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神学长很享受地啜饮着稍凉些的红茶。洗过热水澡、换完衣服,他终于缓过气来了吧。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观察着我所敬爱的学长的这副样子。
「我们做了很失礼的事,真的非常抱歉。你们不仅让我进来,还允许我使用浴盆,甚至让我换衣服。」
他放下水杯,不断地致歉和道谢。
「失礼的人是我。我深信你们一定是那个摄影师的同伙,所以根本没有去问有马。」八木泽说。
我认为这真的很失礼。如果江神学长他们来见我,我明明不可能在门前将他们赶走,他却擅自传达什么我拒绝见他们。首先,如果不明身份的人口中说出我的名字,对其感到不可思议却未想向我寻求解释,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不过事情已经结束了,况且从结果而言我能如此见到江神学长也很好。
「衣服是我的,所以可能有些小,请你忍耐一下吧。不过内衣是新的。」
「谢谢。」
八木泽标準尺码的衣服对江神学长而言确实小了点,但那粗斜棉布的工作衫与白色的便裤搭配与江神学长很是相称。这是平日的江神学长身上不会出现的搭配。我突发奇想,如果此人经过设计师加以装扮,一定会变得更有型。
主人菊乃、小野、琴绘也完全解除了警戒,温和地看着乾净利落的江神学长。这虽是因为他巧妙的解释使得事情水落石出,也是因为江神学长本身给了他们好印象吧?
「儘管如此,我们也对其他几个人做了不好的事呢。与他们在泥水中摔跤。」
说此番话的菊乃既像在致歉,又像在剋制自己回忆起当时情景的笑。
摔跤是说EMC(英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对八木泽满、小菱静也、前田哲夫。我在浴室里听到的应该是他们扭打的声音。据说我出浴室时之所以没有人声,是因为倒在泥水中的八木泽他们在二楼沖凉,其他人则在照顾可能因骚乱激动而引起贫血的冴子。江神学长应该是在此期间觊觎侵入机会而在公馆周围不断徘徊。
儘管如此,我很遗憾有栖与望月、织田学长已经到了如此近的地方我却未能见上。据说我入浴时发生的战役结果是,村中人漂亮地抓住了他们并把他们遣送回了夏森村。在我哼着歌长时间洗澡、出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时竟然上演了一出这样的短剧。——我好想看到。
「志度已经开车把他们送回宿处去了。」
菊乃对我说道。志度之所以未在此处,是因为直接回家了吧。如果他将车送回公馆的车库,就不得不冒雨步行回家了。
「若说把他们送回宿处倒是很好听。」小野苦笑着说,「即使让他们回去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顺从,所以就强行将他们送回了,这才是真相。——当然,也许志度是出于好心才接受这个差事的,但提议『把他们送回宿处』是真心的。」
「我朋友老实上车了吗?」江神学长问道。
「嗯啊。好像已经丧失斗志了呢。——不,等一下。现在想来,也许他们是窃喜着上车的。他们是想让我们以为已一网打尽而把希望寄托在了漏网的你身上吧?如果这一切都是你们当初的作战计画,那你可真是个足智多谋的将军。」
「很遗憾,事情会变成这样完全是自然发展。」
「听你这样说我就安心了。」
气氛变得很融洽。
「再来一杯红茶怎么样?」琴绘边说着边给他倒上了薰衣草茶。
被强制遣送的有栖他们此刻正在做什么呢?
此时是十点半。他们大概也与江神学长一样洗澡、换衣服,此刻正躺在床上吧?
「给你朋友打个电话怎么样?他们肯定在担心自己的首领是完成任务了还是仍在雨中瑟瑟发抖呢。」
菊乃说完后,江神学长便俯首说:「恭敬不如从命。」
「我们出去吧。」
江神学长制止了要起身的菊乃。在这里,电话隐私得到尊重,便于拨打私密电话。如果起居室上锁,代表有人正在打电话,别人要进行迴避,这是这里的规矩。我知道由衣会偶尔给老家打长途电话,志度因为第三部诗集出版的事情会偶尔给出版社打长电话,不过我还未行使过这项权利。
「我很快就打完。」
江神学长将手伸向听筒,似乎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宿处的电话号码。
「在我脱下的衣服里有个记事本——」他开口说道。
「电话旁边有个号码备忘录。上面也有旅馆的号码。」
菊乃手指着说道。似乎是记录邮局及诊所号码时顺便写上的。江神学长看过备忘录后拨往了宿处。对方接起后江神学长自报了姓名,请对方将电话传给任何一个学弟。不久来接电话的似乎是望月学长。
「望月吗?是我。我现在在木更先生府上。……嗯?……嗯,嗯,就是那个地方。麻里亚现在也在旁边。她挺好的,虽然人变老了。」
菊乃与琴绘都忍俊不禁。是啊,最后一次见面后我又过了一次生日,但有对女士这么说话的吗?
我撅起了嘴。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什么都不要担心。嗯?……那可是我乾的。啊,谁让我们那么放肆。——知道了。今晚我在这里留宿,再联繫吧。明天我和麻里亚去那边……OK。」
江神学长将听筒递给我说:「他说想听你的声音,是望月。」
我有些紧张地接过听筒,纤弱地说了声「喂」。
「我是你的望月学长。我们千里迢迢从京都过来,今天可真受了一番罪。」
听筒里传来了令人怀念的声音。丝毫未变。虽说理所当然,但真的是丝毫未变。
「让你多费心了,真的很抱歉。」
我仅能说出这一句话。
「详细情况明天我再直接问你吧。你很好我就放心了。——唉,烦人的家伙来了,让我把电话给他。」
我感到听筒被从一只手传到了另一只手。「喂,我是织田。你不能长期擅自缺勤的哦!」我边回答说「是的」,边自然而然地笑了。我想已经够了,已经足够了。他们为我这样的人而担心,最终甚至还来到了这里,对此,我满心感激。
「……这样啊。你明天到我们这边来?那我等你。」
「有栖也在吗?」
我想听听一起度过暑假的同级的他的声音。
「那小子真是倒霉啊。恰好在这种时候不在。他现在正在浴室里从耳孔里往外掏泥呢。不过这是因为他懂事,让学长先用浴盆。」
我虽有些失望,但明日就可见到大家了。今晚就算了。
我想把电话再递给江神学长,他却摇头,我便说了声「晚安,请代我也向有栖问好」就挂断了。
「那么——」菊乃说道,「我们将江神君留在这也很过意不去,今晚就到这里吧。」
「你也累了吧?」小野笑着问道。
江神学长将在二楼西栋端头的一间空房里休息。
「小野,」菊乃仍旧如此称呼她的未婚夫,「你今晚也去画吗?」
「嗯,刚好告一段落。今晚就要完成一处了,我想把它画完。从明天开始又要寻找其他地方了。」
他在钟乳洞内部所绘的壁画,似乎已延伸至多个地方。
「雨下得很大,没有关係吗?」我问道,「我不知道洞穴中怎么样,但万一雨水泛滥什么的就麻烦了。」
「这倒无须担心。地下河流流过的地方远在我画画的地方之下。没有危险的。」
「冒雨前去,辛苦你了。」琴绘愕然地说道。
「不过啊,香西,雨只是从家到洞穴的入口这一段不是吗?进入洞穴后既无晴日亦无阴雨,连昼夜、夏冬都没有。所以雨没有关係的。」
「真的该结束了!」菊乃稍打了个呵欠,「我困了。」
「今夜也要听着雨声入睡了吧。」
琴绘哎呀一声起身,大家也都随她而起。我想要收拾杯子,八木泽阻止了我,「我来洗吧。今天我要反省的。」
他说得极其认真,我险些笑出来。「那就拜託了。」
我们将八木泽留在厨房,包括回身取画材的小野在内,所有人都返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在楼梯中间想起自己还未在图书室选好书,不过那已经无所谓了。
「晚安。」
在房间前听见江神学长对自己如此说,我一时语塞。
「怎么了?」
「没……真的谢谢你。」
我终于说出这句话了。
「明天给伯父打个电话。好吧?」
「嗯。」
「好的。——晚安。」
「晚安。」
小野自房中出来了。他手中提有一个钉有大头钉的旧箱子。里面放有零零碎碎的画材。若是陌生人见了,还以为他要去出洋。
「请好好休息。」
他通过我们旁边时对我和江神学长说道,我们回覆了一句祝福他的创作意味的话。
「啦、啦啪啪、啦啦——」
可能是心情好吧,他似拉丁的水手般哼着明快的歌走下了楼梯。
回到房间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的激动似要重卷而来。我脸颊发热,于是就贴在了窗玻璃上。我看见小野正朝着黑夜迈步而去。
2
我醒后,房中一片漆黑。
雨。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小时,但此刻一定仍旧是深夜。
或许是因为见到了意外来迎接我的人而安心了吧,一到床上我便很快陷入了无梦的睡眠之中。只有此时我才会不明原因地在深夜忽然醒来,自从前我就时常这样。
我看了一眼枕边的钟錶。使用了荧光涂料而隐约发光的指针显示为凌晨一点。
——父亲还没有睡。
秒针的声音,简直就像要向我诉说什么一般。
——打个电话吧。
这样的想法,如同启示般浮现在我的脑海。无论如何,不,父亲绝对还没有睡。我心中产生了些许纠葛。在这种时候因冲动而行动,也是我从小的习惯。
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了鸦雀无声的走廊上。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昏暗的楼梯。
向起居室走去,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自正门方向飘过来的、交杂着欢乐与悲伤的、让人总觉得是地球之外的花所散发的香气,是一股非常强烈的味道。
虽感觉奇怪,我也未止步而先进了起居室。打开灯后,我吃惊地感觉粗俗的黑色电话机以及房中的其他物品就像让我清醒了一般。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不仅是父亲,母亲也仍然未睡。他们轮流说着听见你的声音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在等你之类的话。我为之前的种种向他们道歉,并与他们约定自己做模特的画一完成我就回去。父亲与母亲都只是说那就好。母亲哭了。父亲加了一句让我感谢江神学长他们,我应声答应着。
放下听筒时,我心中响起了「咚」的一声。
走到走廊后,方才的气味又一次刺激了我的鼻子。可能是因为给父母打完电话心中安然,我忽然燃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我窥探着正门处,摸索着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灯。
等我看时却无任何异样。——不对,地上掉落了什么东西。我屈身捡起在立伞架背阴处看到的东西。
是瓶子。而且有两个。
——这是香西正在使用的香水瓶。
虽说是香水瓶,也不是似化妆品店的陈列柜里所陈列的可爱而华丽的东西。而是像陈列在学校理科实验室里的大而圆筒形的东西。
上面贴有标籤。
——enigme……fauve……
e上标有重音符。大概是法语吧。琴绘用法语给作品标注名称。只是全是不认识的单词,意思也不明白。
气味从整个正门处升起。似月下香一般甜、香橙一般酸、烟叶一般苦的味道。似藓苔般、新版印刷品的墨水般、牛奶般、崭新的皮包般,总之是一股错综複杂的臭气。——是谁把琴绘的宝贵作品倾倒一空了?而且还把不同的香水混合到一起?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里没有淘气的孩子。是心怀恶意才这么做的吧?然而,我想不出是谁为什么一定要憎恨她。我双手持瓶,伫立了很久。
虽然是桩事件,但我也不觉得值得将琴绘及其他人叫醒告诉他们。为了明晨向大家彙报,我决定将释放异臭的正门处维持原状。想到该如何处置瓶子,我决定将其带回自己的房间。因为这是我发现的证据物件。
返回至房间前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看着其中一个瓶子的标籤:
——enigme是不是英语的enigma?
英语为eniguma。法语则读作enigumu吧?——日语为「谜」。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愈加不明所以,于是决定放弃思考。只是将瓶口处残留着些许香气的两个瓶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在上床睡觉之前似咀嚼口香糖般在嘴中反覆嘟哝着eniguma、enigumu。
夜晚,谜裹绕着香气,悄悄潜入。
我如此想是进入次日以后的事情。
3
次日清晨,我拿着昨晚的两个瓶子下楼去吃早餐。我想正门处的事情大概会成为早餐前的话题,便打算作为第一发现者而提供证词。
然而,事情往往让我们看到意料之外的发展。我进入食堂时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他们正在非常担心地商议着什么。是菊乃、琴绘、冴子与八木泽四人。而且,他们正在讨论的并不是正门处的气味问题。
「小野先生没有回来?」
我双手捧瓶问道。
「是的。」菊乃闷闷不乐地说道,「他跟我今天早上值班,所以我去叫醒他,结果发现床上没有睡过的痕迹。我很吃惊他是不是一整个晚上都在洞穴里面画画,又担心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刚才正在与琴绘他们商议是怎么回事呢。」
「一整晚都留在洞穴里作画,这不正常。我们应该去找找,菊乃夫人。」
「那样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