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对吉冈家来说,是个兇险的日子。
自从四条武馆在西洞院西边的路口创立以来,今日可说是受到了最大的侮辱,使得兵法名门名声扫地。这的确应该铭记在心——有心的门徒,都一脸沉痛。平常到了黄昏,武馆门徒都纷纷回家,但是现在,有的聚集在休息室地板上,无言以对;有的像乌鸦一样聚在一室,没有一个人回家去。
要是听到门前有轿子声,就会有人说:
「回来了吧?」
「是小师父吧?」
大家立刻打破沉默,站起来看个究竟。
一直靠在武馆入口柱子上的人,却重重地摇摇头,说道:
「不是。」
听到这个回答,门徒们又重新掉入忧郁的泥淖里。有的人咂舌,有的人大声叹息,旁边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在昏暗中,个个闪着懊丧的目光。
「到底怎么样了?」
「真不巧,今天小师父不在!」
「没人知道小师父的行蹤吗?」
「不,已经派人分道去找了,也许已经找到,正在回家途中。」
「嘘!」
——有个医生从里面房间出来,几个门徒默默地送他走出玄关。医生一走,那些人又沉默地退回室内。
「你们忘了点灯吗?来人呀!谁去把灯点上?」
有人生气地怒吼着。这是对自己受了侮辱,却无能反击所发的怒吼。
武馆正面有一个「八幡大菩萨」的神龛,有人立刻点上灯火。然而,连那灯火也失去了灿烂的光芒,看起来就像忌斗之火,笼罩着不吉利的气氛。
——想一想,这数十年,吉冈一门未免太过于风调雨顺!在一些老门徒那里,也有人这么反省。
先师——这四条武馆的开山始祖——吉冈拳法,跟其长子清十郎及其次子传七郎的确是天壤之别。本来这种拳法只是染房的一个工匠,从涂抹定型糊的方法中所发明的大刀刀法,接着习得了高明的鞍马僧长刀法,还研究了八流剑法。最后,终于创立了吉冈流小太刀刀法,并获得了当时室町将军足利家的任用,晋陞为兵法所的一员。
先师好伟大呀!
今日的门徒,不时这么追悼已故的拳法老师及其德望。第二代的清十郎及其弟传七郎,不但习得不亚于其父的家传武术,也同时继承了吉冈拳法所留下来的庞大家产和名声。
「这就是祸源。」
有人这么说。
现在的弟子,不是追随清十郎的德望,而是追随吉冈拳法的德望和吉冈流的名声。因为只要是在吉冈家完成修业的人,就可以在社会上通行无阻,所以门徒才会日益增多。
足利将军家灭亡之后,清十郎这一代虽然已经没有俸禄了,但是,吉冈拳法门不喜玩乐,因此积了很多财产。再加上宏伟的宅邸,以及众多的弟子,在日本的京都也算称霸最久的。姑且不论其本质如何,光凭外观,就足以风靡崇尚剑道的日本了。
——然而,在墙内的人仍沉溺于自夸、自傲,就在享乐无度的几年当中,时代已经在白色的巨大墙垣外物换星移。
直到今天,武馆受到莫大的侮辱,才使这些自傲的眼睛睁亮——他们被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人宫本武藏用剑给打醒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作州吉野乡宫本村的浪人宫本武藏。
门房来通报,有这么个乡下人来到武馆。问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回答说:年约二十一二岁,身高近六尺,像一只从黑暗中突然跑出来的牛。头髮随便绑成一束,好像整年都没梳理过似地纠缠在一起。衣服已被雨露弄得污秽不堪,甚至分不清是素麵还是碎花纹、是黑色还是茶色,好像还可以闻到他一身的臭味。背上斜背着一个俗称武者修业袋的百宝袋,看来是最近颇盛行的修行武者,但有些滑稽可笑。
这还不打紧。要是他只是来厨房讨个饭吃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看到这巨大的门户,竟然说希望跟当家的吉冈清十郎老师讨教。门徒听了差点喷饭。有人说把他撵走,也有人建议问清楚他是什么流派,师事何人?门房半开玩笑地向他问了这些问题,他的回答更令人叫绝。
——年少之时,跟父亲学铁棍术。以后,向每一位来到村里的兵法家请教。十七岁离开故乡,十八、十九、二十这三年,因故只修习学问。去年一整年独自一人躲在山里,以树木和山灵为师,自己进修,无师无派。将来,想要汲取鬼一法眼的真传,参酌京八流的真髓,效法创立吉冈流的拳法老师,创立宫本流。目前虽然力有不足,但会致力于此目标。
那人说话的态度老实,不失一般礼仪。可是他不但舌头生硬,且带着浓浓的乡音,一副笨拙的样子。门房学他说话的样子,把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敢向天下第一的四条武馆挑战,已经是个迷糊蛋了,竟然还说要效法拳法老师创立流派,实在是自不量力。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是,他却进一步问有没有人能收尸?而且那人又半开玩笑似地向门房说:
「万一发生事情,要收尸的话,大可以丢到鸟边山,或者丢到加茂川跟垃圾一起流走,绝不会死不瞑目的。」
这豪爽的口气,跟他迟钝的外表极不相称。
「上!」
有一人开口喊道,开启了事端。他们準备把他抓到武馆里打个半死,再把他丢出去。然而,第一回合下来,半死的却是武馆的人。第一个上场的人被他用木剑打断手腕,受了重伤。与其说是被打断,不如说是被折断,只剩皮肤接着下垂的手腕。
门徒一个接一个上去跟他搏斗,几乎每个人都受重伤,彻底惨败。虽然他用的是木剑,却满地鲜血。到处杀气腾腾,好像即使吉冈的门徒被杀得片甲不留,也不能让这无名的乡巴佬活着回去向世间夸耀。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请清十郎老师出来吧!
武藏提出这要求时,已累得无法站立了。门人无可奈何,只好安排他在一个房间里等候,并派人去找清十郎。另外又差人找医生来,在后面治疗重伤的人。
那医生回去之后没多久,后面房间传来两三声呼唤负伤者名字的声音。武馆弟子们赶紧跑过去一看,重伤并躺的六人当中,已经有两名不治身亡。
「……没救了吗?」
围在死者旁边的同门师兄弟,大家脸色苍白。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玄关经过武馆,来到屋里。
原来是吉冈清十郎带着祇园藤次回来了。
两人脸色极为沉重。
「这是怎么一回事?看你们这副德行!」
藤次不但是吉冈家的用人 ,也是武馆的老前辈。所以不管什么场合,他说的话一直都带着权威。
在死者旁边泪眼潸潸的门徒,抬起愤怒的眼睛:
「这句话应该问你。都是你引诱小师父出去的,做坏事也要有点分寸!」
「你说什么?」
「拳法老师在世的时候,可从来没一天像这个样子!」
「只是偶尔去看看歌舞伎,散散心,有什么不对!胆敢在小师父面前用这种口气说话!太放肆了!」
「看女歌舞伎,一定要提前一天在那儿过夜吗?拳法老师的牌位,在后面的佛堂里哭泣呢!」
「你这家伙,说话小心点!」
为了安抚这两个人,众人把他们分别带开,一时之间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吵起来,突然,从隔壁房间传来声音:
「……吵……吵死人了……不知道别人受伤有多痛苦吗……哎——哎……哎——哎。」
有人在呻吟。
「别起内讧了,既然小师父已经回来了,就请他快点雪今日之耻吧……还有……可别让那个在后头等的浪人活着离开这里喔……行吗?拜託了!」
有一个伤者躺在棉被里,手打着榻榻米激动地喊着。
虽然伤不至死,但在武藏木剑下,手脚被打伤的人,听到这话之后,也振奋起来了。
对!
众人都有受辱的感觉。在当时的社会中,除了农、工、商之外的阶层,他们平常最重视的莫过于「耻辱」这件事,如果受了耻辱,甚至随时都愿意以死雪耻。当时的掌权者,因为战乱不断,还没拟出太平时期的政纲,只有京都改行法令,用不甚完备的法令治理世间。虽然如此,士人阶层注重耻辱的风气仍然鼎盛,农民和一般老百姓也自动自发地尊崇此风,还影响社会治安。但是,依靠市民的自治力,也足够弥补法令的不足。
吉冈一门上下,总算尚知羞耻,还不像末世之人一般厚颜无耻。所以,当他们从一时的狼狈和失败中苏醒时,脑子里立刻燃起怒火——
这是家门之耻。
大家都放下小我,一起聚集在武馆内。
他们团团围住清十郎。
但是,清十郎偏偏在今天显得毫无斗志。昨夜的疲倦,还留在眉宇之间。
「那个浪人呢?」
清十郎一面繫上皮製的束袖带,一面问门人拿出两把木剑,他选了一把,用右手握住。「他说要等您回来,我们只好照他的意思,让他在房间等着。」有个人指着庭院对面书房隔壁的小房间。
「叫他过来。」
清十郎乾涸的嘴唇迸出了这句话。
他準备接见那个人。他坐上武馆的师父用椅,用木剑拄着地。
「是。」
三四个人回答,立刻在武馆旁穿上草鞋,沿着庭院,跑向书房的走廊。祇园藤次及植田等资深门徒,突然抓住他们的袖子,说道:
「等一等,别贸然行事。」
然后附在他们耳边说了些悄悄话,清十郎离得稍远,听不到内容。只看到以吉冈家的家人、亲戚、资深门人为中心,挤满整个休息室,分成好几组,头靠着头,对不同的意见议论纷纷。
——虽然如此,商量似乎立刻有了结果。有一大批为吉冈家着想、而且非常了解清十郎实力的人认为,把在里面的无名浪人叫出来,在此无条件的跟清十郎交手,是下下策。眼前已经有几个死者及伤者,万一连清十郎也败给他,将是吉冈家的致命伤,实在太冒险了。
大家心想,要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在的话,就没这些顾忌了。但是,很不巧传七郎从今早就不在。大家看得很清楚,这个弟弟在武术的天分上比哥哥好,但是因为他身为次男,不必负什么责任,所以一直过得很悠哉。今天也只说要和朋友到伊势,没说明归期就出门了。
「附耳过来。」
藤次终于走到清十郎身边,不知耳语些什么。清十郎脸上出现难堪的受辱神色。
「偷袭?」
「……」
藤次以眼示意,清十郎生气地说:
「如果用那么卑鄙的手段,清十郎的名声岂不扫地。世人会说我惧怕一个武功平平的乡下武夫,以多欺寡,求得胜利。」
「好了、好了……」
藤次打断清十郎强装出的坚毅言词,说道:
「交给我们就好了,我们来处理。」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认为我清十郎会败给那个叫武藏的人?」
「不是这样,大家都认为,一个不起眼的敌人还要由小师父出面,未免太小题大作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向外界宣扬的事……再说,如果让进了网的鱼给溜走了,这才是家门之耻,也会被世人所取笑。」
藤次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来聚集在武馆的人,已减了一大半——他们像蚊子般静悄悄地分散到院子、内室,有的则从玄关绕回后门去。
「啊!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小师父!」
藤次呼的一声把灯火吹熄。然后解开系刀的带子,把袖垂绑上去。
清十郎依然坐着,眼看着这一切,内心是鬆了一口气,但是可一点也不愉快,因为这表示自己的能力被轻视了。清十郎想到自从父亲死后,自己就一直偷懒,心情非常沉重。
——那么多的门徒和家人,到底躲到哪里去了?武馆里只剩他一人。整个宅第充满了无声的阴暗和湿冷的气息,就像在井底一般。
清十郎按捺不住,终于站了起来,从窗户窥视门外动静。除了武藏所在的房间有灯光之外,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格子门里的灯火,不时闪动着寂静的光芒。
屋檐下、走廊,还有隔壁的书房,除了这间映着微弱灯影的房间之外,其他地方全都一片漆黑。无数的眼睛像蟾蜍一般,在黑暗中徐徐地爬了过来。
大家屏住气息,暗握着刀刃,聚精会神地倾听房内的动静。
「……」
奇怪了?
藤次犹豫不前。
其他的门徒也停住脚步。
——宫本武藏这个名字,虽然在京都里连听都没听过,但他武功的确高强。现在为何会按兵不动?只要他懂一点兵法,不管多么擅长忍耐,也不会对已迫近到室外的敌人无动于衷的。从兵法的角度来看,在现今的世间行走,如此粗心大意,只怕一个月赔一条命也不够。
——是不是睡着了?
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也许他等得太久,就这样累得睡着了。
但话说回来,如果他出人意料,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说不定早就察觉这边的动静,已经做好万全的準备,故意不剪烛花,等敌人一来再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可能是这样……不,就是这样!
这一来,每个人的身体都僵住了,自己的杀气先打倒自己人了。因为大家都在担心不知谁会先牺牲!藤次考虑到这点,所以清清喉咙叫道:
「宫本氏!」
他在格子门旁边故作轻鬆状,说道:
「让您久等了。想请您出来见个面……」
可是仍然寂静无声。藤次更加确定,敌人一定有所準备。
别大意!
他用眼神向左右的人示意,然后砰——的一声踢翻纸门。
结果,本来应该立刻跳进去的人影,全都下意识地往后倒退。那扇纸门倒在离轨道两尺左右的地方,断成两截。沖呀!有人大喊。这一来,大家才一起冲进去,震得四面的门墙咔咔作响。
「咦?」
「他不在!」
在摇曳的灯光下,大家的声音突然变得神勇起来了。
「根本不在嘛!」
刚才门徒拿烛台来的时候,他还端坐在房间里。那张坐垫还在,火盆也还在,送来的茶水没喝,已经凉了。
「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