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无精打采地并排而坐。
「喂,也不要那么泄气啊,快先吃点东西吧。」
中尾君平率先拿起筷子说道。我们点点头,都随主人而行。意识到我们三人都弓腰而坐,我挺直了背。端来茶后,明美坐在了中尾身边。她也没有什么精神。
我们被邀请至诊所吃午餐。
「不过,你们的遭遇也真恐怖啊,感觉自己九死一生吧?」
瘦瘦的医生边往口中送着土豆牛肉边说道。他四十五岁左右,头髮已经非常稀疏。
「听到奇怪的声音时,我还在想发生了什么事。那条河从以前就是条泛滥的河流,我还以为是发大水了呢!」
听说他出生于稍靠上游一个名为龙森的村落,祖父母都是因为遭遇洪水而去世的。他是家里的第三个男孩儿,也是村中的头号秀才,中学毕业后被托于神户的亲戚家,高中与医科大学都是在神户读的。后来在县立医院任职十年,在此期间结婚,离婚、没有儿女。他说他是在之后夏森村的诊所老医生去世时被邀请来的,还说邻村的父母家双亲依旧健在。
「杉树不行。根系不深所以大雨来时抵抗不住,会轰然倒下的。我记得多年以前九州也受过严重洪灾。满山都是杉树,真的是很危险啊!」
我想起了前天曾看到过小杉树流过桥下。那就是山林崩塌的预兆吗?
我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发现时间却停在了十一点半。
「因为那是个电钟,」中尾说道,「所以时间停在停电那一刻了,现在是十二点半了。——电灯与电话很快就会恢複了吧?若在晚上之前恢複就好了。」
中尾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本来很惊慌,以为夏森村因泥石流而变为陆上孤岛了,形势却没有那么严重。虽有几处地方发生了小规模的泥石流,输电线断裂,但杉森署的巡逻车带来消息说现在不是不能通行车辆,而是由于太危险而採取了禁止通行的措施。修复作业似乎也已经开始了,不过恐怕要持续到晚上。
「木更村的人们大概正在担心吧?大桥坠毁,电话与电灯全部切断,什么消息也得不到。」
情况确实如明美所说,但目前在短时间内毫无办法。即使要重新架桥,以现在的路况也要花费相当的时间。
「那里没事的。木更村的地势比这里高,不会被水淹的。」
医生依旧不慌不忙地说道。
「是啊——啊,对了,大夫亲手做的料理味道怎么样啊?」
被明美一问,我们如孩子般异口同声地说:「很好吃。」
据说单身的中尾自己每天做饭,这并不是出于生活需要所迫,而是出于自身的兴趣。这次午餐也是他结束上午的诊疗——虽然看起来并无一名患者——后为我们準备的,明美只是为我们沏了茶。不仅是做料理,他似乎也很喜欢有客人前来拜访。
「医生是要问诊到傍晚的吧,那您平时下午都做什么呢?」
儘管也不是特别感兴趣,望月还是如此打开了閑聊的话题。
中尾蠕动着嘴巴回答说:「有保险关係之类的其他事情,我不睡午觉的。——哎呀,不过今天有些不同,有个叫相原的摄影师要来拜访。」
「相原?他找您有什么事吗?」织田询问说。
「不是,是他说有事情想问我。我觉得我这样的乡下庸医没什么可以告诉城市的摄影师的,但他说务必想来拜访——是想询问关于木更村的事。」
「木更村的事为什么问您?」望月边询问着边与纳豆搏斗,他平日不吃纳豆,并称其为「恶魔的早点」,而其竟在这土佐的深山处被作为午餐拿出,估计他正在备受煎熬。顺便说一句这也是我初次吃纳豆,不过它并不像我预想得那般难吃。
「因为被木更先生叫进府上的人,在这个村子里只有我一个。相原大概是想让我告诉他村子里面的样子,有什么样的人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吧。」
这一点我们昨天听说了。那个叫羽岛的教师在废弃学校中说过艺术家也会生病。我理解相原要求拜访中尾的原因了。他应该是推测出医生去过木更公馆,还真是个狡猾的男人。
「我也只是被叫进去过几次而已。医治感冒有两次,还有一次是有人从楼梯摔落,肩膀脱臼,嗯,只有这三次而已。你们和保坂的朋友有马扭伤脚,之后还发烧时他们并没有叫我。所以我没有见过有马。」
「听说那里的众位想要叫大夫,但是却被麻里亚断然拒绝了。这是她本人告诉我的。」明美补充说。
「大夫,」织田停下筷子,「您知道原歌手千原由衣在那里吗?」
「嗯,知道。」他点了点头。
明美在他身边也同样点了点头。虽然医生与护士有保守秘密的义务,但也许他们认为由衣是否在那里并不属于患者秘密。又或许是他们从织田认真的表情里觉察到了这是一个有特别隐情的问题。
「那个叫相原的摄影师想从您这儿问出的事情,就是关于那个由衣的事情。他是为了揭露由衣藏身在那里才来的。我们今早听他本人说的。」
「啊?」中尾满脸意外,似乎未在预料之中。明美也未出声,将嘴张成了「啊」字形。
「身为一个人却想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大夫,拜託你了,请不要告诉他由衣的事情。」
医生与护士似乎也为织田饱含热忱的口吻所震动。
「原来是这样啊。唉,是这样啊。——哎呀,他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什么也不说了。我也讨厌那样,千原由衣小姐曾经受了何等煎熬我也是知道的。」
我鬆了口气,也为能事前粉碎相原的计画而感到痛快。
织田与望月都如挖好陷阱后的淘气孩子般暗自窃笑。我们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就是如此,一旦与敌人开战就会变得很恐怖——即使对方是朋友也不例外。
「千原小姐像是有饮食障碍,现在可以将饮食控制到正常了。为减轻体重必须得相当痛苦地减少摄入量,但我告诉要她要耐心点慢慢来,不能把身体弄坏了。」
医生说着盛上了第二碗饭。他似乎饭量很大,这与他瘦弱的身躯并不相符。
「暴食症与厌食症等饮食障碍是女性的多发疾病。就是一种想要使自己的容貌变丑的破坏冲动,对女性而言,容貌是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啊!看到使全日本为之沸腾的可爱偶像为那种疾病所缠我感到很痛心。」
昨夜,我们潜入木更公馆后方的花园时,有个脸蛋胖乎乎的女子从二楼的窗子看到了我们,之后发出惨叫的那个年轻女孩就是千原由衣吧。即使不是雨夜而是在白天,我可能也不知道是她。我完全想不到她会在这种地方,而且是以那种富态的外形——
「那个村里有多少人?」
望月询问道。就连这样的事,外部人员也无一人知晓。
中尾眼望着天花板的一隅数后说道:「有十一个人。」
「包括麻里亚?」
「嗯,若再加上你们的学长则有十二人。虽然大部分人以为村子里有很多人,但实际上仅有这些而已。说他们自给自足什么的也太夸张了。他们的家庭菜园里只有些长穗的东西罢了。这也是啊,如果他们耕种田地,那一天过完之后恐怕都没有时间绘画了。」
「木更村的人与夏森村的人完全没有接触吗?」我问道。
「基本上没有。他们有时也会去杂货店购买日用品,但一般都是开车到杉森或是更前面的那个町去买。虽然每次出来的人各异,但只有千原小姐是一步也未踏出那里的。」
「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千原在邻村吧?」
「是的。应该只有我和保坂知道。」
那么,到底是谁把由衣的事情泄露给了相原?眼前的两人看起来不像在说谎。思考到这里我想到了一个人。
「邮件是怎么配送的?直接配送到木更公馆吗?」
「有很多存局待取的,也有配送的。在过去桥的地方有个信箱。像邮筒一样大。」
啊,如此说来我也见过那个。「把邮件配送到那里的是这个村里的邮局的人吧?」
「是的。是一个叫室木君的人。能光明正大地渡过桥的,也就只有我与室木君了。」
室木不知道由衣的事情吧?
我感觉秘密有可能是从他口中泄露给相原的。虽然他如果问我那又怎么样的话,我也无法回答。
餐后,我们喝着咖啡略谈之后便告辞了。相原来访的时间快到了。
离开诊所时将近两点,雨势虽略见缓和,却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喂——」
望月催促我们说快看宿处。
相原正朝这边走来。对方也几乎同时发现了我们。我们简单地互相致意后擦肩而过。我们回首一望,他也正在诊所前方瞅我们,我们视线相交了。
「差点儿碰上啊。」
望月说:「嗯,他在看我们出来的地方吧。他满脸想问『为什么这帮家伙去诊所了』的表情呢。」
「那个中尾医生会装得很好的。哈哈!」
织田愉快地说道,千原由衣的粉丝似乎心情大悦。
2
我们有事去了邮局,是去取似乎还要继续延长住宿的费用。当在连信用卡都无法使用的乡间旅行时,邮政储蓄是最为方便的。我们早就知道如此,所以在离开京都之前就把钱都存入了望月的邮政储蓄账户。
这是一家陈旧的小邮局。作为特定邮局,其规模或许全国屈指可数。这里柜檯与柱子都闪着米黄色,除三名职员以外,别无他人。望月取钱时,我恍惚地看着养老金和YuPack(日本邮局宅配便业务的名称)等什么的海报,还真让我了解了不少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请问您是室木君吗?」
听到望月的声音我回头望去。他正在边收钱边询问对方的姓名。由于对方胸前未佩戴姓名牌,他是胡乱问的吧。那个男子看起来年龄与我们相差无几,稍长的头髮烫着捲髮,他眯起细长而清秀的眼睛「嗯」地答应了一声。
「我听说您也去木更村配送啊。——啊,不好意思突然跟您说这些奇怪的话。我们刚才一直在与中尾医生聊天,然后聊到了木更村的话题。那时听说邮局一位叫室木的先生有时去那里配送——」
「嗯,有时候去。内务的人生病了,所以昨天和今天我都在窗口,不过我是收发人员。——怎么了?」
「我们对木更村很有兴趣。杂誌上也介绍了那儿很有名的吧?我们到了这里,昨天本想顺便去看看,却被村里的人拒之门外。我们听说曾经进入过那里的,在夏森村只有中尾医生与室木君,所以……」
「唔,」一本正经的邮局职员叹息着回答说,「我只是去配送,并没有去过公馆,所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配送的话也只是到信箱那里,里面有什么人我并不清楚。」
「谁也不认识?」
「我认识几个人,也打过招呼。不过仅此而已。」
「您知道里面有个稍胖的年轻女孩吗?」
「嗯?有那样的女孩吗?最近倒是偶尔看到一个头髮红红的可爱女孩,没有胖的。」
红红的头髮……那是麻里亚。从昨天开始一直与我反覆《君之名》(注:日本NHK电视剧,剧中相爱的男女主角每次都是将要重逢的时候,因为一些外部的事情而相互错过,直到最后见面的时候,女主角已经成为他人的妻子了)式的擦肩而过的女孩。这个邮局职员知道她吗?想到这里,我心口有些微痛。
「我想问一下,」织田插嘴说,「您刚才说您不去公馆那儿,可万一送来的邮件很大,信箱放不下时怎么办呢?那时要运到公馆吧?」
「不,那种时候我会事先打电话。然后由某个人开车来取。」
「原来如此。」望月说完,看了看我,彷彿在示意我还有什么要问的,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之后我们又步履蹒跚地在雨中穿行,回到宿处后老闆娘迎了出来。
「听说这雨明天中午会停呢!」
她似乎是出来告诉我们从收音机中所听到的信息的。听到此话后我心情略好了些。我从心底已彻底厌倦了这雨。据说低气压一边给四国及山阴的山区带来巨大灾害,一边退往日本海侧。
「现在还不能放鬆啊,还要下一晚上呢!」
老闆娘边对自己说着不能掉以轻心边走到里面去了。
我们回到昏暗的房间,商量今后的对策。虽然听说电灯与电话过不久就能接通了,但还是无法与木更村取得联繫。大概只能等雨停后去坠毁的桥边,等待江神学长他们或者村里的居民出来,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现在还不到三点,可消磨的时间堆积如山。织田似想起什么一般去了楼下,很快又抱着象棋盘和棋子回来了。他大概是打算以此消遣,可望月与我都说不会象棋。
「什么?不会象棋?真是一群什么都不会的家伙。就这样你们还是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
听了织田的诙谐话,望月抱以厚颜无耻——如此说虽夸张了些——的一笑。
「象棋与推理小说本质上是一样的。你不知道爱伦·坡在《莫格街兇杀案》的开头就这么写了吗?」
有人会记住这个吗?若以丸谷才一的译文引用他方才所提及的地方则是如下所示。他将分析与计算视为不同之物——
……例如,国际象棋的竞赛者无须努力分析。只是计算。因此,所谓象棋有益于培养智力是一个很大的误解……即高达十之八九的赢家为注意力更为强大的竞赛者,而并非更为敏锐的竞赛者。
「你还真是死不认输!」织田愕然地说道。
三十分钟一晃而过。我和望月正在棋盘上激烈交锋之时,有人咚咚咚地踩着楼梯上来了。
「喂!」
同时拉门打开了。我们抬头望去,发现相原正威严地叉腿站在那里。
「怎么了,突然跑过来?」
织田怒上心头地说,对方反瞪了他一眼,然后满是讽刺地说:
「你们去诊所有什么事?我看你们健康得不得了啊!」
「我们被中尾大夫叫去吃饭了。」织田的语气中也饱含怒气,「没有规定说健康的人就不能去诊所吧?」
「吃饭?他为什么要邀请既没见过又不认识的你们去吃饭?」
「你这个人——」织田站了起来,「请问你想说什么?不要拐弯抹角了,就请直接进入主题吧!」
「那我就直说了。是你们多管閑事,去堵那个叫中尾的医生的嘴了吧?那个医生不可能不知道千原由衣的事情。由衣一年前感冒加重、卧床不起时那个医生被叫进去了。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可是那个医生竟然跟我装傻,说什么『那儿没有那样的人』。」
「医生本来就不该喋喋不休地讲患者的事情啊!」
「我若无其事地很自然地跟他讲话的。可是那个医生说:『那儿没有那样的人』,他好像一开始就已将自己的答覆準备好等我似的。这很奇怪啊。」
「所以你就说是我们去堵他的嘴?」
「今天早上,我跟你们谈由衣了吧。以她的粉丝你为首,我看你们各位都不喜欢我的工作。这样你们捷足先登去拜访中尾,我只能认为是去妨碍我的採访了。」
「请等一下,你在胡说八道。如果,你向我们泄露说『我今天下午两点去问中尾医生千原由衣的事』的话,我们可能也可以捷足先登,但我们没听说啊!」
「你们推测的吧?」
「请你不要再找碴儿了!」
两人各往前迈了一步,很快就到了可以揪住前襟的距离。我以眼睛对望月示意事情不妙,他也用眼神回应我看情况再说。
「不要妨碍别人工作,你这个学生仔!」
摄影师轻轻捅了一下织田的肩膀。织田缄默着,间不容髮地双倍捅了回去。他不是那么没耐性的人,而是对相原的事真的感到很不愉快才出手的吧。
「要打架吗?」
看到相原抓住了织田的手腕,我与望月同时站了起来,可是二人已紧紧地互相揪住了对方的前襟。织田把摄影师推到了走廊上。
「你不是为了拍下流照片才当摄影师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