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法理解的事情——这句话大概是现今日本最有名的旧书店的口头禅。可是,真的是那样吗?最近我常常这样怀疑着。
真的是那样吗?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不是有许多科学或理论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吗?
不,不应该是那样。——多年来以创作正统派推理小说为主业的我,绝对要否认那样的说法。可是,我最近却认真地怀疑起这个信念了。
真的是那样吗?
已经年过四十五的我,因为那一年——二〇〇×年秋末发生的那个事件,意外地撼动了我长期以来屹立不摇的世界观。
2
深荫川是流过我住的城市东区的河流,它是一级河川黑鹭川的支流。深荫川是非常小的河流,所以如果不是当地人,大概不会知道它的名字。
相对于南北流势、纵贯城市的黑鹭川,深荫川起源于东边的红叡山深处,流过山谷后穿入市区,再汇入主流。它的河面不宽,平常的水流量也不大,但是每次一遇到大雨,就会泛滥成灾,传出它给河的两岸带来灾难的消息。
十一月中旬的某个星期三早上,深荫川的河面上浮着一具尸体,那是人类的尸体,而且——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就是我。
早晨的散步活动,是我最近的习惯,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那一天我心血来潮,散步的路线延伸到深荫川的上游,因此看到了「那个」。
二十几岁的后半成为了职业作家,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专门写与杀人有关的推理小说的我,在真实的生活里,从来没有遇过类似推理小说里的「事件」,也没有见过人类的「不自然尸体」。别说是他杀的尸体,我连自杀或交通等意外身亡的尸体也没有见过。在推理小说里登场的推理作家,往往也会被捲入兇恶的命案之中,不过,现实世界里的推理作家,其实就像我这样。
所以,看到深荫川上漂浮的尸体时,我真的非常吃惊。但是,老实说,最初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根本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我从坐落在山脚下的社区外围开始,沿着河边的路走,还走不到十分钟,就发现了那具尸体。
走到那边的路,是禁止车辆进入、没有铺设柏油路面的步道。走进步道不久,路就分岔成两条,一条是通往红散山登山道路的路,另外一条路则沿着河,经过沿岸的山谷,最后到达盖在上游的拦砂坝。后者很有「山间溪流」的风景,是附近居民平日非常喜爱的散步路程。
天亮没多久,我就从家里出发,那时应该是早晨六点半左右吧!因为是黎明的时间,所以散步的路上只有我一个,没有别人了。
虽然是气候晴朗、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但是前一天午后下了一场雨,所以此时河水的水位比平日高,平常可以让人戏水的河岸,现在都被混浊的水流淹盖了。我停下脚步,让自己置身在比平日汹涌的水声,与从周围的森林飞降下来的野鸟啁啾声中,视线飘向河的那边。
我突然发现自己视线範围内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东西。
那是什么……?那个东西和这个清爽的早晨非常不协调,感觉是十分杀风景的物品。那个……是什么呢?那是……?
浮在水面上的「那个」……看起来很像是一件浅褐色的外套或是什么的物品。水面上怎么会漂浮着那样的东西呢?那是被人丢到水里的东西吗?还是不小心掉到河里的?……当时我的脑子只能想到这一点。「那个」东西被河面上的浮木勾住了吗?「它」并没有继续往前流动,而是固定地停在灰暗的绿色水面上,不安定地摆动着。
因为觉得奇怪,所以我往前走了几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进而看到水面上有扩散开来,像黑色头髮般的东西。
难道是……?一想到「那个可能性」,我惊慌失措地左右张望。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狗叫声,我回头一看,一位带着褐色中型犬的半老男人,已经走上了步道。
「怎么了吗?」
对方发声问我,并且发出「嘘」的声音,制止狗的吠叫,然后以不变的步伐,朝着我走来。
「那个。」我伸出手臂,指着河面说:「那边的水面上浮着一个东西,我正在想那是什么,该不会是……」
「唔?」男人歪着头,眯起眼睛,顺着我的手指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看之后,他的脸上露出惊讶和困惑的表情,说:
「哎呀!这可不得了!」
「是人体吗?那果然是人体吧?」
我隐藏了惊慌失措的神情,以连我自己都觉得满不在乎的口吻说着。
那人——从披散着的头髮长度看来,大概是一名女性——身上穿着外套。在这样的时间里,浮在河面上。因为看不出那人有任何自主性的动作,所以只能认为她已经死了。但是,或许她有万分之一还活着的可能性,那么一定得救她才行。
然而,此时鲁莽地飞奔到河里救人,根本是一种自杀的行为,因为暴涨的河水水势汹涌,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再加上现在已经是秋末的季节,流经山间的河水水温很低,置身在那样的河水中,应该有生命的危险吧!
「啊!喝!」
男人突然大声怒喝。
一看,原本是一只大乌鸦从空中飞舞下来,停在那件在河面上摇摆、浮沉的浅褐色外套上面,羽毛黑得发亮的鸟,让人的脑子里不禁浮起鸟类「啄食尸肉」的画面。
「喂,别乱来。」
男人一边发出怒吼声,一边用小石头丢乌鸦。在他身旁的狗也狂吠不已。
3
我用我的手机打电话报警。
回想起来,以前我只在学生时代打过一次一一〇的电话号码,那时是因为骑机车发生了轻微的意外,所以打电话时非常紧张,不太能够把心里想说的话完整地说出来。不过虽然如此,不久之后警察还是来了。
警察来的时候,看守着那具尸体的人除了我与带着狗的男人外,还有后来散步到此的三个人。那三个人也都是附近的居民,其中有两个人是我认识的一对老夫妇。
水里的那个人还活着吗?不去救人没关係吗?谁也没有说出这些话,大概都认为没有那种可能性吧?我的心里如此认定着。因为从不管怎么赶也赶不走,一再飞近的乌鸦看来,事实应该就是那样。
警察们来了之后,好几个人合力,大约花费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好不容易从河里捞起尸体。
警察在打捞尸体的时候,我们的情绪都很紧张,只能看着警方的行动,无法参与打捞的工作。我认识的那对老夫妇中的太太因为觉得身体不舒服,便先回去了。我和那个带着狗的男人在警察的指示下,把发现尸体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次给警方听。晚秋的早晨天气冷得好像已经进入冬天,我把双手插进夹克的口袋里,双脚不停地原地踏步,忍不住懊恼出门的时候没有带着暖暖包。
还有——
警察竟然叫我去确认被打捞上来,平躺在担架上的尸体,这让我感到十分困惑。
「看来是淹死的,应该是在上游的地方落水之后,再漂流到这里的。」
一名警官如此说明道。
「虽然身上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但还是必须做详细的调查,但从尸体的现状看来,应该死没多久,只有几个小时而已。请仔细看看死者的脸,如果是你们认识的人,请告诉我们死者是谁。」
我怎么可能会认识死者呢?——开始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几秒钟后,这个想法马上就被我自己推翻了。
正如刚刚发现尸体时的猜测,死者果然是一个女性。
湿透的浅褐色短外套下面,是同样湿透的黄色衬衫。警察一掀开盖在死者脸上的布后,我看到的是一张没有生气的苍白脸庞,湿湿的长髮贴在失去血色的脸颊、额头上,半张开的嘴唇同样一点血色也没有。尸体的双眼紧闭,让我吃惊的是——
尸体的整张脸上,画着好几条异样的线……
「……啊!」
我忍不住低声轻呼。
啊!这个是……这个女人是……
站在我旁边的,是带着狗散步的中年男人和穿着慢跑装的年轻男子,他们和我一样注视着横躺在担架上的死者的脸。大概和我一样,他们也是被警察叫来确认死者身分的吧!
年轻的男子一看到尸体,就一面摇头、一面后退。
带着狗的男人则是张开嘴巴,发出「噢」的声音,然后说:「这个人是——」
「你认识吗?」警察问那个男人。
「是和我住在同一个街区的……」男人一边频频抚摸下巴,一边回答:
「住在下面的鸢寺町的老房子……姓什么来着呢?唔……好像是上田还是山口什么的……」
是井上。我没有出声,只在心里默默地这样说。
是井上,井上奈绪美。
这就是她——这个死掉的女人的全名。
我知道这个人。
这个女人——井上奈绪美,三十四岁,和老母亲同住,两个人住在鸢寺町的一间独栋楼房里。没错,这具尸体——就是那个被*****附身的女人……
昨天晚上的深夜,或许她是在被*****附身的疯狂情况下从家里跑出去,跑到前面拦砂坝旁边的那个洞穴里,最后自己跳进暴涨的河水中……
这种情况并非不可能。
附身在她身上的*****一开始发作,她就会失去自己,陷入疯狂的状况,做出超出常轨的举动。她会深夜在外面徘徊,也会做出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三天前我便亲眼看见她的奇怪行径,我确实地看见了。
宝月清比古所进行的驱除恶灵的行动,似乎没有发挥功效,所以她的身心一再受到*****的控制,以致于昨天晚上终于发生了让她失去生命的不幸结果吗?——我的这种说法或许会被指责为迷信的言论,但是,我也只能点头接受指责,因为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愈有人否定这种想法,认为这是愚蠢的言论,我就愈相信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就算如此——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有这么恶劣的感觉呢?
为什么那个女人画在脸上的线条颜色不一样呢?
4
「*****」是恶灵的名字。用「妖魔」来称呼「恶灵」,应该也无不可吧!
但是,为什么我要用*****来代表恶灵呢?理由就是我不知道恶灵的正确名字。不过,就算我知道名字,也不可能把名字写在这里。其实最重要的问题是:我根本不认为可以用我们所能理解的表音文字或记号,来正确地表现恶灵的名字。
如果是「类似东西」的名字,那么以前应该不只听过一次,也曾经试着学习听到的内容,把「类似东西」的名字说出来。虽然不能完全正确地发出相同的音了,但是至少可以学得很「类似」。不过,我就是不知道要如何用手边的文字做表记。
所以,我才会在此使用「*****」这样的记号,来表示那个东西,虽然这不是聪明的办法,可是总还是一个办法。使用*****的用意就在此,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用意了。
5
「*****是水妖的一种,说是水的恶灵,应该比较容易懂吧!」
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如此对我说明道。
「*****」
我学着医生,尝试用嘴巴发出相同的音,可是,就是发不出那样的音。那不像我所知道的任何国家的语言,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连结。至少医生所发出来的子音和母音,我觉得并不存在于我所知道的语言里。
「你不知道吗?」
石仓医生一边摸着左眼上的茶绿色眼罩,一边问我。我感觉到他语气里的微妙情感,好像很讶异我为什么会不知道。
「我今天才知道。」我很老实地说:「水的恶灵,是吗?唔……」
「虽然说是*****,其实这也不是正确的名字,只是为了方便说所使用的近似名字。我也不知道『那个东西』的正确名字,而且即使知道了,也绝对不能说出来,因为『那个就是那样存在的』,这样明白了吗?」
「唔……是。」
我虽然点头,其实一点也不明白。
不管是「水妖」还是「水的恶灵」,听到那样的名字后,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河童。「河童是妖怪,不是恶灵」,或许会有人这样纠正我,可是我马上联想到的就是这样,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接着想到的是人鱼或半鱼人。说到半鱼人,全世界最着名的大概就是环球影业公司拍摄的「大亚马逊的半鱼人」吧?不过,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印斯茅斯镇之影》,在很久以前就让我印象深刻了。再说到印斯茅斯,就是统治那个港口小镇的克苏鲁之神,就是父神达贡※——就这样,我的想像力无边无际地扩展着。(※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是知名的恐怖小说家,他的小说《印斯茅斯镇之影》(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中,创造了克苏鲁神话。其中的父神达贡(Dagon)是来自美索不达米亚、半人半鱼的神祇。)
「什么?」我反问医生:「你说有一个女人被那个恶灵附身了?」
「是的。」
石仓医生皱着眉头回答,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一直以来我都把「附身的邪魔」或「恶灵附身」这种事情,视为迷信的产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虽然古时候就有被「狐附身」或「狸附身」之类的传说,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什么超自然的灵异现象,而认为是一种可以用精神医学来解释的「心理疾病」。即使是有名的电影「大法师」里的「恶魔附体」,最后还是用了基督教特有的宗教精神与风土习俗,来为那样的现象做解释。因此,不管是「恶灵附身」还是「恶魔附体」,基本上的结构都是一样的吧!所以——
儘管医生的回答让我很困惑,但我认为医生虽然谈论着名叫「*****」,却不知道真面目为何的东西,最后还是会把有那种状况的人,归类为特殊的精神病患者吧!
可是……
「那个女人原本是我的病人,今年春天做了消化器官的手术后,曾经短暂地住了几天医院。因为那只是一个简单的手术,手术顺利,术后的复原状况也很正常,所以很快就出院了。出院以后再来做定期检查时,也都很正常。但是,从夏天开始,她的情况突然变得很奇怪。」
医生说这些话时,仍然是皱着眉头的。
我插嘴问道:「『变得很奇怪』是什么意思?像被恶灵附身那样的情况吗?」
「就是那样。」
医生毫不犹豫地点头说。
「我也从脑神经科的角度,帮她看诊好几次,可是一点帮助也没有,只好介绍我认识的精神科医生给她。因为在我为她看诊的过程中,我觉得她的情况可能是某种歇斯底里症,或者是精神分裂——最近的名称是统合失调症,应该去看专门治疗精神疾病的医生。」
「唔,原来如此。」
医生所说的话,到目前为止都还在我能预料的範围内。但是——
「可是,负责帮她看诊与治疗的Q大学附属医院的真佐木教授,却治疗不到两个月就放弃了。真佐木教授说她的状况不在自己研究的领域内。」
石仓医生的手掌覆着眼罩,以非常认真的语气说着。
「她没有神经方面的毛病,也没有精神病,她的问题不是狐或狸附身,而是被如假包换的*****附身了。」
6
我初次见到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是去年春天、四月中旬的事。
正在散步中的我突然感到强烈的晕眩,于是连忙走进前面路上的医院。那时帮我做检查的,就是这位医生。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也可能大我几岁,是个身材健壮的男子,他有一个和他一样戴着眼罩,但是戴的位置左右相反的双胞胎哥哥或弟弟,他的兄弟也是深泥丘医院的医生,但是专长的科别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