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始写小说之后,我对《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的看法发生了转变。
其实那并不是一封读者写给小说家的信,而是小说家写给小说家的信。信件的中间部分有提到男人在打算写小说时受挫。
「我在思考小说的结尾是要写成《奥涅金》终章那种华丽而又悲哀的呢,还是写成果戈里那种「唇枪舌剑」般绝望的呢。然而,就在我极度兴奋地抬头仰望挂在澡堂天花板上的那颗电灯泡发出的微弱灯光时,我突然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鎚子的声音。」不仅如此,在小说的结尾还提到:「这封信我还没有写到一半,那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的声音便已然很是清晰了。写这种信实在是太过无聊。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只能忍耐着,勉勉强强地写到这里。而且,由于实在是太过无聊,我已经自暴自弃地在信里撒了数不胜数的谎。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叫花江的女人,我也未曾目睹过什么示威游行。信中提到的其他事情也大抵都是假的。可唯独我听到的那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的声音是千真万确的。这封信我自己未曾重读,就这样给您送去了」
不知为何,我好像在这篇文章的背后隐隐约约地读出了作者「想要写小说」的慾望。他通过谎言把这封信件变成了小说。然后又通过把小说给写成信件的体裁,巧妙地让正儿八经的小说家来读自己的小说。而看穿了这一点的小说家则这样回覆道。
「马太福音第十章第二十八节:「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惟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
对于想要写小说却又写不出小说来的人而言。这句话正宛如是晴天霹雳。写小说既不能完全忽视读者的看法,但也不能过分在意读者的看法。
于是,我拜肖邦和太宰治为师,又写了一篇小说。
完成之后,我拿那篇小说去参加了出版社举办的新人赏。那是十一月的事情了。
小说的新人赏通常都会收到数量极为庞大的参赛作品,审查方也非常辛苦。从投稿到结果发表花上半年时间也并不奇怪,不过我参加的那届新人赏是一年分成好几次进行小批量审查的,因此短短两个月之后我就收到了结果。
很可惜的是,我落选了——
虽然拙作得到了最高的评价,但我还是没能得奖。
不过,我却得到了一个和审查编辑直接对话的机会。
2
我坐上了深夜巴士,向着东京进发。(注:此处的深夜巴士指的不是夜间的公交车,而是日本的一种长途客运汽车,通常在晚上发车,第二天到达目的地,票价相对低廉)
我紧张到睡不着。总感觉有些什么东西终于要向前迈进了。甲子园球场所在的兵库县明明比东京要远得多,可是我却觉得如今比起当时去甲子园要走得更远。跟我约好见面的貌似是一位相当有名的编辑,甚至能在维基百科上查到他的名字。我用手机查阅他的资料,又一次感到了胆怯。他所负责的作品栏中赫然罗列着一大串知名作品的名字。有好几位知名的得奖作家也是由他担任编辑……
我买了一本他担任编辑的电子版小说,熬夜看完了。
——我并不喜欢东京。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得让我噁心。一如采女祭的那个时候,信息雪崩缓缓而至。不知为何,我看见了太多东西,听到了太多声音。
我和对方约在了一个离新宿站稍远的咖啡厅。
下午两点,我走进咖啡厅,寻找着编辑古田先生的身影。
店内比我想像中要宽敞三倍有多。窗边的座位很是敞亮,不靠窗的座位则洋溢着暖色调的灯光。地板上铺着胭脂色的毛绒地毯。桌椅则是黑檀木。这里看起来就像是《教父》里会出现的那种气氛别緻的场所。
见我四处环顾,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人轻轻地举起了手。
古田是一个怪人。他身材壮硕,穿着一件鲜红色的皮夹克。圆圆的脸上戴着一副四四方方的黑框眼镜,看起来应该有个四十岁。他的画风与咖啡厅这一背景极不协调。好比如是漫威里面的人物乱入了《教父》的片场。
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和我想像中简直判若两人。我怀疑真正的古田是不是藏到哪里去了,东张西望地向他走去。
「你好,我是古田——」
他居然真的是古田。握过手后,我坐下身来。古田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你还挺有气场的呢!」
「诶?……啊,真的吗……?」
「能感受到某种才能呢!嗯!」
古田乍一看是个很认真的人,但我却有一种颈椎骨被他弄到错位了的感觉。他果然是个怪人。我们开始了閑聊。
古田相当健谈。他脑子转得很快,如连珠炮般一个接一个地提出话题,儘管我们的聊天不是扯远就是跑偏,但他却不可思议般的专注。古田说话的口吻有些别緻,时不时地会有些所谓的「娘娘腔」,抑扬顿挫的同时听起来也富有节奏感,引人入胜。他并非刻意地去这么讲话,而是生来就有着能言善辩的才能。当我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我顿时回过了神。古田还完全没有提过我的小说。再这样陪他閑聊下去,那我千里迢迢地跑到东京来就着实是毫无意义了。
「……那个……您觉得……我的小说怎么样呢……?」
古田听到我的这个问题,愣了那么一下,
「啊!对喔,我都给忘了!今天是来跟你聊这个的!」
我在心中大呼失望。然而古田却突然间摆出了一副帅气的表情,说道。
「一言以蔽之——你的小说「太过浓厚」」
「「太过浓厚」——吗?」
「不过确实挺有趣的呢——就是故事太过晦涩难懂、複杂过头了。我觉得一般人可能跟不上你的思路。所以感觉是不太能卖出去的」
大脑的运作需要糖分来驱动。古田把一颗方糖轻轻地丢进了杯里,然后倒进嘴中,像是吃糖那样舔着。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的文笔还是很不错的。细緻入微的比喻手法也运用得非常好。确实有着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真的——不过,味道还是太过浓厚了。喝上一口就已经腻得不行了。给人一种过分认真或者是用力过猛的感觉」
古田说的所有东西我都闻所未闻。我明明已经努力地去模仿「正常」的感觉了,可小说居然还是这么的「不正常」,我目瞪口呆。
「……可是,我真的很想去这么写。我无法在平庸的小说里得到满足,如果不是那些倾注了心血的作品,我是无法认可的」
古田把第二颗方糖放进了嘴里,说道。
「面对作者非常认真地写出来的作品,读者也必须要非常认真地去阅读才行。可是当今时代,大家在现实世界中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筋疲力尽了,所以这种太过「认真」的作品我觉得是卖不出去的。也就是说,你这种人是当今的少数派」
……真的是这样吗?我沉默了。也许花儿还远远未够。也许我还需要更多的花儿去把大炮给掩埋藏匿起来才行——
「这是我的联繫方式——」古田从钱包里取出了一张名片。「如果你写出了新书,就通过邮箱发过来给我看看吧。我很期待哦」
古田乾净利落地拿起了小票,买完单之后就走掉了。而我还獃獃地坐在椅子上,反覆思索着他跟我说的东西。——这时,他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
「啊,有件事情我忘记说了。你还是换一个笔名比较好,现在这个笔名太土了!」
话毕,他就又走掉了。这家伙就是为了说这个才倒回来的吗……
不过,我还是改掉了自己的笔名。
3
升学考试的季节到了。但我并没有参加考试。而是一个人默默地写小说。
当时的班主任无论如何都想要逼我去参加考试,烦人得不得了,儘管我很能体会他的心情,但我还是一直躲着他。我还记得自己曾经在走廊上和高一的班主任隅田老师擦肩而过。像根竹竿一般高高瘦瘦的老师在走廊中间停下了脚步。
「八云啊~你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我稍作思索,
「……比之前要好一点了」
于是,老师轻轻地笑了,
「那就好~」
看来即便只是在人生中擦肩而过也好,也还是会有人担心你的。
我也告诉了父亲我不会去参加升学考试。我们通过简讯进行了简短的对话。
「知道了。你现在是在做些什么?」
「我在写小说」
过了一会儿,
「是吗,加油」
时隔三年的对话短短三行便草草结束。
我顺利地从高中毕业了。
4
父亲送了我一台MacBook。比起Windows系统的电脑,它的文字更加漂亮,敲起键盘来也比之前舒服多了。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写小说。
我几乎没有这段日子的记忆。书桌和MacBook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日复一日地咀嚼和消化小说、电影以及网路上的信息,然后将它们倾注到自己的小说里。我几乎从不出门,脸色苍白了不少。就连去附近的超市都觉得像是远征。对于饮食本来就不太讲究的我日渐消瘦了。
——我花了两个月写出了新作。我自认为浓度已经稀释很多了,于是便迫不及待地发到了古田的邮箱。
仅仅一个小时之后,我就收到了回覆。
「太浓厚了!」
……就这么一句吗?我赌上了整整两个月的人生写出来的小说被古田用短短的一句话就给打发掉了。我再也无法保持一颗平常心,毫无意义地远徵到了超市。毫无意义地找到了一根形状非常色情的白萝蔔。手中瓶装茶的包装纸上还写着一个「浓」字。
我又花了一个月写出了新作。速度快了整整一倍。浓度肯定也降低了一半。
我把小说发给了古田,两个小时后我收到了回覆。
「还是太浓厚了!」
难以置信。我觉得这篇小说的浓度顶多只有我处女作的四分之一,可古田居然还说太浓厚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这家伙多花了一倍的时间去看我的小说,才导致我产生了自己煞费苦心地把浓度稀释到一半的举动都是无用功的错觉。
也许原因出在我看的那些东西本身就不行,于是我去看了很多「清淡无味」的作品。虽然和我的喜好完全不符,但我也轻而易举地分析出了这些作品的有趣之处。
我汲取了这些作品中的轻盈,又花了两个月写出了新作。
这次怎么样,古田!
「我不是想看这种东西呢……希望你不要越写越烂了可以吗。而且,你不觉得你现在写的东西比之前还要无聊吗?」
……你要我怎么办才好啊!越写越烂是几个意思啊!你到底是想要我写些什么啊!我破口大骂,对古田恨之入骨,还给他写了邮件痛陈利害,但是都被他无视了。
我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一个月——
5
在一事无成中,秋天悄然造访。可是我连夏天的开始和结束都未曾知晓。房间里的空气通过空调恆常地保持着一定的温度。
我和清水一直都保持着联繫。他搬到相马市,成为了一名渔夫,住在离小林暦很近的地方。不过由于风评被害,福岛的渔获无人问津,清水过得也很辛苦。
「由于卸货的港口会被视作是产地,所以就算是在同一片海域里捕到的鲣鱼也好,也得大老远地跑到宫城县的气仙沼去卸货。渔获仅仅因为产地是福岛就会滞销,蠢不蠢啊」
对清水而言,这样的说法已经算是相当难听了。他大概也憋了一肚子的火。
九月末,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联繫了我。
摇月。
「你去办个护照。现在就去」
三年多来杳无音讯,结果上来就是这么突然的一句话。父亲也好,古田、摇月也罢,他们是不是都被限制了跟我联繫只能输入几个字呢?
不过除了写小说以外,我也不太想写其他的文字。于是我只回了两个字「好的」。然后我就真的填了相应的文件,出门去办护照了。
久违地来到外界的我头晕目眩。明明身处故乡,我却感觉自己是个异乡人。我早已遗忘了正常人的行为举止,满脑子都在想着自己看起来会不会形迹可疑。
我在群山市综合政府大楼的护照办理窗口提交了文件。面对眼前的女性工作人员,我疑惑不已。
我忘记怎么说话了。
6
十月中旬,摇月又给我发来了信息。
「收拾一下行李!」
「好的」
我对摇月言听计从。一来我不是什么能去反驳她的身份,二来我只是一个除了写小说以外便无所事事的閑人。然而五天之后,10月13日早上六点收到的那条信息,还是把我给看傻眼了。
「你来一趟华沙!我16号上场!」
再怎么说我也还是愣住了。——不过,我好像也比摇月所想的要更加愚蠢。因为有很多人都在时刻关注着她的动向……
摇月正在挑战肖邦国际钢琴比赛。
东京国际艺术协会的主页上是这样介绍这个比赛的。
「在肖邦忌日10月17日的前后三周,肖邦故乡波兰的首都华沙会举行这一五年一度的国际性知名赛事。该赛事是现存最为古老的国际性音乐比赛,获奖者均为世界知名的音乐家。比赛曲目限定为肖邦的作品,涵括练习曲、奏鸣曲、幻想曲、华尔兹、夜曲、协奏曲等多种曲目。肖邦国际钢琴比赛被称为是世界上最为权威的钢琴比赛之一,与伊丽莎白女王国际音乐比赛、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并称为世界三大音乐比赛。是钢琴家们走向世界、鲤跃龙门的大赛。
我不由得呢喃「好厉害……」。我回想起和摇月初次相遇的那天她给我放的那张毛里奇奥·波利尼的CD。波利尼在1960年第六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中以18岁的年龄获奖。而在和摇月交往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接触到的那些钢琴家们——阿什肯纳兹、玛塔·阿格里奇,以及田中希代子老师都在这个比赛上得过奖。
如今,第17届,摇月挑战这个比赛的年龄和波利尼获奖时一样,都是十八岁。
宛若命运一般——
我查了一下,发现摇月貌似在通过了第二轮评审之后就马上给我发来了信息。我立刻出发的话,确实能赶上摇月的第三轮评审。
于是,我立马定了机票,从群山站坐了四个小时的慢车前往东京。然后从东京赶往浜松,乘坐单轨列车去到羽田机场。在迷路和晕人的双重摺磨下,我在晚上九点勉勉强强地上了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