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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要下大雨啊!」
铃木冴子靠在窗边说道。她身穿肥大的黑色运动衫,黑色牛仔裤,巨大的窗子看起来似乎像压在她的背影上一般。雨水不断沖刷着窗上的玻璃。透过这层屏障可以看到山毛榉树林的影子。
「你刚才没觉得冷吧?」
她只转过半张脸来问我道。
「嗯,没事。」
我边说边脱下衬衫,换上自己的运动衫。突然,我的目光停在了胸口写的EITOUY(注:英都大学,即有栖、麻里亚他们的大学)标誌上。明明是平时一直穿的衣服,却像是现在才意识到一样。
——我是这所大学的学生。我依旧这样以为……
我身穿黑白相间的方格花布裙。冴子离开窗边,笑眯眯地缓步朝我走来。
「马上就快好了,请再坚持一下吧。」
「嗯,当然。」我一边抬头注视着她水灵灵的眼睛一边说道。而她那冰晶般的目光移到了我额头稍上方。
铃木冴子,三十六岁,画家。与在嘉敷岛丢了性命的那个男人一样——画家。
关于她我所知不多。她肄业于东京的美术大学,二十几岁时作为商业设计师而就职于企业,无论与何人讲话,就连与小她十六岁的我讲话都只使用郑重语,只穿黑色衣服。仅此而已。
我边戴上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椅子上的手錶,边看了一下时间。
冴子问我说:「几点了?」
那时是六点半。
「哦。这个时候饭菜应该準备好了吧。我们下去吧。」
冴子催促着我,自己先往门边走去了。我也跟在她后面。冴子在门前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房间中间的画架。我追随着她的视线,看着画中的自己。
「就差一点了吧?就剩一点。」
冴子如叩拜一般将双手在胸前合十。表情看起来很高兴。
「谢谢你,麻里亚。虽然还在进行中,但我非常喜欢这幅画。我一定会把它画得让你满意的。」
听到她抛过来的感谢的话语,我只是含糊地微笑了一下。她能这样说,我也很高兴。我也很喜欢这幅日趋完成的画。可是要说到我所做的事,其实只是坐在墙边的床上,面无表情地频频回顾画家而已。我不禁感觉感谢的话语实在是过于沉重了。
「如果吃完饭后您还想画,我是不介意的……」
「谢谢。不过今天就这样吧。从下午开始你一直都在给我做模特,肯定累了吧?况且,我听说今晚要宣布希么重大的事。」
「要宣布重大的事?会是什么呢?」
到了走廊后我这样问道。
「这个嘛……」
走廊上排列着一盏盏黄色的灯,雨水不断拍打在走廊尽头的窗子上。雨势似乎越来越猛了。我也总觉得这似乎是在宣告大事即将来临。我们拐过走廊的一角后,迎面走来了八木泽。他一如既往地双手抱臂行走着。
「雨越下越大了啊。」他边放慢脚步边说道。
「听说大雨警报已经发到四国的四个县了,似乎九州已经开始出现灾害。」
「是吗?」一下午都在对着钢琴弹敲键盘的男人简短地说。
八木泽满,二十九岁,音乐家。
尖尖的下巴、瘦小的身体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更敏感,但他只是脾气有些暴躁,无论对于同性还是异性而言,大概都不是那么难以相处的人物。关于他的履历我也介绍不了太多。这里的所有人我都所知不多,但都能简单地说上一些。听说他母亲曾经是高中的音乐老师,他从五岁开始从母亲那里接受钢琴启蒙教育,小学毕业之前一直是西日本的神童。然而,这位神童迎来青春期后意识到了自己演奏能力的局限,于是不顾母亲的反对开始以作曲家而不是演奏家为奋斗目标。在东京的音乐大学里学习和声及对位法,据说他在我这个年龄时完成了由五首舞曲组成的钢琴组曲。关于毕业后其是如何在东京谋生的,由于本人不想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只轻描淡写地告诉过我一次,说自己曾经有段时期为醉客弹钢琴。
「据说饭后夫人有事情要宣布,您知道是什么事吗?」
面对八木泽的疑问,我们两个人都摇了摇头。他说的夫人是指该公馆及该村的主人木更菊乃夫人。对于夫人的称呼方法各人各有不同,但他一直满怀敬意称她为夫人。
儘管如此,让我总觉得奇怪的是,今晚夫人有重要的话要说是如何传到我们这里的。似乎每个人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但不清楚传言来自何方。虽然听说是有关菊乃与小野博树的事,但没有人跟本人确认过。不知从何处泄露出来的,大概就是他或者她向什么人委婉透露的吧。
「我听说好像是夫人与小野的事情,果然……」
「嗯,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不过,关于具体内容……」
八木泽与冴子边含糊其辞地说着边并排走下楼梯,我跟在他们后面。
「请问铃木小姐您是听谁说的呢?」
「我听小菱说的。八木泽君你呢?」
「我是听一个笨诗人说的。」
诗人这类人在村子里只有一个,就是八木泽的天敌志度晶。他演一出两个男人反目的戏逗我开心,可如果对方令人无奈的是位言语的爆炸恐怖分子,这位笨嘴拙舌的钢琴家根本不可能赢,在这种单边游戏之中,有着——对我而言——极其意味深长的东西。
从コ字形房子中间的楼梯下来后,旁边紧挨着就是食堂。楼下有食堂、厨房、食品库,除此之外还有起居室、木更菊乃的卧房、已故木更胜义的美术藏品陈列室、收纳藏书的图书馆、不接待客人等但却富丽堂皇的会客室以及香西琴绘——马上就出场了——的调香室等。
厨房传来的香气洋溢在走廊上。我们穿过食堂走进了厨房,看见今天当班做饭的志度晶和千原由衣正在并肩做饭。正在切甘蓝的志度晶先回过了头。他细长身材,过长的手脚,视线扫了一下我们三人。
「都来了啊,一群饿鬼。」
「你要是诗人,就该说些更委婉的话来迎接我们。」
八木泽不失时机地反驳道,听了这些话,志度晶用手中的菜刀背咚咚地敲了敲自己高高隆起的鼻子。
「说了让你不高兴的话,真是遗憾。」
说着,他脸上浮现出了浓浓的笑意,似要发出冷笑声一样。儘管可能有很多人讨厌,但我并不讨厌他这种笑容。那种表情——虽然我也说不好——让我感觉到了很自由的东西。或许,人也可以这样笑的。
但是八木泽好像越来越不自在了。光被岁数小于自己的志度大声喊着「你」也是很不愉快的吧。
志度晶,二十五岁。干裙带菜般的蓬头乱髮间大大地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那目光从初次见面起就深深地让我着迷。他脸色很差,似乎有些不健康,且缺乏风度。然而这所有的负面因素全被他那熠熠生辉的双眸一扫而空了。那是与自嘉敷岛一别就未谋面的江神二郎社长的温和双目一样让我着迷的眼睛。关于他所作诗歌的好坏,我只能说不是很清楚,儘管不清楚,我还是在笔记本上摘录了几节我喜欢的地方。
这位诗人,现在正站在厨房里。这里的所有人员公平地轮流值班做饭。
「今天晚上吃八木泽先生喜欢的山菜哦!」
千原由衣亲切地说道,像是要转移闷声不响的音乐家的注意力。她脸颊上胖嘟嘟的肉堆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那我可真期待啊。因为由衣你给我做的一定是别有滋味的。」
看到由衣的笑脸,八木泽的心情似乎又好了起来。他对她很温柔。
千原由衣,十九岁……原偶像派歌手。在这些人之中,我最了解的就是她了。一年多以前,每天都能在电视上看到她边唱边跳的身影,在杂誌封面和卷首插图上看到她可爱的笑脸,即使走在大街上也能随处听到她的歌声。现在她在这里,曾经窈窕纤弱的偶像由衣现在在这里,体重是我的两倍。关于其原因,我也大概能够说明。
「麻里亚的画进展顺利吗?」
由衣向我和冴子问道。
「当然顺利啦!是吧,有马?」
「嗯。」
我们对视着,轻轻地碰了碰拳头。
「画完之前我就不看了,一定会是一幅完美的画吧?」
由衣对我笑了笑。虽然正在接受暴食症的医疗指导,她依然非常可爱。我不了解由衣从前沐浴在辉煌的聚光灯下的真实样子,可我更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那我们从做好的东西开始端吧!」
听到冴子拘谨的号令声,我和八木泽端起了装有金枪鱼沙拉的盘子。
「由衣。」
八木泽对身穿荷叶边围裙的由衣叫道。
「嗯?」
「如果吃完饭你要练习的话,我可以陪你的。」
「嗯。」她把食指放在下巴上,「如果不耽误八木泽先生作曲的话,我可以稍微麻烦一下您吗?」
「我不都说可以了嘛!」
听到身后二人的谈话,我看见志度使劲耸了耸肩膀。
2
公馆主人木更菊乃最后放下筷子时,她背后的挂钟刚好指向八点。银色的钟摆每摆动一圈都反射出日光灯的光芒,其摆动声连坐在末席的我都能听到。
随着进餐接近尾声,大家逐渐不再说话,最终转为沉默。
如果要宣布重要的事情那应该要开始了吧,这么想着,我正了正身体。我偷偷看了一眼坐在远处对角线席上的冴子,她正低头用食指拼凑着掉落在桌上的麵包屑。
「我去给大家端咖啡吧。」香西琴绘轻轻地说了一句,打破了沉默,「好吗,菊乃夫人?」
刚迎来花甲之年不久的琴绘,称呼年长自己五岁的女主人为菊乃夫人。她发明的东西深深吸引着我,关于其详细介绍稍后再叙。
「嗯,好啊。」
「让我来。」千原由衣边说着边要起身,却被琴绘製止了。
「没关係的,我去弄吧。」
她边向仍然站在那里的由衣打了个让她坐下的手势边向厨房走去。
对啊,还有饭后咖啡呢。是要边喝咖啡边听她宣布重大事情吧。
「香西一个人拿不了吧。我去帮她忙。」
由衣这样说着就进厨房去了。儘管过去在演艺界受到公主般的待遇,她却比我能干多了。虽然她经常说这是由于自己最年幼的缘故,但是只比她大一岁的我却觉得有些刺耳。
一个人把很多个人的咖啡一次性端来确实是有些困难。这里加上我一共十一个人。平时,木更村的现有全体人员是不会在晚饭时聚齐的,果然还是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吧。
大概是因为由衣去了,八木泽也站起来去帮忙了。不久,三个人便端着托盘排成一排回来了。糖罐和牛奶瓶转了一圈花了两分钟,杯匙交碰声持续了一分钟左右。
接下来——
「大家可以听我讲一下吗?」
菊乃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全场却立刻鸦雀无声。
「有传言说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坐在我对面的小菱静也说道,「是要宣布吗?」
这位三十六岁的舞蹈家剔着乾乾净净的光头,皮肤由于经常日晒变得简直像咖啡色一样,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他轻柔地弯曲着自己发达的肌肉跳舞的样子,甚至让我有了宗教式的感动。宗教式的。这虽是个比喻,但事实上他确实是名僧侣。
「哦,有这样的传言啊?我只是传话说希望大家今天晚饭时可以到齐就有人多心了啊,」菊乃稍微顿了顿,「对我而言确实是件很重要的事。」
身材矮小的菊乃挺直了腰背宣布道:
「我要和小野先生结婚了。」
席上开始出现嘈杂声。然而,坐在菊乃右侧那位长着一对福耳的小个子男人一站起来后,全场又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小野博树,五十岁,画家。
「我是小她十五岁的新郎。」
小野难为情地说道。然后像确认大家的反应一般环视了一下围桌而坐的各位。大家一时似乎都在考虑该如何反应,不久就从各处传来「这……」「天啊」等毫无意义的话语声。——不过,这个宣布应该不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方才铃木冴子与八木泽在走廊里说话的时候也提到过他们二位的名字,就是我也曾想像过这种可能。
「夫人,小野先生,恭喜你们!」
由衣青春朝气的声音开启了第一声祝福。听到此声,冴子似突然想起一般抬起了头,接着也说了声「恭喜你们」!第三个人是我。第四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哎呀,琴绘,你不祝福我吗?」
菊乃笑着转向左边说道,琴绘的表情剎那间变得不知所措。
「这……不是的,我恭喜你们。只是事出突然我有些惊讶,不好意思。」
看着惊慌失措的琴绘,菊乃扑哧一声笑了。
是的,惊慌似乎正在侵袭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大家一直知道他与她是亲密的朋友,也想过这种节制有度的亲密不久也许会发展为真正的夫妇关係。关于今晚菊乃召集全村人员的真实意图,也有人预想过是不是要宣布婚约。儘管如此,大家显然还是很不安,只是程度有别而已。——我想到了一件事,而前田哲夫却刚好把它说了出来。
「恭喜你们二位。嗯……我衷心地祝福你们。嗯……问这种事情虽然不太礼貌,那我们……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呢?」
旁边的哲子也问道。哲夫与哲子,虽听起来像兄妹,这两人却是夫妻。据说名字相似纯属偶然。他们分别四十一岁与三十九岁,都是造型作家。他们两人正在开创我总觉得无利可图的先锋派雕刻。他们是代表这里的艺术家们而提问的。
「你们说的会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菊乃笑着反问道。她似乎真的不明白所问为何。前田夫妇瞬间对视了一眼,哲夫故意咳嗽了一声后说道:
「嗯……也就是说,你们二位结婚以后,这个村庄会变成什么样?也就是说,会不会变成小野先生以前说的那样,即我们的创作活动……」
「我们是问我们还能不能留在这里继续创作。」
妻子中途打断口齿不清的丈夫说道。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菊乃身上,想看看会有什么样的答案。只有志度晶一个人用指尖搓着高高隆起的鼻尖,仰望着天花板。
「你刚才提到的小野先生以前说的,是指开放村庄的提议吧?」
菊乃又反问道,哲子使劲点了点头后略加强了语气重新说道:
「是的。我们说的是想以后面的钟乳洞及艺术作品、这座富丽堂皇的公馆及香西的香草园为资源将这里变为旅游景点的那个提议。」然后又继续问道,「您要与小野先生结婚,这代表夫人您也同意那个提议吗?」
哐当一声,八木泽碰倒了装有矿泉水的玻璃杯,所幸杯子基本是空的。
「我不会因为与小野先生结婚了,就服从他的一切想法啊。」菊乃仍然笑容满面,「关于哲子所说的小野先生的提议,目前我并不打算实行。我只能说,将来会怎么样我还不清楚。」
「您这是什么意思?」
八木泽一边扶起倒下的玻璃杯,一边问道,他表情略有些紧张。
「意思就像我所说的那样。我并不想立即改变这里的样子,但我不能保证将来的事情。虽然小野先生的提议很大胆,但我也认为这与我以及已故先夫的想法并不冲突。」
「菊乃夫人,我不想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