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在那一次的《船歌》演奏之后,摇月心中好像有些什么发生了转变。
她比以前更加轻盈了。宛若翱翔于蓝天的一只白鸟。不过由于脚踝以下都已经变成了盐,摇月只能通过轮椅来行动了,虽然感觉「坐轮椅」和「更加轻盈」之间有点自相矛盾的味道,但那一定也只是因为我不懂自由的本质而已。
也许真正的自由并不在于奔向远方了望蓝天,而是在自己的心中珍藏着那一亩三分的蔚蓝。米赫成为了摇月心中的小小蓝天。
如此一来,我就彷彿是被留在了原地。于是,我这样问道。
「摇月,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心愿?」
这是为了将摇月继续挽留在世上的小小枷锁。
「嗯——也是呢……我想想啊」
摇月一想就是三天。然后,在我已经差不多要把这事给忘掉的时候,她突然间跟我说。
「八云,我想穿一次婚纱看看」
「诶?——哦哦,你说心愿啊。不过婚纱这玩意要上哪里才能借得到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
「……就你这样也想当小说家?我给你三十分钟,你好好想想!」
摇月气得不行,吱吱作响地摇着轮椅去了隔壁房间。
我像个傻瓜一样半张着嘴,想了整整十分钟。
然后,我慌慌张张地冲出家门,向着花店跑去。
去买向摇月求婚的花束——
2
摇月非常执拗,无论如何都想要和我父亲打声招呼,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联繫了父亲。
我苦恼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发出了这么一条信息。
「久疏问候,我要结婚了」
又过了差不多三个小时,父亲回覆了我。
「恭喜,我挺惊讶的」
这过分稀缺的信息量反而让我很是头疼。我们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对话。
「她说想跟你打声招呼」
「行。什么时候?」
「儘可能趁早吧。她行动有点不便,所以希望你能过来我们这边」
「那我明天下午三点过去」
父亲的行动意外迅速。也许小说家就是在这种时候脑袋格外灵光吧。
对于这一次姗姗来迟的三方面谈,我焦虑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到了约好的下午三点,父亲那台已经破破烂烂的宾士停在了公寓楼下。
门铃响了。我打开门,影子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是时隔五年半未见的父亲。
父亲看起来比我记忆中更加瘦小了。因为在这些年里我长高了。他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黑,身材如影子般纤细。儘管他上了年纪,却也没有想像中那般衰老,再加上那副眼罩,甚至有种如同伊达政宗般饱经风霜的感觉,让我有些不爽。(注:伊达政宗是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大名,幼时患上天花,右眼失明,人称「独眼龙政宗)
「真诚感谢您的远道而来。我是五十岚摇月——」
摇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向父亲伸出了手。父亲来回打量着摇月和银臂,同样微笑着与摇月握手。我完全读不懂他的眼神中潜藏着何种感情。
我们坐到了客厅的餐桌前。完完全全就是三方面谈的状态。我的后背因为出汗而黏糊糊的,就在我不知所措之时,父亲开口了。
「不过我真的没想到,八云的结婚对象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钢琴家五十岚摇月小姐。虽然我知道你们以前上的是同一间学校……但也还是吓到站都站不稳了——」我在心里想着「你真有这么惊讶吗」「摇月小姐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的演奏真的非常出色。我深受感动」
「谢谢您,公公」
摇月笑得很是高兴。不过居然是喊「公公」吗——
父亲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挠了挠自己的脸,
「你可以喊得随便一点的,不用这么生硬」
「好的,那……「爸」」
父亲点了点头——然而,他看起来果然还是有些腼腆。在这之后,摇月和父亲谈笑风生,聊了很多东西。从各式音乐到作曲家、钢琴家、甚至是各个国家的民族音乐两人都能高谈雄辩。我自认为自己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了,可我完全跟不上两人的对话。
「就算同样是爱斯基摩人,也分为能跟大家一起放声高歌的和坐在角落里噤若寒蝉的两种呢——」
「嗯,好像是呢。一群人吃鲸鱼,另一群人吃驯鹿——」
他们居然能把这种东西聊得跟生活常识一样,我不由得背脊发凉。父亲时不时地会说些很有趣的笑话,把摇月逗得哈哈大笑。也许是因为发信息时那种冰冷和简短的印象太过强烈,我有些疑惑,父亲原来是这么多话的一个人吗?不过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童年时代,才发现父亲确实总是在喋喋不休地说些有的没的。
摇月和父亲在短时间里相互交换了大量信息,貌似已经完全熟络了起来。下午六点,在临别之际,父亲向我们说道。
「如果你们要举行婚礼的话,我可以提供金钱上的支持,全额也无妨」
「不是?你这么有钱吗?」我不由得插嘴问道。
「我的钱多得花不完。毕竟我挺能赚的,可是又没地方花」
「多得花不完……」
这事给我带来的冲击还挺大的,不过仔细想想倒也非常合理。
摇月向父亲道谢说「谢谢您」。
「摇月小姐,我也必须要感谢你。你能跟八云结婚,我真的很高兴」
听到父亲这句话的瞬间,摇月伏下了脸,用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至此一瞬,我才终于察觉到,原来摇月对这桩婚事深感内疚。
时日无多的人居然还想着结婚——摇月大概觉得,就算被父亲说自己是异想天开也无可奈何吧。然而,父亲却向摇月诉说了如此温柔的话语,让摇月再难忍住眼泪。
我想,在这一刻——我终于原谅了父亲。他在人格上有着残缺的部分,他给母亲带来不幸,让我饱尝孤独——可是,不知为何,我还是原谅了他。
父亲回去之后,摇月说道。
「虽然八云你总是说你爸爸有多不好,但我觉得他是一位很出色的父亲」
我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瑕瑜互见吧」
摇月也静静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接下来,我觉得必须要去跟摇月你父母打声招呼了,没问题吧?」
如果是以前的话,摇月大概率会立刻拒绝我,可如今的她只是有些犹豫,表情有些僵硬。
果然,在那一次的《船歌》演奏之后,摇月心中有些什么发生了转变。
3
「要不还是算了吧——?」每当摇月这样说的时候,我都会停下脚步,认真地问道。
「你真的想算了吗?」
然后,轮椅上的摇月就会安静得如同女儿节人偶一般,于是我便继续迈步开去。我们的公寓距离摇月老家其实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可我们还是在附近徘徊了将近两个小时。那是八月初的一个上午。阳光中携着夏天特有的通透。我有预感,今天大概会很热。新城镇的大街小巷开满了绚烂的夏花,洁白的积雨云在天上层层叠叠。
「……八,八云,我们绕个路吧。从那条路过去……」
我老老实实地换了一条路。我能想像得到,对摇月而言,回一趟家究竟是有多么的艰难。
「对了,不知道melody(旋律)还在不在呢?」
我这样问道。melody就是那条喜欢摇月喜欢得不得了,会控制不住自己下半身的金毛。
「这么说来,我上初中之前还经常来看它呢,不知道它怎么样了」
我们向着melody的饲主家走去。
「——啊,它还在呢」,我大老远地就望见了它。然而,摇月却摇了摇头。
「那不是melody,虽然很像它,但确实不是它」
果然,正如摇月所言。这条金毛有点太过年幼了。
狗屋上面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它的名字——「rhythm(节奏)」
「melody死掉了吗……」
摇月抬头望着那块牌子,露出了极其悲伤的表情。
「……也许吧。不过,说不定rhythm就是melody的孩子呢?」
摇月顿时睁大了眼睛。
「对啊!rhythm,过来!」
于是,rhythm便很是高兴地摇着尾巴扑向了摇月,我甚至担心它的尾巴会不会摇断。摇月在些许惊讶之余,还是笑着抚摸着rhythm。
「嗯——它确实和melody很像呢——」
就在这个时候,rhythm突然很有节奏感地开始尿起了尿。伴随着一声惊呼,摇月的裙子被rhythm给尿湿了,她无比惊讶地望着我。
「噗」——我没忍住笑喷了。
「噗」——摇月也笑喷了。
我们捧腹大笑,我一边笑,一边说。
「毫无疑问,它绝对是melody的孩子!」
「哈哈哈,确实呢!哈哈,姐姐抱,哈哈哈——!」
摇月紧紧地抱住了rhythm,眼中泪光闪闪。
4
望着突然造访的我们,兰子小姐和宗助先生都愣住了。摇月坐上了轮椅,双手变成了帅气的银臂,还带着一身狗尿,他们会如此惊讶也可以理解。
二老与其说是感激,倒不如说是因为悲伤不已而呆立在原地。
摇月洗澡的时候,我在客厅里和二老喝茶。
童话故事里的居民并不会变老。屋里那些格林童话风的家具和装饰品与我小时候所见依旧无异。可现实中的兰子小姐和宗助先生都明显地衰老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逐渐增多,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霸气,气质逐渐收敛,变得圆滑。去年在医院见到他们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事态紧急,我并没有注意到二老已是垂暮之年。
——我想,大概是因为摇月的离去逐渐逼近,才让他们一下子便老去了。他们见不到自己时日无多的女儿,在无尽忧愁的夜里心力交瘁。
二老眉梢低垂,脸上是一副些许困惑、些许悲痛的表情。
「摇月她说,她不想见到你们——」
我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迄今为止的经历。二老神色哀愁,满脸忧伤。
「八云,来帮我一下——!」
我听到了摇月呼唤我的声音,我走进浴室,帮摇月穿好衣服。
「哇,腰部这里松垮垮的,妈妈胖了呢……」
摇月穿着兰子小姐的衣服,这样说道。
我把摇月安置在轮椅上,把她推到客厅,隔着桌子停在二老面前,我也坐在椅子上。四方面谈终于开始了。
「我要和他结婚了。就这样……那么,再见」
摇月以一眨眼的功夫就结束了四方面谈,打算调转轮椅逃跑,我慌慌张张地阻止了她。
「等会儿等会儿,摇月——还有很多必须要说的话吧」
摇月被我推了回来,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她低着头,沉默良久。
「我——」摇月依旧耷拉着脑袋。「我还没有原谅你们呢」
她的声音无比冰冷。兰子小姐和宗助先生都如同被告席上的罪人一般低着头。
而在那之后,是来自摇月的审判。摇月随心所欲地谴责着父母的罪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