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升上了高中。
在身体一直抱恙的情况下,我还是想方设法地考进了市里一所还不错的重点高中。
摇月去了义大利的米兰音乐学院留学。
自从和摇月相遇之后,那是我第一次过上没有摇月的日子。
倘若从结果上而言,那么摇月一点都没有说错。我就像是一条在祭典上捞到的金鱼,过上了毫无生气、糟糕至极的高中生活。
既然身在重点高中,那就必须要努力地进行备考複习、时刻关心模拟考试的成绩。可是我却完全无法在那些日子里找到真实感。地震给我带来的伤痛反而是翻天覆地般的真实。摇月无比细心地收集起来的、我羞愧难当地尽数打翻的,从来都不是成绩。就算上了一间好大学又能怎么样呢。我不想成为有钱人,也不想受他人的敬仰,更不想去做什么有意义的工作。
我只想成为一个正常人。
我只想填补那过分残缺和空虚的某些东西。
我开始囫囵吞枣地滥读小说。一如小学时收集花儿,初中时在游戏里收集「花儿」,高中的我开始收集「故事」。
契机是我在网上看到的一篇名为《东日本大地震贡献者表彰》的报道。这篇短短的文章里,浓缩了那些为了拯救他人而不顾危险、奋勇拼搏,甚至是牺牲自己生命的人们的故事。文章本身平淡如水,可是我却看得热泪盈眶。人们在绝境中散发出人性的光辉,展现出英勇的姿态,他们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是那么的伟岸。我甚至觉得自己也和那些得到救援的人一样,被他们所拯救了。——我想,是美丽的故事将我所拯救。它拯救了我心中某些无可救药的部分。
就像花可以不是真的那样,故事就算不是纪实的也无妨。
即便是乱七八糟、荒唐无稽的虚构故事亦无妨。想要在空中楼阁中雕刻出些什么美丽之物,一把名为「谎言」的凿子是必不可少的。关键在于有没有认真地去对待、有没有在作品中倾注热血和灵魂。即便并不精緻,也还是真情实感更得人心。我们并不需要精心编造出来的虚情假意。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如同商品一般被刻意创造出来的小说。即便并不完美,也还是那些能感受到作者热情的小说要更胜一筹。这就跟孩子眼中的「好父母」是同一个道理。
某天,我心血来潮地去看了父亲写的小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的小说确实很棒。一本好的小说,总是会有着一些不好的小说所绝对没有的东西。会有着宛如透支寿命般的「真切」。可是一想到父亲所透支的是母亲的寿命,我的心情就很是複杂。
摇月去了义大利之后便音讯全无。但既然我自己说过就算摇月不在了也没事,那么倘若我主动去联繫她,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认输了。不过私底下我还是有在悄悄地关注她的动向。我想起了五月份被上传到油管的一个视频。那是演奏会的录像。摇月身着一件朴素的黑色礼服。
——看起来像是在服丧。
摇月的站姿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感想,她站在舞台深处的淡淡昏暗中,彷彿转瞬间便会消失。
娴静端庄的演奏开始了。肖邦的《第二号夜曲》——
我发现,摇月演奏中的本质发生了变化。她的琴声里有着切实的迴响。宛若夜空中的漫天繁星在眼前闪烁。我想起了田中希代子老师的演奏。
摇月再一次,祈祷般地去弹钢琴了——
2
暑假在转眼间到来。
学校办了暑期讲习班,但我一次都没有参加过。我待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一个劲地看小说,时不时透过窗户迷迷糊糊地眺望着夏日蓝天。
清水告诉我说,他要登上甲子园了。于是我在8月11日打开了电视。
屏幕里夏天的甲子园闪耀非凡。
清水虽然只是高一,可他却担任了圣光学院的四号位。我不由得感叹不愧是他。(注:四号位通常都是队伍中的王牌打手,此外,圣光学院的棒球队在现实中是福岛县的最强队伍,多次登上甲子园)
对手是日大三中。清水站在击球区,迅速挥棒打出投手投来的第一个球,高速的击球飞了出去。二垒手捡到球之后,马上把球扔到了一垒。清水一个滑铲上垒——
判定是安全上垒。我鬆了一口气。刚才实在是太过紧张,我甚至屏住了呼吸。
「清水的腿脚真的好快」
我独自念叨着。甲子园里爆发出了盛大的欢呼声。
两支队伍都没有得分,一直僵持到了第八局下半局——两人出局、跑者二垒的情况下,再次轮到了清水击球。他细心地调整握棒的位置,眼神锐利地望向了投手身后的远方。清水有些愉悦地缓缓摇摆着身体。我知道——他是準备要全垒打了。
第三球,清水以惊人的气势挥舞球棒。
伴随着清脆的击球声,棒球被击至高空。解说的声音也无比狂热——
「击中了——!球飞得很高!能飞出场外吗!」
我知道,球一定会飞出场外的。摄像机捕捉到了清水「唔哈哈哈」地大笑着的瞬间。时至今日,清水还是那个「大魔王」,我高兴得不得了。
「飞出场外了!全垒打!」
教练和队员们以满脸笑容迎接了清水的凯旋,用力地拍着他的后背。清水无论到哪都深受大家的喜爱。
第九局上半局,日大三中没能扳回两分,圣光学院以2比1战胜了对手。
欣喜若狂的圣光学院和含泪饮恨的日大三中——无论哪一方看起来都非常出色。
可是,我突然间反省了一下孤零零地坐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的自己。
我到底是在做些什么呢——?
一想到这,我就突然间有些想死了。
3
新学期由一次面谈拉开了序幕。
班主任隅田老师四十齣头,教的是社会,瘦高个儿的同时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褐色的夹克,脸型四四方方。就连他带的那副黑框眼镜也是四四方方的,这导致他的脸看起来像是个图形,全班同学都得了把建筑物给看成是老师的脸的怪病。
老师小小的眼睛在那副四四方方的眼镜后面眨巴着。
「八云~你真的有干劲吗~」
他这样问道。我想他指的应该是成绩吧,我稍作思考,
「没有」
于是老师又眨了眨眼,
「……你知不知道,咱这儿好歹也是一间重点高中啊~」
「我也觉得很抱歉,但是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干劲」
「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有可能」
「……那你去接受一下心理谘询吧~毕竟你头脑也不笨~」
「我不想去」
「……不想去的话就要叫你家长来学校三方面谈了哦~」
唯独三方面谈是我绝对不想见到的。于是我就去接受了心理谘询。当然,我很清楚就算去了也只是白费力气,所以我乾脆跑到了医院的精神科去。如果真能治好的话那我也想要治好。
医生看起来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
我强忍住羞耻,向医生说起自己那特殊的幻肢痛。
「——然后,在地震的时候感受到的疼痛实在是太过庞大,在那之后,我就没法在日常生活中找寻到真实感了。唯独地震永远都是那么的真实。我现在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海市蜃楼里一样。那些写得无比虚假,但是又很厉害的小说、有趣的游戏、美妙绝伦的音乐或者是艺术作品之类的东西,我都觉得比日常生活更加真实」
医生满脸写着无奈,和站在身后的护士小姐面面相觑。他用右手挠了挠自己的脸颊,说道。
「你的癥状有点像是トテカンカン(乒乒砰)呢」
「トテカンカン(乒乒砰)?」
「太宰治的一篇小说。——主人公是一名退役军人。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输掉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他突然间听到了鎚子トテカンカン(乒乒砰)的声音。在那之后每当他想要专注于某些事情的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产生トテカンカン(乒乒砰)的幻听,导致做什么都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最后自暴自弃了——」
随后,医生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又说了一句「啊,好像不是トテカンカン(乒乒砰),是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医生向我递来了电脑,我在青空文库上看完了这篇《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注:青空文库是一个电子图书馆,主要收录日本国内着作权已经消灭了的文学作品)
主角是一个饱受幻听折磨的男人。这种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的幻听彷彿能将虚无都尽数粉碎。小说的文风是书信,一封寄给笔者的信。
「请您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声音,以及,我应该要怎样做才能逃离这种声音呢」——
对此疑问,笔者这样回覆道。
「马太福音第十章第二十八节:「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惟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注:翻译引自中文基督教大典)
「如果你能从耶稣的这句话里感受到晴天霹雳,那么你的幻听应该就会停止了,言尽于此,情不能申」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向医生问道。他又挠了挠自己的右脸颊,说道。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懂」
我又想了一想。
「我觉得这个男人是因为日本战败,导致迄今为止对这个国家的幻想完全崩塌而痛苦不已。这就好比如是自己信仰的神明死去了一般,可是让为此烦恼的人去听信敌国神明的神谕,不觉得有些微妙的荒谬吗?」
「诶?你是在批判太宰治吗?」
「诶?难道这篇小说不就是这种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吗?」
「诶?」
「诶?」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太过複杂了?」
「可我真的在为此而痛苦。假设医生您的家人患上了疑难杂症,那么无论是再怎么複杂的事情都好,您都会去拚命地思考不是吗?」
医生沉默了。他的脸色逐渐发青。
「医生您之所以会想起《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这篇小说,大概是觉得地震和战败有着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吧。主人公迄今为止强烈信奉着的、对日本这个国家的幻想被粉碎,以至于陷入虚脱状态,无法适应战败后的日常生活。可是我不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什么东西。神也好佛也罢,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只是我的日常世界在被海啸摧毁之后,又一次回归了日常而已——」
医生极其厌烦地举起了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应该是因为地震带来的打击而导致脑子出了点什么毛病。我给你开点葯,你记得按时吃」
「我不是因为地震带来的打击脑子才有毛病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太正常」
「……啊,好烦啊好烦啊好烦啊……!」医生突然尖叫了起来。「我就不应该当什么精神科医生的……!」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坐在圆椅上,不停地挠着自己的右边脸颊,一边抽抽搭搭地流眼泪,一边旋转着椅子。「你们这群人……脑子、脑子、脑子都有病……!真他妈的噁心……!神经病不要来我的医院啊……!这里禁止你们进入……!我只让正常人来我的医院看病……!」
我被吓得不轻,站在医生身后的护士小姐倒是动作非常熟练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向我投来了愧疚的眼神。
「不好意思啊。之前有一位患者自杀了,所以医生现在的状态不太好呢」
我愣住了。
「……还是去看看医生比较好吧?」
「可他自己就是医生啊」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我离开了诊疗室,在医院的药房里取了抗抑郁的药物。
準备回去的时候,我有些担心医生的状况,于是便绕到医院的背面,抬头望向诊疗室的窗户。
——我吓了一跳。因为医生也在通过那扇窗俯视着我。他看起来垂头丧气,像是被黄油刀从实体上切割下来的影子那样,身影中写满了落寞。
「多多保重」
医生冷不丁地开口说道,不知为何,他那落寞的身影却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谢谢你」
我向他鞠了一躬,离开了医院。
医生大概一直目送着我的背影远去。
4
抗抑郁药物出乎意料地有效。
无论看什么都会多多少少有一些的疼痛居然略微地减轻了。在感官被完全扭曲之前,我所目睹过的正常世界如今宛如海市蜃楼一般在我眼前摇摆。不知为何我感觉甚是怀念。通过服药,我的感官有所转变。我能好好地把书看进去,一段时间之后甚至开始听起了音乐。由于我已经很难再去察觉到那些微小的瑕疵,音乐在我耳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优美。
——我突然想到,金耳朵的人和木耳朵的人,究竟谁才更加幸福呢。
可是到头来,抗抑郁药物也未能将我拯救。葯吃完之后,我只感到像是喝完了一瓶无比美味的弹珠汽水那样的寂寞与空虚。我也再都没有去过医院。
而另一边,彼时的摇月好像迷上了肖邦。
我听着波洛涅兹舞曲,查了查肖邦的资料。
肖邦出生在波兰,是一位浪漫主义时代的音乐家。他自幼天资聪颖,七岁的时候就写出了《G小调波兰舞曲》。肖邦的一生饱受肺结核的折磨,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的妹妹也因为肺结核而去世。
1830年11月2日,二十岁的肖邦已经以演奏家和音乐家的身份名扬天下。由于国内形势的恶化,他下定决心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当时的波兰被沙俄、奥地利、普鲁士分割统治,国内的独立运动风起云涌。
「我这趟旅途好像只是为了寻死」
肖邦在寄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也许他已经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儘管不知预感是否会应验,但肖邦还是带上了与康斯坦齐娅·格拉德科夫斯卡交换的戒指,以及一个装有祖国故土的银杯,启程前往了奥地利维也纳。(注:康斯坦齐娅·格拉德科夫斯卡是肖邦的初恋,两人这段秘密而含蓄的爱情最终未能修成正果,肖邦在离开故乡波兰前弹奏了《离别》向自己的心上人告别)
1830年11月29日,波兰1830起义爆发了。武装起来的市民一度把沙俄军队驱逐到了华沙北边。爱国的肖邦也打算参加革命,可朋友提图斯告诫他说「你应该通过音乐来报效祖国」,最终肖邦选择留在维也纳。
可是维也纳受波兰1830起义的影响,反波兰风潮愈演愈烈,肖邦在维也纳遭到了冷落。到最后,他未能取得什么太大的成就便离开了维也纳。
肖邦随后辗转来到了德国斯图加特,在那里他得知华沙的革命军队已经被沙俄军队镇压,起义失败了。想必肖邦度过了一段极其痛苦的日子。他担忧身在祖国的家人和朋友的安危,被孤独寂寞所折磨……撕心裂肺般的悲伤侵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