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条深达三十尺的空濠。虽说是空濠,但深暗的濠底可能积了一些雨水。
因此,顺着长满灌木林的悬崖滑下来的武藏,中途停了下来,扔一块石头试了试,紧跟着跳了下去。
像从井底仰望天空一般,星星看起来更遥远。武藏咚一声,仰躺在濠底的杂草丛中,大约有一刻钟,动也不动一下。
他的肋骨剧烈地起伏着。
渐渐地,心、肺终于恢複正常。
「阿通……她不可能在这柳生城,可是……」
即使热汗已凉,呼吸已经平顺,如乱麻般的情绪还是不容易平静下来。
「那一定是错觉。」
可是他又想到:
「不,人世间变化无常,搞不好阿通真的在那里。」
他在星空中描绘阿通的脸庞。
不,她的一颦一笑,根本不必描绘,经常不自觉地映在他的心中。
甜美的幻想,突然包围着他。
她曾在国境的山顶上对他说——
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喜欢别的男人了!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在花田桥头,她还说过——
你来之前,我已经在此等了九百天了。
那时她还说——
如果你不来,我就在这桥头继续等下去,十年、二十年,即使等得头髮都白了……带我走!多少苦我都可以忍受。
武藏心中隐隐作痛。
他迫于无奈,辜负了她的一片纯情,乘隙而逃……
她不知怎么怨恨自己呢!她一定对这个无法理解的男人,恨得咬牙切齿吧!
「原谅我!」
武藏口中不知不觉念着当时自己用小刀刻在花田桥栏杆的话语,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悬崖上面,突然传来人声:
「没在这里!」
武藏看到三四支火把在林间晃了几下之后就消失了。
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恨恨地说:
「女人算什么!」
连忙举起手拭去泪水。
他踢散幻想的花园,翻身跳了起来,再次望着小柳生城黑色的屋影。
「先别说我胆小鬼、无耻,我武藏可没说要投降!暂时退兵可不是逃走,是兵法的运用啊!」
他在空濠濠底走来走去,但怎么走都走不出空濠。
「我一刀都还没出手呢!四高徒不是我的对手,还是见柳生石舟斋吧!走着瞧!会战——现在才要开始呢!」
他拾起地上的枯木,劈劈啪啪地,用膝盖折成好几节。然后,插入岩壁的缝隙里当踏脚石,直攀而上。不久,他的身影便出现在空濠的外侧了。
此刻,已听不到笛声。
城太郎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但是,这一切都不存在于武藏的思绪中。
现在他的心中只有旺盛的——旺盛得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血气和功名心。他此刻只想为这般惊人的征服欲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眼中燃烧着全部的生命之光。
「师父——」
远处的黑暗中,似乎传来呼唤的声音,但一凝神细听,却又听不见了。
是城太郎吗?
武藏突然想到他,不过立刻又转念一想:
他不会有危险的。
因为刚才虽然一度在崖腹出现火把,但消失之后,再也没见到蹤影,似乎城里的人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趁这个时候,去找石舟斋。」
他在深山的树林和山谷间到处乱走,有时都怀疑是不是跑到城外了。但是看到到处出现的石墙和城壕,还有像粮仓般的建筑,又让他确定自己还在城内,但是怎么也找不到石舟斋的草庵。
他曾听绵屋客栈的老闆说过,石舟斋不住在本城,也不住在外城,而是住在合内某个地方的一个草庵,安享余年。他决定,只要找到那个草庵,就要直接叩门而入,拚死也要见他一面。
他找得失神,几乎要大叫:
「在哪里啊?」
最后,走到笠置山的绝壁前,看到后门的栏杆,才又无功而返。
出来!看你是不是我的对手!
哪怕是妖怪变的也好,他真希望石舟斋现在就能出现在他面前。他四肢百骸充满的斗志,让他在夜里也像个恶鬼一样到处游走。
「啊……哦!好像是这里!」
他来到一个往城东南方倾斜的坡道下方。那附近的树木都经过仔细的修剪,应该是个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看到一扇门!
那是利休风格的茅草门,杂草蔓生到门栓处,围墙里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哦!就是这里!」
他往里面窥视了一下,景色像个禅院,竹林中有一条小路,沿着坡道直攀而上。武藏正準备翻墙而入。
「不,等等!」
门前清扫得一乾二净,随风飘落的白色栀子花,显现出主人的风骨。这个情景,抚平了武藏莽动的心,他突然注意到自己散乱的鬓髮和衣着。
「不必这么急。」
特别是他感到疲倦了。他觉得在见石舟斋之前,必须先休整一下自己。
「明早一定会有人来开门的,就等到那时候吧!要是他还是拒绝见修行武者,再採取对策。」
武藏坐到门边,背靠着柱子,立刻呼呼大睡。
星空寂静。白色的栀子花,在晚风中摇曳生姿。
一滴冰凉的露水落在武藏脖子上,他睁开眼睛,不知不觉天已破晓。饱睡后的武藏,感受到晨风的清凉,以及从耳际流转而过无数的黄莺歌声。顿时之间,犹如脱胎换骨般精神为之一振,所有的疲劳也一扫而光。
他揉揉眼睛,抬头一看,火红的朝阳正踏着伊贺、大和连峰的山头,慢慢上升。
武藏猛然站了起来,充分休息后的身体,一晒到太阳,立刻燃起希望,充满功名和野心。
「唔、唔——」
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活动手脚,催动蓄满了力量的躯体。
「就是今天了。」
他不觉喃喃自语。
接着他感到一阵饥饿。连带也想到了城太郎。
「他不知怎么样了?」
他有些担心。
昨晚对城太郎是残酷了一点,但是武藏知道这样做对他的修行会有帮助的。武藏知道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城太郎都不会有危险。
淙淙的水声,传了过来。
一道清流,从门内高山直落而下,快速穿过围绕着竹林的墙脚,然后滑落到城下。武藏洗过脸,然后像吃早餐一样,喝了几口水。
「好甜!」
水的美味,直透体内。
石舟斋想必是看中这个名水,才将草庵盖在这水源之处。
武藏不懂茶道,也不知茶味,只是单纯感到:
「好甜!」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武藏是第一次感受到山泉竟然是这么的甘甜。
他从怀里拿出一条脏手帕,在水中清洗之后,立刻变得好乾凈。
他用这手帕仔细擦了脖子,连指甲都洗得很乾凈。然后,拔下刀形发叉,用手梳理了乱髮。
不管怎么样,今早他要见的是柳生流的宗师,也是天底下少数几个能代表现代文化的人物之一。而像武藏这种无名小卒,跟他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拉平衣襟、抚平乱髮,是应有的礼仪。
「好!」
心里也準备好了。头脑清醒的武藏,成为一个从容不迫的客人,上前敲了敲门。
但是,草庵盖在山上,听不到敲门声。他突然想到也许有门铃,便在门前左右找了一下,结果看到左右门柱上,挂着一副对联,雕刻文字所涂的青泥,已经褪了色。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首诗歌。
右联写着:
休怪吏事君 好闭山城门
左联写着:
此山无长物 惟有清莺鸣
满山的树林,笼罩在黄莺甜美的歌声中。武藏凝视着诗句,陷入了沉思。
挂在门上的对联诗句,描写的当然是山庄主人的心境。
「休怪吏事君,好闭山城门;此山无长物,惟有清莺鸣……」
武藏默念了好几回诗句。
今早外表凈肃有礼,内心澄明安宁的武藏,对此诗句竟然一下子就融会贯通。
同时,他的内心也映照出石舟斋的心境、人品及生活方式。
「我太轻浮了!」
武藏不由得低下头。
石舟斋闭门隐居,拒绝接触的绝对不只是修行武者。一切功名利禄,一切私慾,都被他摒弃于门外。
他还体谅那些下层官吏,要世人休怪他们。石舟斋这种避世的姿态,令他联想到树梢上皎洁的明月。
「差远了!他是我远远不及的人啊!」
他再也提不起勇气敲门了。而昨天他本想要踢门而入的,现在光是想起来都觉得很可怕。
不,应该说自己很可耻。
能进入这扇门的,惟有花鸟风月。现在的石舟斋,不是傲视天下的剑法名人,也不是一国的藩主。只不过是回归大愚,悠游于大自然之间的一名隐士罢了。
骚扰这样的幽静住所,实在太愚蠢了。战胜不问名利的人,又可以得到什么名利呢?
「啊!要是没有这副门联,我早就会被石舟斋嘲笑了。」
艳阳高升,黄莺已不像早晨时刻那么嘹亮。
此刻,从柴门内远方的坡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鸟被惊吓得四处飞散。
「啊?」
武藏从围墙隙缝看到那人时,脸色大变。从坡道跑下来的是位年轻女子。
「是阿通!」
武藏想起昨夜的笛声,心乱如麻。
见她?还是不见?
他不知所措。
他想见她!
又想,现在还不能见她!
武藏内心一阵悸动,波涛汹涌。他也不过是个清纯的青春男子,还不善于应付女人的问题。
「怎、怎么办?」
还是拿不定主意。就在他犹豫不决时,从山庄跑下坡道的阿通,马上就要到了。
「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