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話 牛排

远远看着照亮洞口、令人厌恶的朝日阳光，罗梅洛几乎陷入绝望。

「天亮啦……」

「怎、怎么办？罗梅洛……」

一旁的恋人，茱莉艾塔紧握着罗梅洛的手。

感觉到那只手正因为恐惧颤抖，罗梅洛紧咬嘴唇。长期一个人生存在黑暗中的罗梅洛很清楚，自己和茱莉艾塔成为恋人代表什么意义。不过他无法剋制自己。从茱莉艾塔那里知道爱的温暖后，罗梅洛已经无法再次返回长年的孤独生活。

正因为如此，他才感到难受。追兵已经逼近……换句话说，死亡正在逼近两人。

（可恶！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也就算了……）

没错，如果只有罗梅洛，他还有办法死心。因为他认为自己早已受到污染。他是被黑暗之血玷污的存在，过去已经杀了好几个人并以此为生。事到如今就算被杀，他既无法抱怨，也不打算抱怨。

不过茱莉艾塔不同。虽然她选择跟自己走，与照得到阳光的世界诀别，但仍是没犯过任何罪的清白之身。而且两人已经孕育出爱苗，选择了一起生活的道路。正因为如此，罗梅洛才不能接受这种结局，不能让她和自己一起被带到暗之女神居住的冥府。

（有没有什么方法……什么都好……）

现在已经不能出去外面。追兵正在逼近，更重要的是太阳已经升起。追兵发现这个连洞窟都称不上的小洞，只是时间的问题。如果是寄宿了黑暗之力，将力量分给在死之世界生活的人们的月亮高挂的晚上，那还有办法，不过要是在象徵着光与生命的太阳于空中闪耀的时刻被追兵抓到，那两人的未来将永远结束。就在这个时候——

「啊？罗梅洛！你看！那、那个！」

茱莉艾塔看向洞穴内部，发出惊叹。

「那是什么……门？」

不晓得是不是来自上天的帮助，那里有一扇门。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门……不对，等等。）

那扇画了猫咪图案的黑门，刚才明明还不在。被这个神秘存在吓了一跳后，罗梅洛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默默牵起茱莉艾塔的手往前走。

「罗梅洛？那扇门是什么？你知道什么吗？」

被罗梅洛拉到门边的茱莉艾塔提出疑问。

「不，我不知道。不过，至少比待在这里好。」

回答完茱莉艾塔后，罗梅洛打开门。

（那么，前面究竟会有什么呢……）

反正太阳已经升起，他们在日落前也无法离开洞穴。既然如此，就算生存的机会渺茫，也只能往前迈进。伴随着一阵铃声，罗梅洛打开门，在发现一个阴暗的房间后鬆了口气。看来至少这里照不到太阳。

「走吧。」

他简短地催促茱莉艾塔往前走。

「思。我已经决定要跟随你到天涯海角。请让我陪你到最后吧。」

已经做好觉悟的茱莉艾塔，也脸色苍白地点头。两人手牵手，一起走进门后方的阴暗场所。在门关上的瞬间，感觉到「客人」通过的门也跟着消失。

然后在太阳更往南方天空靠近的时刻。

「可恶！这里也找不到！」

「混帐！那个怪物！到底跑去哪里了！」

「已经早上了！那家伙逃不了的！快找出来杀了他！」

「茱莉艾塔小姐……希望她平安无事……」

「不。这很困难吧。小姐恐怕已经……」

几名男子吵闹地走进洞穴，成员包含了手上拿着已经出鞘、能对邪恶的黑暗眷属发挥强大威力的银剑的战士；拥有各种知识的魔法师；挂着银制的圣印、拿着用来杀罗梅洛的白木长枪、侍奉光之神的祭司。他们的脖子上都一样挂着与严肃的气氛不相符、由美丽又具备独特味道的嘉雷欧的花编成的花环。

这些为了找出领主的女儿，从领内严选出来的精锐们，在阳光的照耀下拚命搜寻罗梅洛和茱莉艾塔……他们还不知道，两人已经逃到了他们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总算勉强摆脱追兵的两人，用不受任何黑暗影响的眼睛，摸索着这个没有任何照明的房间。

「这里……是地下室吗？」

门对面是一个狭窄的房间。

「这里到底是哪里？」

茱莉艾塔靠到罗梅洛身边，缩起身子颤抖。这个地下室，是个让人难以想像和那个洞穴相连的奇妙场所。这里摆了几张经过细心保养的桌椅，桌上整齐地放着许多看似生活用品、以玻璃製成的瓶子和水壶。墙壁上挂着装饰用的画，木製的地板看起来非常光滑。

（是魔法师的房间吗……这一定是与空间移动的魔法有关。）

年龄比茱莉艾塔大十倍的罗梅洛，敏感地嗅到了充满房间的魔力，做出这样的判断。这个房间里充满魔力。熊熊燃烧的火焰之力，和只要一闻就能察觉是以黑暗力量为根源的魔法之力。虽然幸好这不是会对「不远之客」发动攻击的危险魔法，但他还不晓得是哪种类别的魔法。

……从漏出些微光芒的深处，能隐约感觉到人的气息。这里的主人应该就在那里。

（那个，该怎么办……？）

「呀啊？」

变化突然造访。房间倏地变得像白天般明亮。

「可恶？是陷阱吗……？」

「这个光……不会痛？」

忍不住反射性保护身体的两人，发现了一件事。照亮两人的光，不会让他们产生被太阳光或讨厌的光之神信徒操作的圣光照到时的疼痛。看来这道光没包含任何魔力，只是单纯照出两人的身影而已。

「唔喔……欢迎光临。你们来得还真早。」

一道粗鲁的声音向两人搭话。跟他们说话的，是一位站在深处的房间与这个房间之间的中年男子。下巴留着整齐鬍鬚的男子，虽然肉体已经随着年龄衰退，但从身上的肌肉来看，体格依然称得上结实。

（……嗯，看起来不太像是战士或魔法师……）

从男子的举止和体内稀薄的魔力，罗梅洛发现男子并非危害他们的存在……而且也没有足以加害他们的力量，但还是姑且保持警戒。男子没发现罗梅洛的想法，接着说道：

「哎呀，不好意思。目前还在準备中……两位没事吧？你们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嗯、嗯。请别在意，我们两个天生就是如此。身体状况其实非常好。」

罗梅洛随口回答这位连自己在面对「什么」都不知道、好奇地询问的男子。这不是谎言。儘管的确有点睡眠不足，但多亏阳光照不进这里，他们的身体状况并不差。

「比起这个，这里是哪里？」

罗梅洛重新振作精神，向男子问道。他知道洞穴里的那扇门，是类似传送魔法的东西。这么一来，他们应该来到了完全不同的地方。

「这里是叫『猫咪西餐厅』的餐馆。像客人这种『那边的人』，都称这里为异世界食堂。」

男子以店长的身分，一如往常地回答。

「这里是餐厅吗？」

「异世界食堂……？这么说来，这里是异世界吗？」

罗梅洛和茱莉艾塔同时对店长的回答提出疑问。

「嗯，没错。这里在这边的世界，姑且算是间普通的餐厅。不过对你们这些『那边的人』而言，这里似乎是异世界。」

然后，店长又接着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你们要不要吃点什么？我们店的评价还算是满好的喔。」

店长笑着说道。

「罗梅洛，还是吃点什么比较好吧……呃，这样我们就是这间店的『客人』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有道理。」

茱莉艾塔委婉地说道，罗梅洛也点头赞同。既然这里是餐厅，那只要点餐就是「客人」。既然是客人……那就算在这里待到太阳下山，也不用担心被人说话。如果能够平稳地解决这个状况，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我知道了。那么，总之先给我们这间店最贵的料理两人份吧。还有……我想点像血一样的红葡萄酒。」

罗梅洛就这样开始点餐。幸好他身上有钱。虽然不晓得异世界的料理是什么样的东西，

但只要点最贵的料理，对方应该就不会有意见。

「最贵的料理？那就是牛排……烤牛肉了，这样可以吗？因为炖牛肉还没準备好。再来是红酒吧。」

听完客人的要求后，店长向罗梅洛确认。说到异世界食堂和炖牛肉一样贵的料理，就是从上一代开始便习惯称做牛排的料理，不过这道菜不怎么受异世界人欢迎。他们似乎不太喜欢牛肉。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店长又重问了一次。

「烤牛肉啊……没关係，就给我那个吧。啊，对了，不好意思，我和她都不喜欢嘉雷欧的味道。所以请不要用嘉雷欧。」

另一方面，罗梅洛在听见烤牛肉后，露出微妙的表情，但他还是立刻转换心情，点头回答。反正他之所以点菜，只是为了能够顺理成章地待在这里。要是觉得难吃，只要放着就好。虽然经常用来消除肉的腥味的嘉雷欧……可以说是罗梅洛他们的天敌，但只要不加那个就没问题。

「我知道了。那么请稍等一下。两位先随便找个位子坐吧。」

确认完点餐后，店长回到店内后方。

「他走了……」

「……我们好像得救了呢。」

随便找个位子坐下后，原本精神紧绷的两人一起鬆了口气。罗梅洛和茱莉艾塔已经一起逃亡了三天。不过再怎么说，追兵也不可能追到这里。

「不过最贵的料理居然是烤牛肉……这间店到底是怎么回事？」

鬆了口气，开始有余裕环视周围的罗梅洛低喃道。

「就是说啊……明明店里面这么漂亮。」

茱莉艾塔也表示赞同，开始观察店内。这间经过精心打理的店，给人的感觉非常舒服。不仅室内维持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的舒适状态，而且虽然生活用品的设计都很朴素，但不仅造形工整，涂色也非常鲜艳，看得出来相当高级。此外，桌子上那些看起来能够自由取用、排列整齐的玻璃容器里，装满了昂贵的辛香料和砂糖。按照罗梅洛和茱莉艾塔的常识，这里应该是一间相当高级的店。

然而最贵的料理居然是牛肉。对罗梅洛他们来说，牛肉简单来讲就只是「鞋底」。虽然牛跑起来很慢，但比马更有力，所以通常是被养来代替农具耕田，或是专门用来挤牛奶，当然也有地方是同时为了这两个目的饲养。关于牛肉，一般都是宰杀因为受伤而无法继续工作，或是已经老到不能怀孕和挤牛奶的牛。所以比起一开始就是养来吃的猪、在取得毛或毛皮后就会马上宰来吃的羊与山羊，或是猎人猎回来的兽肉，牛肉的味道明显比较差。又硬又腥的牛肉，不是拿来当狗食，就是只有穷人和农民会吃，这样的观念已经根植在他们的心中。

如果有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并去除杂质，那还算可以接受，如果只用火烤一定会太硬，做不出什么像样的食物。两人这样的想法，在异世界算是非常普通。

「算了。反正又不是因为想吃才点。」

饭钱就当成是留在这间店里的座位费。如此认定的罗梅洛悠哉地回答，然后打了一个呵欠。

「有点困呢……」

「说的也是。我也……」

一待在舒适的店里，就会变得想睡。两人平常在这时间早已深深入睡，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就在这时候，店长端着料理过来了。

「久等了，这是牛排。调味是用夏里亚宾酱不加大蒜……不对，不加嘉雷欧……欧拉尼耶可以接受吗？」

店长问道。他在做好后才发现，如果不吃味道强烈的蔬菜，那异世界的欧拉尼耶……洋葱应该也不行。如果是这样，那就只能用萝蔔泥酱油重做一份了。

「嗯，没问题。只要没放嘉雷欧就行了，别在意。」

「我也没关係。谢谢。」

店长解释调味的方式，罗梅洛和茱莉艾塔点头表示能接受。虽然嘉雷欧不行，但其他的蔬菜都没问题。而且针对腥味强烈的牛肉，使用味道强烈的蔬菜并没有错……反正他们原本就没对味道抱持期待。

「太好了。那么……久等了。这是两位的牛排。」

露出放心的表情后，店长开始摆用推车运来的料理。他送来了滋滋作响的肉、汤与麵包。

那块肉散发着极为芳香的味道。

「……你说这是牛肉？」

罗梅洛见状，忍不住提出疑问。这和他想像的料理相距甚远。

「嗯。虽然我们店不至于提供和牛，但还是用了不错的肉，非常好吃喔。」

店长点头回答罗梅洛，将料理放到两人面前。装在黑色铁盘上的牛排，不仅周围摆了五颜六色的蔬菜装饰，上面还加了某种混合肉汁和切碎的褐色物体的酱汁，在接触高温的铁板后散发诱人的香味。

「然后这是红酒……也就是葡萄酒。」

「喔、喔……谢谢。」

跟两人确认过后，店长将瓶子里的酒倒进酒杯。造形工整的玻璃杯，逐渐被澄澈的鲜红葡萄酒填满。

「那么，麵包和汤可以无限续。请两位慢用。」

「……比想像中，要好很多呢。」

看着摆在眼前的料理，罗梅洛低喃道。眼前的料理，给人一种非常美味的感觉。无论香味还是鲜艳的外表，都让人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正因为事先不抱期待，这块散发烤肉香气的牛排看起来反而更好吃。

「那么，我们开动吧。」

「嗯。」

两人彼此点头，拿起刀叉。仔细想想，他们除了昨晚咬了一只活兔子以外，就再也没吃其他东西。现在光是能有正常的东西吃，就已经够可贵了。两人先用叉子叉住肉，再用刀子切。

「喔喔，好柔软……」

这个触感，让罗梅洛大吃一惊。不晓得是处理得好还是肉质好，这块肉软到不像牛肉。刀子轻易就陷进去，将肉切开。从切口露出隐约带着红色的肉色。自断面渗出的肉汁，在滴到黑色铁盘上后发出细微烤焦声。用敏锐的耳朵听着那个声音，两人以叉子刺起切成一口大小的肉，送进嘴里。

「……哎呀。」

那个味道，让茱莉艾塔忍不住发出惊叹。那块肉柔软到令人惊讶。含在嘴里一咬，就能轻易切断，高级的肉与油脂的味道在嘴里扩散。溢出来的肉汁里包含各种风味，替肉调味的盐巴与高级调味料胡椒、被切碎的欧拉尼耶的辣味，以及欧拉尼耶煮熟后的甜味，这些味道和两人不认识但非常美味的褐色酱汁的强烈味道混合在一起后，孕育一股美妙的滋味。

「……原来最贵的料理，是这个意思啊。」

茱莉艾塔对这个味道发表感想。吃过之后才知道。不仅原本的品质就很好，这块经过细心调理、将美味发挥到极致的肉，吃起来软到难以想像是牛肉，调味用的酱汁也是花了不少工夫準备的美味。由五颜六色的新鲜蔬菜製作的摆盘，也同样赏心悦目。

这道连身为贵族之女、体验过一定程度的奢侈生活的茱莉艾塔都没看过的料理，的确明显不是单纯的烤肉。难怪是这间店最贵的料理。

「虽然我有听过传闻……没想到单纯养来吃的牛肉居然是这种味道。」

坐在对面的罗梅洛也同意。这么说来，他曾经听说王国、帝国和公国等大国，有饲养专门用来食用的牛，在作为劳动力的牛数量充足时，也会将刚出生不久的公牛宰杀来吃。

据说完全没劳动过、被细心养肥的年轻牛的肉既柔软又美味，普通的肉根本无法比拟，是最适合王宫贵族享用的食物。没想到这间平民餐厅居然会端出这种东西。

「不对，话说这里是『异世界食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