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客栈已经住了二十几天,因此,回到这里,就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觉。
武藏一进泥地间就看到这个经常来此跑腿的酒馆少年,正与老闆头碰头不知在做什么。武藏想看个究竟,默不作声,走到他们背后。
「哎呀!你真坏!」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急忙把笔纸藏到背后。
「给我看看。」
武藏故意逗他。
「不要!」
城太郎摇着头。
「我说外头那匹马啊……」
城太郎顾左右而言他。武藏脱下湿答答的裤子,交给客栈老闆,笑答:
「哈哈哈!我才不吃你这一手。」
城太郎反问:
「不吃手,那吃脚吧?」
「要吃脚,就吃章鱼的脚。」
城太郎欢呼:
「吃章鱼下酒——大叔!吃章鱼下酒。我去拿酒来!」
「拿什么?」
「酒啊!」
「哈哈哈!你这小子可真会耍诈。这下子我又得向你买酒了!」
「五合 。」
「不要那么多。」
「三合。」
「喝不了。」
「那……要多少?宫本先生您真小气。」
「碰到你真没办法。老实说,我钱不够,我是个武人。别那样责备人嘛!」
「好吧!那我算您便宜一点好了!不过,有个条件,大叔!您要再说有趣的故事给我听喔!」
城太郎精神抖擞地跑向雨中。武藏看着他留下来的信,说道:
「老伯,这是刚才那少年写的吗?」
「没错!……没想到小鬼那么聪明,吓了我一跳呢!」
「嗯——」
他觉得很不错,正看得入神。
「老伯,有没有乾衣服?要是没有,睡衣也好,借一下。」
「我就知道您会湿淋淋地回来,早已拿出来放在这里了!」
武藏到井边沖洗完毕,换上乾衣服,坐到火炉旁。
这会儿工夫,火炉上方的挂钩已挂上锅子,还有香喷喷的食物、碗盘都摆好了。
「这小毛头!不知在干什么?去这么久。」
「他几岁了?」
「听说十一岁了。」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啊!」
「他七岁左右就在酒馆跑腿,每天和驮夫、附近抄纸店的人、旅人混在一起,也难怪如此。」
「可是——在那种环境之下,为何能写一手好字呢?」
「有那么好吗?」
「他的字虽然还脱不了小孩的稚气,但在稚拙的笔法当中,好像又有一分不知该称为天真还是什么的气质……对了……以剑道的说法,他的字极为流畅。将来他会成大器!」
「您说成大器,是什么意思?」
「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真的?」
老闆打开锅盖看了一下。
「还没来喔!那小家伙是不是又在半路玩了起来?」
他嘀咕个不停,这时,泥地间终于响起脚步声。
「老爷爷!酒拿来喽!」
「你在干什么呀?客人等着要喝呢!」
「可是,我一回去,店里面也有客人要招呼啊!有一个醉汉抓着我,硬是问了我一大堆问题。」
「问什么?」
「问宫本先生的事啊!」
「你是不是又多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了?」
「即使我不说,这一带也是无人不知前天在清水寺发生的事。隔壁的老闆娘,还有前面漆器店老闆的女儿,那天刚好都去寺里参拜,大家都看到大叔被一群轿夫团团围住呢!」
武藏本来盘腿坐在炉前,默不作声,现在突然用拜託的语气说道:
「小兄弟!别再提这事了,好吗?」
城太郎十分机灵,一见他脸色不对,立刻岔开话题。
「大叔!今晚我可不可以留在这儿玩?」
「你不必回家帮忙吗?」
「啊,店里没事。」
「那么,跟大叔一起吃晚饭吧!」
「我来温酒!温酒我最在行。」
他把酒壶埋在火炉的炭灰里。
「大叔,温好了!」
「真好喝。」
「大叔!您喜欢喝酒吗?」
「喜欢。」
「可是,没钱就喝不成了,对不对……」
「嗯……」
「当兵法家的人大都跟随大将军,领很高的俸禄,对吧?店里客人还告诉过我,以前冢原卜传出巡的时候,都叫部下拉着备用马,贴身护卫的拳头上还停着老鹰,浩浩蕩蕩地带着七八十个家臣出门呢!」
「嗯!没错。」
「听说跟随德川家康的柳生大人在江户领一万一千五百石的俸禄。是真的吗?」
「是真的。」
「大家都如此,为何大叔那么穷呢?」
「因为我还在学习嘛!」
「这么说,你要到几岁才会像上泉伊势守或冢原卜传那样威风,带众多部下出巡呢?」
「这个……我可能无法成为那种大人物喔!」
「你武功不够高强吗?大叔!」
「在清水寺看到我的人可能都如此说我吧!反正我是逃出来的。」
「附近的人都说住在客栈的年轻修行武者根本不行。我听了很生气啊!」
「哈哈哈!还好不是你在批评我。」
「因为我是晚辈呀!大叔!在漆器店里,造纸店和水桶店的年轻人经常聚在一起练习剑术。您到那儿去跟他们比赛,赢他们一次。」
「好好!」
城太郎讲什么,武藏都点头答应,他喜欢这少年。大概自己也还是个少年的缘故吧,很快就能和他打成一片。也可能因为他没有兄弟,几乎不曾享受过家的甜蜜,才会如此。在他的下意识里,经常会追寻类似的感情,以安慰孤独的心灵。
「这种事以后别再提了——现在换我问你,你家乡在哪里?」
「姬路。」
「什么,在播州?」
「听您的口音,大叔是作州人吧?」
「没错,两地离得很近——你父亲在姬路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是武士,武士喔!」
「哦……」
原来如此!武藏虽然很意外,但也恍然大悟。然后再问他父亲的姓名。
「我父亲叫青木丹左卫门,以前曾领饷五百石喔!可是,当我六岁的时候,他失业成了浪人,之后来到京都,越来越穷,所以把我寄在酒馆,自己到虚无僧寺念佛去了。」
城太郎边回忆边说:
「所以,我说什么也要当个武士。要当武士,最重要的是要练好剑法吧?大叔!拜託!收我为徒——我愿为您做任何事。」
武藏当然不肯,但是少年苦苦哀求。武藏一时之间还没认真考虑答不答应,因为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八字鬍——叫青木丹左的人——会是如此下场。既然投身剑术,早就应该有赌上身家性命、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觉悟,但是,亲眼目睹这样的人生起伏,却勾起了他另一种落寞感,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连酒都醒了。
想不到这小孩这么倔,怎么哄都不肯听。连客栈的老爷爷也来帮腔,又骂又劝的,情况却越来越糟,他缠着武藏,抓着他的手臂,又抱着他,死求活求,最后竟哭了起来。武藏拗不过他,只好说:
「好,好,收你为徒。但是,今晚一定要回家去跟你老闆说清楚,再下决定喔!」
城太郎总算心甘情愿地回家去了。
次日早晨。
「老伯!这段日子,劳您照顾了!我想到奈良去,请帮我準备便当。」
「咦?要走了?」
事出突然,老爷爷非常惊讶。
「是不是那小毛头求您那些无聊的事,才突然要走……」
「不是!不是!不是小家伙的缘故。我老早以前就有这个愿望,听说位于大和的宝藏院的长枪术非常有名,我要去看看。等一下小家伙来了,可能会不高兴,就交给您处理了!」
「唉呀!小孩子哭闹一下就没事了!」
「还有,酒馆老闆那儿,也帮我交代一下。」
武藏离开了客栈。
红梅的花瓣撒落在泥泞的地上,今早已不再下雨,微风抚着肌肤,跟昨日的风雨大不相同。
三条口的水位高涨,水色混浊。桥旁有许多骑马武士,正对来往的人一一盘查。
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江户将军即将上京,先遣的各大小诸侯今天已先到达,所以以此压制蠢蠢欲动的浪人。
武藏答话时,态度从容,安然过了关。此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既不属大阪方面,也不属德川方面,而是一名毫无政治色彩的真正浪人了。
——回想当年,真是太可笑了。
当年,自己竟凭着一股豪气,背着一把长枪就去参加关原之役。
他的父亲跟随的主君是大阪方面的人马,他的故乡也深受英雄太阁 的威势影响,少年时在火炉边听到的也全是那位英雄的事迹和伟大人格,这些深植在他脑海里。现在要是有人问他:
要投效关东还是大阪?
他的直觉反应一定会回答:
大阪。
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存着这种情怀。
——然而,在关原他已有所领悟,手持长枪,混在步兵里,在大军中不管怎么卖力,对结果根本毫无影响,也无法完成他伟大的奉公理想。
如果抱着一切只为主君的心情,也就死而无憾,而且这种死也非常有意义。但是,武藏和又八当时的心情并非如此。当时内心燃烧的只有功名,只是要去捡拾不需本钱的利禄而已。
之后泽庵教他,生命就是一颗明珠。仔细思量,那根本不是不需本钱,而是拿人生最重要的本钱去换取微薄的俸禄——而且是像抽籤一样抱着侥倖心理。想到当时那份单纯,武藏不觉苦笑。
「看到醍醐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