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年间,东国的名人当中以冢原卜传及上泉伊势守为代表,京城方面则以京都的吉冈以及大和的柳生两家与其形成对峙的局面。
除此之外,就是伊势桑名的太守北具教。具教这个人在江湖上不但是头角峥嵘的名人,还是个贤明的地方官,直到他去世之后,伊势的老百姓仍然怀念他,称讚他:
「真是一个贤明的太守。」
大家怀念他为桑名带来的繁荣及德政。
北具教从卜传那儿学得一太刀的剑法,卜传的正统流派未在东国发扬光大,反而在伊势扎根。
卜传的儿子冢原彦四郎虽然承袭父亲的武术,却没有学得一太刀的秘传,父亲死后,彦四郎离开家乡常陆,来到伊势跟具教见面的时候,他这么说:
「家父卜传也传授给我一太刀的秘传,家父生前说过他也曾经传授给您,现在,我想与您切磋研究,看彼此所学是否相同,不知您意下如何?」
具教察觉师父的遗子彦四郎是来向他偷学武术,但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好,你仔细看着!」
说完,便对他施展一太刀的绝技。
彦四郎照本宣科学得了一太刀的武术,但只学到皮毛并未深研精髓。是以卜传流仍在伊势发扬光大。受此遗风影响,直到今日,地方上人才辈出,高手如云。
只要来到此地,一定会听到当地人引以为傲的种种事迹,这些话听起来比胡乱吹牛的顺耳多了,更可加深外人对此地的了解。现在,也有一名旅客正从桑名城骑马前往垂坂山,他听到马夫高谈阔论家乡的诸端事迹,不断点头称是。
「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时逢十二月中旬,伊势虽已逐渐暖和,但从那古海边吹向山谷的海风依旧寒冷刺骨。坐在马车上的乘客却仅着单薄的奈良制上衣,外面罩了一件无袖背心,看来单薄而且有些髒了。
此人脸庞黝黑,头戴一顶破斗笠,他的头髮因长久未洗像个鸟巢纠成一团,只是随便扎成一束罢了!
他付得起马钱吗?
当初这位客人向他租马时,马夫还暗自担心着,而且这位客人竟然要去一个偏僻、人烟稀少的深山里……
「客官。」
「嗯……」
「我们中午之前可以到达四日市,傍晚抵达龟山,再要到云林院村的话,可能已经半夜了。」
「嗯!」
「您要去办什么事?」
「唔……唔。」
无论马夫说什么,此人一径点头不语,好像已陶醉在那古朴的海滨风景。
此人就是武藏。从去年春末到今年暮冬,他不知走了多少路,皮肤因风吹雨淋而粗糙不堪,只有那双眼显得明亮锐利。
马夫又问他:
「客官,安浓乡的云林院村从铃鹿山底还要往里走约二里路,您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到底要做什么呢?」
「去拜访一个人。」
「那个村子应该只住着一些樵夫、农夫吧?」
「我听说桑名有一位擅长用镰刀的高手。」
「啊哈!您说的是户先生吗?」
「嗯!只记得他叫户。」
「户梅轩。」
「对,对。」
「那个人精于冶炼镰刀,而且听说他擅长使用锁链镰刀,这么说来,客官您是修行武者喽!」
「嗯!」
「与其去拜访冶炼镰刀的梅轩,倒不如去松坂,那里有一位闻名伊势的高手。」
「谁?」
「神子上典膳。」
「噢!神子上。」
武藏点点头,他久仰其名,便不再多问,默默地坐在马上任其摇晃。他眺望四曰市的旅馆屋顶渐渐靠近,终于来到城里,借着一个路摊吃起便当。
此时可以看见他一只脚趾上绑着纱布,走起路来有些跛。
原来是脚伤化脓,所以今天才以马代步。
他非常细心照护自己的身体。虽然如此,仍然在混杂的鸣海港踩到一个木箱上的钉子,昨天还因此发高烧,脚肿得像个柿子。
「难道这是不可抗拒的敌人吗?」
武藏连对一根小钉子也会联想到胜负——如果钉子是一名武士,他竟然如此粗心大意,颇感可耻。
「很明显,那根钉子落地时是朝上的,而自己竟然会踩到它,这表示自己不够专注,警觉性不足。——而且还是整只脚全踩踏上去,显示出身形不够灵敏,要是自己武功修鍊到家的话,在草鞋碰到钉子的那一瞬间,应该能够敏锐察觉的。」
自问自答之后,下了一个结论:我的功夫尚未到家。
他发现自己武功尚未纯熟,剑和身体未成一气——光是练就一手好刀法,身体和精神却不能合而为一。他深觉自己剑法尚未成形,是以忧心忡忡。
但是,自从今年晚春离开了大和柳生的田庄之后,到今日已经过了半年,这期间武藏并未浪费光阴。
他走访伊贺,下近江路,一路走过美浓、尾州到各地的城池和山泽,极力寻找剑的真理。
什么才是最高境界?
有一阵子他得不到答案,最后他终于肯定自己:我找到剑的真理了!
他能领悟绝非因为这些真理埋藏在城市或山林沼泽当中。半年来他在各地碰过几十个习武之人,其中不乏高手,但是这些人只是技术高超,巧于用刀罢了。
人海茫茫,人中龙难遇。
这是武藏遨游四海之后的感慨,同时也让他想起了泽庵,他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中龙。
「我能遇见他是上天赐予的恩宠,我必须把握这个机缘。」
武藏一想起泽庵,双手及全身顿觉痛楚不堪。这种奇妙的疼痛乃因当时被捆绑在千年杉树梢时所留下来的,对他而言,记忆犹新。
「等着瞧吧!下次换我把你泽庵绑到千年杉上,换我在地上对你说教。」
武藏经常以此为志,并非怨恨或报复,因为泽庵在禅理上已臻人生最高境界,武藏希望自己在剑法上能够凌驾泽庵,他一直抱此愿望。
即使在剑法上无法超越泽庵,自己若能在修身养性上突飞猛进,总有一天能把泽庵绑上千年杉,自己则在地上对他说教。泽庵在树上会说什么呢?
武藏真想知道。
也许泽庵会很高兴地说:
「善哉!善哉!我愿足矣!」
不,泽庵这个人不会如此露骨地说出心里感受,也许他会开玩笑地说:
「小子,你干得好!」
武藏对泽庵一直抱着奇妙的情怀。反正无论泽庵说什么,也不管武藏会用什么形式,总之,一定要向泽庵证明自己的进步,并能凌驾于泽庵之上。
然而这些纯属武藏的空想,他现在才刚起步,想达到完美的境界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更甭说要凌驾泽庵之上。
空想无济于事。
虽然武藏没见到柳生谷的剑宗石舟斋,可是想到他崇高的人格,不免自惭形秽,深感无地自容,尤其才明白自己年轻不经事,更不敢轻言武学论道。以前他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是个无聊、世俗的社会,现在才了解世界太广阔、太可怕。
现在不是谈理论的时候,剑法并非纸上谈兵,一味议论根本无法营造一个完美的人生,惟有身体力行才是最重要的。
武藏顿悟之后,立刻隐居山里,只要看到他从山中出来的模样,便可猜知他在山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那时他脸颊如鹿般削瘦,遍体伤痕,由于经过瀑布的沖洗,所以头髮乾枯且粗糙不堪,他席地而眠,只有牙齿是白的。他走向人群聚落,内心燃烧着傲慢和自信,下山是为寻找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
他在桑名听说有个人能力与自己相当,所以现在打算去拜访他。途中,他又听说一个擅长冶炼镰刀的高手户梅轩,此人究竟是难得一见的高手,还是泛泛的米虫呢?尚不得知,反正现在离初春还有十天左右,在前往京都的途中可以顺道去见见。
武藏抵达目的地时,已是深夜。他付钱给马夫之后说道:
「你可以回去了。」
但是马夫说这里是深山,而且深夜不便赶路,希望能向客官打算拜访的朋友借宿一晚,明早再到铃鹿山接客人回去较恰当。何况天寒地冻,他连一里路也无法再赶了。
这附近有伊贺、铃鹿、安浓群山环绕,山上一片白雪。
「那么,你随我一起去找吧!」
「是户梅轩先生的家吗?」
「没错。」
「我们一起去找!」
梅轩是个铁匠,如果天色未晚一定可以问得到,但是此时夜深人静,村庄里看不到任何灯火。
不过,从刚才他们就一直听到「锵」的打铁声划破寒冷的夜空,两人循着声音,终于看到一点微弱的灯光。
发出打铁声的正是铁匠梅轩的家。屋外堆满了各种金属器料,屋檐也被熏得一片漆黑,一看便知是铁铺。
「你去叫门。」
「好。」
马夫开门进屋,中间有一大片空地,虽然已经休息了,铸铁的火炉仍熊熊燃烧着。一位妇人背对炉火在工作。
「你好,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啊!有火,先让我烤一烤,暖暖身子。」
一位陌生男人突然跑进屋里,还上前烤火,妇人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工作问道:
「你们是谁?」
「我从远方载一位客人来拜访你丈夫,刚刚抵达此地。我是桑名的马夫。」
「是吗?……」
妇人不以为然地看看武藏,皱着眉头。可能有很多修行武者登门拜访,妇人早已习惯这些旅者的打扰,她看来是个三十几岁的美丽女子,却用命令小孩的语气对武藏说:
「把门关上,寒风吹进来,小孩会感冒的。」
武藏点点头。
「是的。」
他老实地关上大门,然后坐在火炉旁的一截树榦上环视屋内。在他四周是个被熏黑的加工处,旁边是个地板上铺着席子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武藏看到墙壁上挂着十来把锁链镰刀,这种锁链镰刀只在传说中听过,是罕见的武器。
就是那个吧?武藏心想。
武藏眼睛为之一亮,他来此的目的主要是希望能见识这种武器并讨教几招,这也是他锻炼自己的方法之一。妇人放下木槌爬上铺着席子的房间,武藏以为她要去泡茶,不料她竟然躺在被窝里给孩子餵奶。
「你们来找我丈夫是来比武的吗?幸好我丈夫不在,不然你们恐怕没命了。」
妇人笑着说道。
武藏听完一阵气恼,自己大老远跑到深山里,竟然平白遭受铁匠老婆的耻笑。一般女人都会夸大自己丈夫的社会地位,这位妇人却认为她的丈夫举世无双,真让人受不了。
武藏无意与她争执。
「你丈夫外出,这的确很遗憾,请问他到哪儿旅行了呢?」
「他到荒木田先生那儿去了。」
「荒木田先生是谁?」
「你来到伊势,居然不知荒木田先生,哈哈哈!」
妇人又笑了。
正在吃奶的婴儿突然哭了起来,那妇人无视客人的存在,唱起催眠曲:
睡哟睡
睡觉的宝贝最可爱
半夜啼哭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带着乡音的催眠曲唱来韵味十足。
武藏本因瞧见打铁铺的灯火才能找到这里,并非受人之託而来,如今只好放弃了。
「这位大嫂,挂在墙壁上的锁链镰刀是你们自己的吗?」
武藏向她徵求是否可以看看锁链镰刀,也好让自己开开眼界。妇人躺在床上边打瞌睡边唱催眠曲,听见武藏的请求,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可以。」
武藏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支锁链镰刀,仔细端详着。
「原来如此,这就是最近风行的锁链镰刀吗?」
拿在手上,只不过是一枝一尺四吋长的木棒罢了,可以插在腰际。棒子的一端有个扣环,上面挂着长锁链,锁链的尾端是一颗铁球,看来足以敲碎人的头骨。
「哦!镰刀藏在这里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