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很简单的。
咲良不见了。咲良不见了。明明一直在一起的,婴儿车却不见了。
从七穗购物中心回到公寓,连在停车场关上小轿车的门都嫌浪费时间,良枝紧握住汗湿的手,哭着回到家里。为了连络学。为了告诉他孩子不见了。
把车子停在停车场,搭电梯上六楼。
看到放在玄关前的婴儿车瞬间,良枝全身一阵战慄。怎么可能!她惊愕,嘴巴痉挛起来。座椅铺着粉红色樱花图案毯子的婴儿车,确实是咲良的没错。
她用发抖的手开锁推门。找成那样、慌乱地想要确认平安无事的咲良正在婴儿床里安睡着。床单和铺在上面的浴巾被推挤得乱七八糟。可能是一直哭个不停,眼角有流泪的痕迹,嘴角有干掉的口水痕。过去也见过几次这样因寻找良枝而哭累睡着的咲良。
一股冻结全身的寒意从脚底慢慢爬上来。背脊发冷,脸越来越滚烫。
这是没办法的事——她告诉自己。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每天只有零碎的睡眠,还得在这当中打扫房屋,苦心设计离乳食品,为自己还有晚归的学準备时间不同的两次晚餐,把必须拆开细细清洗的咲良的吸管学习杯用热水消毒,脑袋已经朦胧混乱了。认定必须跟咲良形影不离,脑袋,混乱,所以。
身体猛地一个哆嗦,就像浸了冰水似地,内脏好似打从胃底冷起来。
自从生产以后,出门时咲良的婴儿车无时无刻总是在身边。推桿的压迫感、存在感总是理所当然地捣在胸脯一带。如果没有那种感觉就坐立难安,好似忘了什么。
睡着的咲良胸脯上下起伏。身上衣服的兔子脸配合呼吸平静地隆起,安静地降下。布料皱起或拉长,印在衣服上的兔子脸看起来像在生气,也像在哭泣。
良枝感到不敢置信。
不敢相信自己做出来的事。一方面觉得这是办法的事,却又不知所措,混乱不堪。良枝今天没有带咲良去七穗购物中心。可是明明才不久前的事,她却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出门、逛了七穗购物中心的哪些地方。丢下装手机的肩包,只带着钱包出门,自己是想做什么?想要在七穗购物中心买什么?
不是想要便宜的发束。只是想要一个人的时间。
因为一直没睡,踏在地上的脚没有现实感。宛如处在梦中,视野底部的白雾已经堆积了好几天。「怎么办?」良枝说出声来。七穗购物中心里,警卫和总经理应该还在找咲良的婴儿车。他们还说要报警。
我搞砸了。
沉睡的咲良脸颊上散布着红疹。安详地闭着眼睛的她的嘴巴软软地、无力地张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的咲良。只能相信我的咲良。
用不着心理準备,良枝一瞬间就决定了。她咬紧嘴唇,匆匆把咲良的头从床上抱起,搂到胸前。装手机的皮包这次搭在肩上,丢在玄关的婴儿车没有打开直接拖走,搭电梯下楼。把睡着的咲良放上婴儿座,婴儿车塞到脚下,急忙赶往七穗购物中心。如果停下来思考,似乎就会踌躇不前,她只知道要快。鼻头渗出汗珠。
不是停在平常停车的户外停车场,而是开进室内的立体停车场三楼,打开婴儿车把咲良放上去。咲良睡着没有醒。看到那张无辜的睡脸,胸口被揪紧似地发疼。可是除了这么做以外,良枝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她要把载着咲良的婴儿车丢在附近的男厕。
要是男厕的话,良枝就不会被怀疑吧。放下婴儿车后,良枝再回去刚才的员工休息室。没事的,没事的。警卫很快就会找到丢在那里的婴儿车。一定几分钟就会找到了。如果他们一直没找到,良枝再自己冲出去找就行了。
可是——一道不祥的暗影罩上胸口,就像要把她推入漆黑的深渊。
可是,万一丢在那里的几分钟内,真的有人把咲良跟婴儿车带走的话。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不可能发生那种事。咲良很快就会被警卫或员工找到。不可能真的被掳走。可是万一,万一真的发生那种事,这次良枝真的不用活了。
握住婴儿车握把的手被汗湿透了,随时都像会滑掉。得快点才行,得快点才行。
走过被微弱的荧光灯照亮的灰濛濛停车场,把婴儿车推进散发出有如暗夜城市中唯一明亮的便利超商灯光般的购物中心入口。没有人。延伸到热闹通道的电扶梯发出震动声转动着。看到那个景象,良枝双脚瑟缩,一阵作呕。她想像自己和咲良被卷进电扶梯里,粉身碎骨的景象。她硬是撇过头去,把婴儿车往逃生梯的方向推。平常不会使用的楼层间平台厕所的标示就在底下。
良枝深深吸气,把咲良连同婴儿车抬起。每次看到学在没有斜坡的地方用蛮力这样做,良枝总是觉得惊险万状,同时气愤为什么大家都在使用的地方,居然没有电梯和斜坡这些必要的设备?
如果不屏住呼吸一口气搬运,似乎就会脱力,让咲良摔下去。重心不稳,身体连同婴儿车歪倒,就快踏空阶梯的时候她勉强恢複平衡,把婴儿车的车轮放上平台。与其说是放,更接近猛力一扔。弹跳让睡着的咲良反射性地发出「呼欸」的叫声。
额头浮出汗水。目的地的男厕就在眼前了。
我只能这么做。我只能这么做了。这样下去,我会被当成不正常的母亲。会被烙上再也洗刷不掉的、育儿精神衰弱而大吵大闹的不正常母亲的烙印。会再也不能来七穗购物中心买东西了。公寓就在附近,所以我才会来这里买东西的。贷款也还没付完。会不能再继续住下去。
对不起,良枝看着婴儿车里沉睡的咲良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一再道歉。咲良出生以后,她好像就一直在向这孩子道歉。对不起,我是这么糟的母亲,对不起。
她手指颤抖着,明明怕得不得了,但还是抬起头来,準备动手把婴儿车推进男厕。
就在这个时候。
婴儿车里的咲良忽然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睛。单眼皮、黑白分明而清澈的眼睛捕捉到良枝的身影。焦点确实地凝结在自己面前。
那一瞬间,良枝动弹不得。前所未见的强烈冲动压垮了胸口。
呜哇啊啊啊啊啊!她放声大叫。
良枝抓住本来就要放开的把手,迈遢地颓靠在推桿上,哭叫起来。咲良的眼睛吓了一跳似地睁开,仰望良枝。良枝膝盖以下脱了力,蹲踞似地瘫坐下去,不停地哭泣。
人来了。有人问「怎么了」。她在泪眼迷濛的视野中看到警卫蓝色的制服。是刚才良枝抓住他的手臂,求他帮忙找婴儿车的那个人。他发现在哭的是良枝,「啊」地一叫。
警卫急忙检查婴儿车,确定咲良就在那里。
他用力拍打良枝的肩膀,「太太,」他说,「太太,妳找到了。太好了,真的、真的太好了。」
听到良枝的哭声,不知道是客人还是员工,人开始聚集过来。警卫用无线电连络,叫着:「找到了,找到了!」
「太好了,太好了。」
许多人抚摸着良枝的背。
「太太,能找到真是太好了。」
太太,太太,不断投上来的这些话,令良枝抬不起头。她觉得那些声音遥远得、生疏得不晓得是从哪里传来的。
这十个月以来,良枝梦见过好几次她害死咲良。在浴室手滑、在阳台不小心,让咲良从这双手中摔落,过失致死的梦。来不及、构不着,任她坠地的梦。我做了不可挽回的错事。
可能是看到许多人,被吓着了,咲良尖声哭了起来。
即使再也无可挽回,即使越过了不能越过的一线,即使破灭,今后我还是会搂紧咲良。会永远拥抱住她。
良枝总算抬起一直按在婴儿车推桿上的脸,呼唤咲良。当她把手伸向座位,双手触摸到咲良的脸颊瞬间,喉咙深处又漏出挤出来似的哭声。
对不起,她说。
为了妳,我什么都肯做。
<hr><b>各篇初次发表</b>
〈仁志野町的小偷〉 ALL读物 二〇〇九年十月号
〈石蕗南地区的纵火〉 ALL读物 二〇一〇年四月号
〈美弥谷社区的逃亡者〉 ALL读物 二〇一〇年一月号
〈芹叶大学的梦想与杀人〉 文春MOOK《ALL推理》
〈君本家的绑票〉 文春MOOK《ALL推理二〇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