹杂着崇拜与恋慕之情。要问为何,因为太多男人都向摇月投去了相同的视线。
随着年龄渐长,摇月出落得惊人般美丽和迷人。即便是无聊透顶的教室也好,仅仅因为摇月的存在,也彷彿是点缀了一朵纯白的花儿那般华丽。其他班和高年级的男生为了来看摇月一眼,在窗前挤成了一堆。有时甚至还会有其他学校的学生混进来。而摇月会眯起她那双杏仁型的眼睛,向那些男生投去绝对零度的冰冷视线。摇月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问世事、不卑不亢。
2
樱之下初中规定学生必须要参加一个社团活动。
百般无奈之下,我最终加入了棒球部,因为清水也在那里。
清水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他在棒球上有着卓越的才能。他小学的时候是四号位兼投手,(注:四号位通常由队伍中击球能力最强的人担任)无论是击球还是投球,他貌似都表现出了惊人的水平。年仅初一就已经人高马大,长到了将近180,就算包含三年级学生在内也好,他都比任何人要高大。清水以惊人的速度挤掉了三年级的学生,成为了棒球队的正式队员。——一般来说,引人注目到这种程度是很容易招致他人嫉妒的,然而清水何止没有被嫉妒,相反,大家都很欢迎他。清水身上有着不可思议的魅力,让所有人都很喜欢他。
清水总是笑眯眯的,为人开朗、性格天真、待人亲切,与此同时又有一点獃獃的。不仅如此,清水总能在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他热爱棒球,总是无比兴奋地进行训练。哪怕仅仅是看着他打棒球都会觉得很有意思,而看到他大展身手,那么心情便更是愉悦。所有人都会不自觉地对清水抱有好感。初一的棒球部成员比往年多了将近一倍,我想也是得益于清水庞大的人格魅力。只要有他在,就会给人一种绝对不会发生孤立排挤之事的安心感。看到清水开开心心地训练,那么自己也会被他带着开心起来,彷彿能忘却训练中的一切艰辛。清水是一个如太阳般耀眼的人。而不知为何,如太阳般耀眼的清水却很中意我这个像是影子一样的家伙,托他的福,我在交朋友上没有任何困难。我们会在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放声大笑着一起回家。清水头一次考试不及格,面临留堂补习的危机时,棒球部的全体初一成员都跑到清水家里去给他开学习会。我过上了开心的每一天,开心得甚至对我这种人而言有些浪费。
而另一边,我和摇月渐行渐远了。我们本来就在不同的班级,而她自己也忙得不像样。不是开演奏会就是要上电视,行程表已经密集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不仅如此,她也没有落下钢琴,每天都是疯狂的练习,这样想来,她当然没有时间和我见面吧。
退一万步,即便不是因为这些原因也好,我和摇月之间的关係也很是微妙。自从「离家出走」事件之后,她就成为了若即若离的存在。她明明就在我的身旁与我一同欢笑,可是我却觉得她的心早已离我而去。她明明看起来触手可及,可是却又远在天边。我明明以为已经触碰到她了,可是她又在转瞬间消散。摇月就跟她的名字一样,变成了在湖面上摇摆着的月亮。
然而当时的我还是大意了。我天真得不得了,还以为就如同我将摇月视作特别一般,摇月也会对我特别以待,我对此深信不疑。
七月的某个黄昏,我一如既往地和棒球部的朋友们有说有笑地回家。相田突然间发出了愕然的声音。我望向了他的视线所及,然后我也愣住了。
摇月和棒球部的队长走在一起。
两人微微地低着头,营造出了一种莫名青春和暧昧的氛围。相田大受打击,像是胸口被人捅了一刀那样呻吟着。
「五十岚她在跟队长交往吗……?」
这么说来,导致摇月被欺凌的罪魁祸首就是相田。万万没有想到原来他到现在都还喜欢摇月。他抱着头髮出痛苦的嘶吼,就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们接过吻了吗……难道说,就连色色的事情也做过了吗……?」
在女生中很受欢迎的相田出乎意料般的纯情,虽然现在想来还挺有意思的,可是当时的我却完全笑不出来。我受到的打击不亚于被人用球棒朝着脑袋狠狠地来了一下。
原来,我比自己想像中还要更加喜欢摇月。
3
棒球队的队长叫做六本木聪。
出于视察敌情的心理,最近我一有空就会观察那个家伙。我很是心急,因为我越观察,就越觉得他是个好男人。个子高、长得帅、棒球打得好的同时成绩也很优秀。
「下个月的目标是成长为千本木!」(注:此处的「本」是量词「棵」,六本木即为六棵树)
他有着开玩笑把大家逗乐的服务精神。
「我会拿出167倍的实力的!」
他还有着若无其事地把小数点第一位给四捨五入掉的机灵。
在大家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的时候,只有相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
「什么狗屁千本木,看我不把你给弄成三本木……!」
虽然相田总是在说些傻话,但其实我跟他一样傻,我已经在心里把六本木前辈给贬为了平原前辈。那是毫不留情的森林破坏。为了想方设法地打倒六本木前辈,我开始疯狂地沉迷于棒球。群山车站东边的购物广场里有一个三年前开的击球中心,我在那里通过自动击球机磨练着自己的技术,也把自己的手磨练到长满老茧。
在这期间,我见过很多次六本木前辈和摇月一起回家。而相田每次都会发出奇怪的惨叫,痛苦万分。
经过两周的刻苦训练,我终于迎来了和六本木前辈一决高下的绝佳机会。其实那不过是一次训练,我却认真到不像话。我全力挥棒,打出了两个界外球、两个好球、两个坏球。我还把一个外角有所鬆懈的球给狠狠地打了回去。——一垒打。虽然我很想摆出胜利的姿势,但我始终装出一副高冷的模样。这就叫青春期。
下一个击球手是相田,他一站上击球区,便露出了凶神恶煞的表情,他彷彿要把坏球给紧紧咬住一般击球。又是一次一垒打。相田欣喜若狂地欢呼着,像是一头兴奋的非洲象。
「真行啊。初一的……」
六本木前辈苦笑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一次,轮到清水站上击球区了。球棒在人高马大的清水手里看起来像根冰棒。他愉悦地缓缓摇摆着身躯。
我不由得心想,他绝对能打个好球。
「砰——!」随着一声令人心旷神怡的巨响,球被清水打到了难以置信的高度。
「唔哈哈哈——!」清水笑了。每当他确信自己打出了本垒打,便会发出如此爽朗的笑声。正是因为他这种难以言喻但是又让人心情愉悦的笑声,清水被我们喊成是「大魔王」。
面对这极致的喜悦,我也学着清水那样「唔哈哈哈」地笑了。紧接着相田也笑了。我们仨一边发出奇妙的笑声,一边心情愉悦地跑垒,最后上了本垒。六本木前辈露出了失败的表情。
我暂时沉浸在胜利的余韵中,望着其他的初一学生击球。
——旋即,我逐渐恢複了冷静。
就算在棒球上赢了六本木前辈那么一点,又能怎么样呢……
望向身旁,相田还是一直在傻笑。
4
七月迎来了终结——散学典礼在上午就结束了,下午是完全自由的时间。
我心不在焉地绕着校舍慢悠悠地散步。无论身在何方,我都能听到吹奏乐部排练的声音。我想起了摇月。这个时候,她身在何方,又在做些什么呢……?
就在我绕到校舍背面的时候。
我听见有人「啊」了一声。
仔细一看,摇月背靠校舍的墙壁坐在地上。
面对这意料之外的邂逅,我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好,好久不见,我先走了……」
「你等等——」摇月抓住了我衣服的下摆,「为什么急着走啊?久违地聊会天嘛」
摇月让我坐在她身边。我的心跳疯狂加速。我们曾经是那么的亲密无间,如今却生疏得彷彿初次见面。我偷偷地窥视着摇月的侧脸。她以前有这么漂亮吗?
「你还好吗?」
我慌慌张张地回答说「——还行」
「有好好吃饭吗?」
彷彿是一个操心独居儿子的母亲会问出来的问题。
「反倒是摇月,我看你好像很忙的样子,你还好吗?」
听到我这个问题,摇月顿时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她的身子微微前倾,说道。
「八云同学你要担心我还早了十年呢」
「什么嘛……」
我故作泄气地别开了脸——但其实我只是不想被摇月看见我那红透了的脸。她裙下隐约可见的白皙大腿、无比可爱的笑容都让我害羞得不得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不由得问出了那个我一直以为自己不可能问的问题。
「摇月,你是不是在和六本木前辈谈恋爱啊?」
摇月狡黠地笑了。那是充满优越感的小恶魔一般的笑容。
「你很在乎吗?」
「……没有,你误会了」
「骗人,你其实很在乎吧?」
我闭口不言。
黑色的树荫在夏日阳光里明晰可见,它在我视野的末端缓缓地摇摆着。
然而,摇月却心满意足,她喃喃细语般地说道。
「明天开始就是暑假了呢」
旋即,她又窥视着我。
「那个,你明天有空吗?我有一事相求」
「一事相求?」
「明天来我家玩吧」
5
第二天,我来到了摇月家。在极度紧张中按下了门铃。
门马上就开了。宛若纯白花儿一般的摇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
「欢迎——」摇月微笑着把我迎进了家。我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来过她家了,总觉得有一股令人怀念的气味。
就在我沉浸于感慨中时,我却在客厅里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我差点没忍住想咂舌,对方貌似也是如此。摇月的经纪人北条旁若无人地坐在客厅里,他看见我之后,鼻翼都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浮现出僵硬的笑容。
「呀,好久不见,八云同学」
摇月淡然地微笑着。见她这副表情,我便隐隐地有了直觉。摇月今天大概是被迫要跟这个男人共处一室,出于强烈的厌恶,她才召唤了我。
我在心中咒骂着这个男人,摆出虚伪的微笑,坐到了桌前。
「今天这么难得,作为纪念来拍个照吧」
虽然不知道究竟有什么难得的,但北条已经用挂在脖子上的那台相机给我们拍了照。这家伙反正会把有我的部分给裁下来扔掉,然后把摇月身穿连衣裙的照片给挂到墙上去吧。
一番閑聊过后,我们一起吃了北条买来的奶油蛋糕。当然,蛋糕只有两份,摇月分了一半给我。
「八云同学,来,草莓也给你吃——」
在那个瞬间,北条的鼻翼又抽搐了一下。
「那我的草莓就分给摇月你吃吧」
「啊,不用了,我今天不怎么想吃草莓」
「真巧啊,刚好我今天也不怎么想吃草莓,摇月你不用客气的」
「诶,那就都给八云同学吃吧」
于是,我那块小小的、形状并不规则的蛋糕放上了两颗草莓。看到北条恨得牙痒痒的表情,想要忍住不笑出来着实辛苦。他彷彿在怒骂着「把我的草莓还回来!」。
这时,北条突然站起身来去了旁边的房间,他用音响放了一张CD,里面传出了摇月的钢琴声。就在那一刻,摇月向我使了个眼色。北条露出了看起来很聪明的微笑(没準他自己就是这么想的),缓缓地回到了座位上。然后,他就开始慢条斯理、气势汹汹地向我解说摇月的演奏是多么多么的出色。
摇月脸红了,北条瞥了她一眼,更加得意了。摇月就连耳朵都通红了。也许北条以为摇月是害羞了吧,实际上,那是无比的愤怒。
我想,再这样下去摇月很有可能会把北条骂个狗血淋头,于是我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座位。
我假装要去上厕所,实际上通过另一条路去了放音响的那个房间。趁着曲子切换的间隙,我偷偷地换了一张CD,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客厅。不知道北条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又多嘴了,摇月的愤怒已经达到了顶点。
就在这个时候,曲子流淌了出来——
摇月的表情顿时就柔和了下来,她望向了我,而我只是浅浅地咧开嘴角。
北条貌似完全没有察觉到演奏者已经换了,还是像刚才那样继续着他的夸讚。
摇月也浅浅地笑了,只好连忙低下头去掩盖自己的笑意。
北条貌似对摇月的反应产生了什么误会,乾脆夸得更加离谱了。
「这是只有摇月才能弹奏出的声音!」
我拚命地忍住笑,说道。
「您说得对极了」
摇月又綳不住地笑了,于是假装自己打了个喷嚏搪塞过去。
每当北条胡言乱语些什么,我都感觉自己好像和摇月成为了共犯,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甜蜜。——在桌子底下,我的右手和摇月左手的小指突然碰在了一起。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触碰。
不过,我也无意去探寻真相。就这样保持着暧昧也是一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