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山比漆还暗,远山则比云母还淡。时节已是晚春,风暖暖的。
到处可见山白竹和树藤,道路两旁雾气缭绕。离村庄越远,山上就越潮湿,像下过一场大雨一样。
「很舒畅吧?阿通姑娘!」
他们把行李挂在竹扁担上,泽庵挑前端。
阿通挑后面。
「一点也不舒畅。到底要去哪里?」
「说的也是……」
泽庵心不在焉地回答:
「再走一点吧!」
「走路是没关係,可是……」
「是不是累了?」
「不是。」
大概是肩膀痛了,阿通不时的左、右肩更换扁担。说道:
「都没碰到人耶!」
「今天八字鬍一整天都不在寺里。他把搜山的人统统调回村里,一个也不剩。跟他约定的这三天,他大概準备袖手旁观吧!」
「泽庵师父,您到底要如何抓武藏呢?」
「过些时候,他一定会出来的。」
「出来之后呢?他平常已经很强壮了,现在又被人包围,难免会做困兽之斗。现在的武藏可以说是个恶鬼,想到这个,我就开始发抖了!」
「快看……你脚边!」
「唉呀——呼!吓我一大跳。」
「不是武藏啦!我看他们在路边拉了树藤,还用荆棘围了矮墙,所以才叫你注意。」
「搜山的人想置武藏于死地,才设这些路障吧?」
「如果我们不小心,会掉到陷阱里去喔!」
「听到这种事,我吓得连一步都走不动了!」
「要掉也是我先掉。但是他们只是白费功夫而已……喔!山谷变得狭窄多了!」
「我们刚才经过了赞甘的后山。这里是原地带了!」
「晚上走路什么都看不见,没办法。」
「问我路,我可不知道喔!」
「行李放下来一下。」
「做什么?」
泽庵走到悬崖旁,说道:
「小便。」
英田川上游湍急的河水,在他的脚下,由百尺悬崖直泻而下,打在岩石上,发出怒吼的声音。
「啊!真愉快!……自己是天地?还是天地是自己呢?」
泽庵沙沙地撒着尿,仰望天空,像在数着星星。
阿通站在远处,不安地问道:
「泽庵师父!还没好吗?怎么那么久。」
他终于回来,说道:
「我顺便占了卜,问了卦。你看!已经有头绪,所以我问出来了!」
「问卦?」
「问卦是靠易经的理论。这个易,我解释为心易,不,应该叫灵易。综合地相、水相,还有天象,闭上眼睛,就有一个卦,指引我们往那座山去。」
「是高照山吗?」
「我不知道叫什么山,不过山腰的地方有一片没长树的高原。」
「那是虎杖草牧场。」
「虎杖草……刚好我们要抓山中虎,这是个好预兆喔!」
泽庵大笑起来。
高照峰的山腰,面向东南缓缓倾斜,视野辽阔,乡里称它「虎杖草牧场」。既然是牧场就应该有牛羊,可是,今晚只有微风轻轻抚着青草,不见半只牛羊,显得格外寂静。
「来!在这儿扎营。这会儿,敌方武藏就像魏国的曹操,我就是诸葛孔明。」
阿通放下行李问道:
「在这里做什么?」
「坐着。」
「坐着,能抓到武藏吗?」
「如果挂网子,会连空中的鸟都抓住,太简单了。」
「泽庵师父是不是被狐狸给附身了?」
「生火吧!搞不好会跌下去喔!」
泽庵捡了些枯枝,生了一堆火。阿通觉得踏实了些。
「有了火,感觉热闹多了。」
「你很担心吗?」
「这个……在这荒郊野外过夜,谁也不愿意呀……而且,要是下雨了怎么办?」
「刚才上山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好下方道路有一个洞穴。要是下雨,就躲到那里去。」
「武藏哥哥晚上,还有下雨的时候,也躲在洞穴吧?……到底,村子的人为什么要那样视武藏哥哥为眼中钉呢?」
「这是权力造成的吧!越是纯朴的老百姓,越是恐惧官权。因为恐惧官权,所以才会把自己的弟兄赶出家园。」
「也就是说,他们只顾自己的安危。」
「这些人没权没势的,只好宽恕他们!」
「我不懂的是,姬路的武士们,只抓武藏哥哥一个人,为何要那样劳师动众呢?」
「不,要维护治安,就得这样做。因为武藏从关原开始,就一直被敌人穷追猛赶,所以连回村子,都是冲破国境岗哨进来的。他如果不杀看守山中关卡的士兵,并且一错再错,一杀再杀,就无法自保,所以这不是别人惹的祸,是武藏自己不谙世事才引起的。」
「您也恨武藏哥哥吗?」
「当然恨。如果我是领主,一定将他处以严刑。为了要杀一儆百,我发誓一定会让他粉身碎骨。即使他有钻地的本事,我也要刨土掘根,将他绳之以法。如果对武藏太过于宽大,领下的纲纪就会鬆动,何况现在是乱世。」
「泽庵师父对我这么亲切,没想到内心却是很严厉的。」
「当然严厉。我是光明正大,赏罚分明的人。就是秉持这种信念,所以才来这里。」
「……咦?」
阿通吓了一跳,在火堆旁站了起来。
「刚才,那边的树林,好像有脚步声。」
「什么?脚步声?……」
泽庵倾耳静听了一会儿,突然大声说道:
「啊哈哈哈!是猴子啦……你看那里,母猴带着小猴,正在树上跳来跳去呢!」
阿通鬆了一口气:
「……哎!吓了一大跳!」
她重新坐了下来。
她注视着火焰直到深夜,两人始终没开口。
看到火快烧完了,泽庵加了些枯木。
「阿通姑娘!你在想什么?」
「我……」
阿通的眼睛被火烤得红肿,望向星空:
「我正在想,这个世界是多么奇妙呀!望着星空,无数的星星在寂寞的深夜里,不!我说错了,应该说,连深夜都怀抱着天地万象,正在做缓慢且巨大的移动。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个世界还是会照常运转,这就是我的感想。同时,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是被这……看不见的东西支配着,而不停地改变命运……我刚才就是在想这些毫无止境的事情。」
「你骗人的吧……这些事或许曾经浮现在你的脑海里,但是,此刻你心里一定拚命在想另外一件事吧!」
「……」
「有件事要向你道歉,阿通姑娘!老实说,我看了你的信了。」
「信?」
「那天在纺织房我帮你捡起来,可是你没拿,光顾着哭,所以我就放到自己的袖口里了……然后,说来有点不卫生,我蹲茅坑的时候太无聊,就仔仔细细地把它看完了!」
「唉呀!您太过分了!」
「看了之后,我什么都明白了……阿通姑娘!这样对你反而比较好。」
「为什么?」
「像又八那种善变的男人,如果在和你成亲之后,才丢给你一封诀别书,你该怎么办?还好现在还没成亲,我反而觉得很欣慰。」
「女人却没办法这么想。」
「那么,你怎么想?」
「我觉得好委屈……」
说完,不禁咬住袖口:
「……我一定,一定要找到又八,不告诉他我心里的话,我实在不甘心。而且,也要去找那个叫阿甲的女人。」
泽庵望着万念俱灰、不断哭泣的阿通。
「开始了……」
接着又说:
「我原来以为只有阿通姑娘可以从年轻到老都不知世事险恶、人心难测,终其一生都无忧无虑,简单洁凈。没想到,命运的狂风暴雨已经吹到你身边了。」
「泽庵师父……我、我该怎么办……好委屈……好委屈!」
阿通把头埋在袖子里,背脊随着啜泣不断地一起一伏。
白天,两人躲到山洞里,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食物也不缺乏。
但是,最重要的是抓武藏。泽庵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葯,连找也不去找,好像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到了第三天晚上。
阿通又像昨天和前天一样,坐到火堆旁。
「泽庵师父,您跟人家约定的日期,只剩今夜喽!」
「是啊!」
「您準备怎么办?」
「什么事?」
「您还问什么事!您不是跟人家做了重要的约定吗?」
「嗯!」
「如果今夜抓不到武藏的话——」
泽庵捂住她的嘴。
「我知道。如果办不到,只是把我吊在千年杉上罢了……但是不必担心,我还不想死呢!」
「那至少得去找找吧?」
「找?找得到吗——在这山里?」
「我真是不了解您呀!如果是我,一定是胸有成竹,才有胆量这么做。」
「对了!就是胆量。」
「难道泽庵师父只是因为有胆量才这么做的不成?」
「嗯!可以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