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蛀牙蟲

作者:绫辻行人 字数:4816 更新:2022-11-09 00:03:57

1

……呜、呜,好痛。

牙齿好痛。

一跳一跳地痛,咯吱咯吱地痛。

其实从过年前开始,我就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了,果然到过年的时候,才过了三天,牙齿就认真地痛起来,痛的位置是右下的臼齿——第二大臼齿。

这颗以前治疗过的牙齿并没有填塞物鬆脱、新的蛀牙洞,或牙龈肿胀等情况,但就是痛。因为刚开始的时候是微微的刺刺痒痒,痛得并不明显,后来才渐渐严重起来,所以便先自行服用了市售的止痛剂,但最后实在痛得受不了了,不得已只好上医院看医生。

回想起来,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看牙医了,上一次看牙医的时间好像是七年前。我记得当时治疗的就是右下的臼齿,那次的治疗留下了相当痛苦的记忆。

……?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想不起当时的具体状况了。

那时是天气热的时候?还是天气冷的时候呢?是哪里的牙医师为我做治疗的?给的是什么样的治疗呢?又有什么痛苦的记忆呢?——种种细节都不清楚,而且,我愈是想要想起来,记忆就愈模糊。

我发现自己最近常常这样。不过,因为去年秋天才接受脑部的MR检查,所以应该不用担心什么重大的问题。

更何况现在有一个比想不起事情更重大的问题,那就是我的牙齿痛。

以前我常常因为牙齿的问题而烦恼,但是自从七年前接受过牙齿的治疗后,很不可思议的,这七年来竟然没有再因为牙齿的问题上过医院。我在这段期间内搬了家,所以从没有去过这附近的牙科看诊。

但是这附近有一家好像与我特别有缘的深泥丘医院,听说从今年开始起,深泥丘医院增加了牙科的门诊。

我以手掌按着脸颊,压抑脸颊下面一跳一跳、咯吱咯吱痛的右边臼齿,带着忧郁的心情离开家门。外面是随时可能下雪的寒冷冬季早晨。

「不要紧吗?要不要陪你去?」

正要出去时,妻子对我这么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所以拒绝了她。

「那么痛吗?是右边下面的臼齿吧?」

我皱着眉,点点头。

妻子「嗯」了一声,歪着头说:

「已经变弱了吗?听说平常可以用一辈子的……是体质的关係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这个疑问掠过我的脑海,但是牙齿的疼痛让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这个问题。

2

深泥丘医院的牙科诊疗室在这栋四层楼钢筋水泥建筑物的地下一楼。

那天早上到医院看诊的牙科病人好像只有我一个,牙科的候诊室里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因为是新成立的门诊项目,所以病人不多吧?我没有事先预约就来了,而且不须等待就能立刻接受医生的检查,实在是太幸运了。但——

当我被叫到名字进入诊疗室,看到穿着白袍的男人时,不禁吓了一跳,还不自觉地「啊」出声。

医生是一位年龄和我差不多,或者比我大一点点的大个子中年男性,今天应该是初次见面的这位医生,却有一张我熟悉的脸。他和我第一次来这家医院看诊时,负责为我做检查的脑神经科的石仓医生很像。

如果这个医生就是石仓(一)医生的话,那么他左眼上应该会戴着茶绿色的眼罩才对呀!另外,如果是石仓医生的双胞胎兄弟——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医生的话,那么右眼上会戴着相同的眼罩,但是眼前这个和石仓医生长得很像的人的脸上,不管是左眼还是右眼,都没有戴眼罩,取而代之的——这个说法也不太正确——是一副茶绿色的方框眼镜。

「怎么了吗?」

看到我的反应后,牙医师皱着眉头,不解地问。

我仔细地看着挂在他医生白袍上的名牌文字——「石仓(三)」。

「来,请坐吧!」

难道石仓医生是三胞胎吗?或者,他们只是凑巧同姓,脸又长得很像?——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吗?

不过,我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的牙痛愈来愈强烈,一跳一跳地痛,咯吱咯吱地痛。

「呜……啊、痛啊……」

我按着脸颊,没出息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像昏倒了一样跌坐在诊疗椅上。

「那——」牙科的石仓医生放下诊疗椅的靠背,说:「是右边的臼齿痛吗?」

「呜……是……呜……」

「来吧!让我看看。来,手拿开,张开嘴巴……」

3

因为实在痛得不得了,只顾着痛,没有太多的力气去观察周围的环境,不过,这间设置在地下室的牙科诊疗室,是一间让人觉得有点怪异的地方。空间虽然大,但是里面空蕩蕩的,几乎没有装饰,不管是天花板、地板或墙壁,都是冰冷的水泥砌成的。因为在地下室,所以连一扇窗户也没有,看起来非常凄凉。

诊疗室像一间空旷的仓库,微暗的室内中央有三张诊疗椅,聚光灯从上面打下来,让诊疗椅的四周亮得像舞台一样。

这间诊疗室里除了牙医师外,还有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这个时候应该称为牙医助理吧!因为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第三个石仓医生上,所以没有马上注意到女护士的存在,但是,这个牙医助理竟然就是我所熟悉的女护士咲谷小姐。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职务调动,被派到新设立的牙科帮忙吧!

「唔,这样看起来,好像不是严重的蛀牙呀!」

医生一边说,一边对着疼痛的那颗臼齿喷气。咻——!听到这个尖锐的声音的同时,剧烈疼痛好像发出吓吓的叫声,直达到脑髓。

我张大嘴巴,「哇——」地叫出声。

「啊!那么痛吗?」

「呜……痛!」

「这颗牙齿以前治疗过了耶,什么时候治疗的?」

我张开右手的五根手指头表示「五」,接着再比食指和中指,表示加「二」的意思。我的手心早就冒汗了。

「七年前吗?——嗯,可是这个……」

「呜……哇啊!」

因为无法好好的说话,我只好闭上嘴巴,以含泪的眼睛看着牙医。

「总、总之就是痛,只是痛……」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着急,着急也无济于事。」

「可、可是……」

「这个……我要先明白一件事。你说七年前治疗过了,那时是哪里的医生帮你治疗的?」

「啊,唔,那是……」

真不想说话了。我忍着痛,努力去寻找模糊中的记忆。

「那个,是……啊!那是……」

一跳一跳的牙齿刺痛,伴随着心跳,传递到身体的每个角落,某些记忆的片段,在这一跳一跳的刺痛中被弹出来了。

「那好像是——七年前的春天,在南九州的某个岛……那里是内人的故乡,那个岛叫猫目岛。是猫目岛上的牙医帮我治疗的。」

「南九州?猫目岛?啊,原来是那里。」

牙医一边喃喃说着,一边斜眼看着站在身边的助理一眼。

「咲谷小姐,妳觉得如何?」

「如果是九州的那里的话,搞不好是『那个』。」

我听到她这么说。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多心了,总觉得她的语气好像有些幸灾乐祸。

「『那个』吗?如果是的话,现在应该说是『很稀奇』,还是很『珍贵』呢?……SAMUZAMUSI……」

SAMUZAMUSI?是说SAMUZAMUSII※吗?(※日文「寒々しい」(SAMUZAMUSII),冷飕飕、冷冰冰的意思。)

茫然地想着这个的时候,我的心已经不受控制地,想起七年前那个春天的事情了。

4

那的确是……是妻子的曾祖父过世,我们回去猫目岛参加丧礼的时候……

曾祖父享年九十八,听说他晚年时从不间断每天的散步活动,经常找附近的老人下围棋或日本象棋,脑筋一直很清楚,直到寿终正寝。

我和妻子在一起后,十年来只去过猫目岛两、三次,或许有人会因此批评我太无情了,没错,确实是有点太冷漠了,但问题是猫目岛实在太远了。

那个岛很小,一半以上的人家姓相同的姓,要去那里必须搭乘新干线和在来线后,再换搭巴士,最后还要搭船……光是单程,就要花上半天的时间。当然,如果搭飞机的话,是可以缩短交通的时间,但麻烦的是我很讨厌搭飞机。

七年前的那个春天,我和妻子便是一大早就出发,陆上交通加上海上交通的前往猫目岛,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我的牙痛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其实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接受蛀牙的治疗,经常去住家附近的牙医诊所接受医生的治疗。接到讣闻的前一天,我的第二颗臼齿正好取出旧的补牙物料,补进暂时性的药剂,所以我的牙疼发作了。

为了以防万一,医生开了几天份的消炎镇痛剂和抗生素给我,我连忙服用牙医开给我的葯,果然不再痛到受不了了。可是,服完葯后才两、三个小时,又开始痛了,我痛到吃不下东西,痛到连走路都觉得痛苦的地步,真的是太痛了。

为了控制疼痛,结果一个晚上就吃掉两天份的葯。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翌日进行丧礼的仪式时,我的头和身体都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每次忍着不吃药,剧烈的牙痛就会马上袭来。亲人们因为悲伤死者而流泪,站在他们之中的我,脸上的泪痕也没有干过,但不是为了死者而掉眼泪,而是因为痛到无法忍受的牙疼。

丧礼结束后,我的脸色苍白到好像随时会昏倒一样。妻子看到我这种情形,终于忍不住地叫我去看当地的医生。虽然我并不想在旅途中,让陌生的牙医治疗我的牙齿,可是痛到这个地步,我实在说不出不想去的话。

就这样,我被带到岛上唯一靠海岸边的牙科诊所……啊!想起来了,我记得那时看到了诊所的招牌——有点髒的看板上,写着「咲谷牙科」——没错,就是那样,我终于想起来了。

已经是前年的春天了吧?我记得第一次到这间深泥丘医院,看到在这里值班的年轻女护士的姓氏时,有着惊讶的感觉——不,不对,与其说那种感觉是「惊讶」,还不如说是「觉得奇怪」还比较正确。

想起七年前猫目岛的牙医姓氏时,那种「觉得奇怪」的感觉在我的体内甦醒了。

5

因为实在太痛了,所以牙医马上帮我注射麻醉剂,于是疼痛的感觉渐渐变得鬆懈、麻痺,我的心情也比较稳定下来了。

可是,唔咿咿咿——嗡嗡嗡……钻孔机尖锐的声音开始在我的耳边响起时,我的身体反射性地僵硬起来,心脏怦怦怦地快速跳动,紧握着拳的手掌掌心因为汗水而湿透——啊!真是的!多么讨厌的声音呀!虽然为了治疗牙齿,已经听过很多次这样的声音了,但还是听不习惯。

我闭紧双眼,努力想一些和牙痛无关的事情。可是,很糟糕,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画面是:挥舞着链锯,面露兇相的大块头男人。啊!真是受不了……

钻孔器伸入口腔里了,像杀人般尖叫的迴转声,加上机器摩擦牙齿时令人不舒服的震动,从牙齿传达到下巴。

刚才的疼痛感觉只被短暂的遮盖而已,更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地来了。真的很痛,无法形容的痛……我脑子只剩下牙痛的感觉,意识渐渐地离我愈来愈远,注射在牙齿与牙龈上的麻醉剂,好像也感染到脑子,因为我的意识也模糊起来了……

「噢。」

牙医停止手的动作,发出感慨很深似的声音。

「具有特徵的牙肉颜色、有点发黏的分泌液……嗯,这个果然就是。」

「SAMUZAMUSI……」

啊,又是冷飕飕,这间位于地下室的诊疗室确实冷飕飕的,今天早上的冬日天空也是冷飕飕的……

6

位于海边的这栋建筑物,是岛上唯一的牙科医院。这栋建筑物虽然名为医院,其实更像是一栋寂寥的「寺院」。不过,虽然用寺院来形容,但它又不像一般的「庙」,而是像建筑在国境边缘,原本没有特定国家风味的建筑,却在岁月的过程中,混进了日本寺院的风采——就是这样的感觉。

挂着「咲谷牙科」招牌的老旧平房,有着非常平凡的挂号处,负责接受病患来挂号的人,是一名中年女性—坐在诊疗室里的医生穿的是正常的医师白袍,而不是什么怪怪的僧侣法衣。大约是六十多岁的医生虽然个子不高大,但是看起来相当结实、健壮。陪我来看病的妻子帮我说明我的痛苦,我自己本人则是痛得说不出话来。

「那真的很麻烦,一定非常痛吧!」

牙医生正经八百地说着,并且眯起眼睛,微微地笑了。

「不过,你来得正是时候。」

波涛起伏的海浪声,从面对着大海的窗户传进我的耳朵里。

「因为今天岛上有人举行丧礼。」

「啊,那是我的曾祖父。」妻子说。

「我知道。」牙医生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据说岛上有人死亡后,『那个』的活泼性就会变高。」

「是呀!」

妻子非常正经地点点头,然后一边看着用手按着脸颊,愁眉苦脸的我,一边说:

「他的牙齿一直很不好,又很害怕看牙医,总是痛到无法忍耐了,才愿意看医生。通常那个时候都很严重了……所以我早就想过,如果有机会的话,要来这里治疗。」

如果有机会的话?——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蛀牙都是一种很难缠的毛病,而且大部分的人都不是因为喜欢才去牙科看诊的,这是可以理解的事。」

牙医生好像法师在说法一样地说着:

「一般治疗蛀牙的过程,说起来很像在做土木工程,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嘴巴内部被人那样摆弄,而且,不管是何种工程,或多或少都会有缺失,也会有保固的期限,往往会遇到必须重整的困境。就算要应用最先进的技术,也要用在最重要的地方,并且以最基本的方式做起。这一点夫人妳很清楚吧?」

「是,当然。」

「那、那个……」

我完全听不懂牙医生说的话,又觉得药效好像要快消失了,因此感到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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