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山下住了很多公卿武士,平常领些微薄俸饷,生活单调乏味。
这里房舍拥挤,门户普通,一看便知是一些保守阶级的家庭。
武藏沿着街道挨家挨户寻找。
「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
他几乎没有信心继续寻找,于是停下脚步,心想:说不定已经搬家了。
他在找他的阿姨,这位阿姨除了在父亲无二斋的丧礼时见过一次之外,武藏对她的记忆只剩年少时代遥远的印象了。但是,除了姐姐阿吟之外,亲戚只剩这位阿姨了。因此,武藏一来到京都,便立刻想起这位阿姨,这会儿才来此寻找。
他只记得姨父是近卫家领微薄俸禄的下层武士。武藏以为只要到吉田山下便可以找到,不料这一带的住户外表看来都是一个样,户户门面狭窄,屋前种满庭树,家家像蜗牛般紧闭门扉。有些人家挂着门牌,有些则无,令武藏无从辨识,也无法找人打听。
他们一定不住这里了,算了吧!
武藏放弃寻找,準备回到城里。此时已是夜幕低垂,透过薄薄的暮霭,可以看见瀰漫过年气氛的灯火。除夕夜的黄昏,洛内四处充满嘈杂声,放眼热闹的街上,来往人流的眼神和脚步声都异于平常。
「啊……」
有一个妇人与武藏擦肩而过,武藏回头一望,认出她便是七八年未曾谋面的阿姨。他断定那就是从播州佐用乡嫁到都市里的母亲的妹妹。
「就是她。」
武藏虽然认定,但为慎重起见,还是尾随其后,暗中观察。这名妇女年近四十,身材矮小,胸前抱了一堆年货,转弯走向刚才武藏寻找过的小街道。
「阿姨!」
武藏这么一叫,那位妇人面露惊讶,直盯着武藏的脸好一阵子。这妇人平日生活安逸,虽然只料理家务,由于有些年纪,眼角已经出现鱼尾纹,这时她的眼神充满讶异。
「啊!你不就是无二斋的儿子武藏(musashi)吗?」
武藏一直到少年时代才第一次见到这位阿姨。现在阿姨不叫他武藏(take-zou),令武藏有些意外。不过,一股莫名的寂寞却比这种意外来得更强烈。
「是的,我就是新免家的武藏(takezou)。」
武藏如此回答。阿姨绕着武藏全身上下打量。也不对武藏说,「哎!你长大了,一点也不认得了……」这一类的话。
只是表情冷淡地说:
「你来这里干什么?」
阿姨语带责备。武藏年幼丧母,对母亲毫无印象。但是与阿姨一聊起话来,不由得想像自己母亲在世时的容貌、身材、声音,可能都与阿姨相仿吧!武藏试图从阿姨的神色之间寻觅亡母的身影。
「没特别的事。因为我来到京都,就非常想念你们。」
「你是来探望我们的吗?」
「是的,虽然很冒昧。」
阿姨却摇着手对他说:
「你最好别来,我们在此就算见过面了。回去吧!」
多年未曾谋面的阿姨竟然语气如此冷漠。武藏觉得她比陌生人还要冷淡,心底不禁泛起一丝丝寒意。本来,他视阿姨为仅次于母亲的亲人,这时他才了解自己是多么天真,一股悔恨之意涌上心头,他不觉脱口而出:
「阿姨,您为何这么说呢?叫我回去,我是一定会的。但是我们好不容易重逢,您竟催促我回去,令我不解,如果我有不对之处,任凭您责罚。」
武藏咄咄逼人,阿姨不禁面露难色。
「好吧!那你就进来坐一下,与姨父见个面。只是……你姨父虽然与你久未谋面,但他就是那种人,你可别太在意。」
武藏听阿姨这么一说,心里宽慰不少,随阿姨进入屋内。
隔着拉门便听到姨父松尾要人气喘的咳嗽声,以及不友善的话语。武藏感受到这个家充满冷漠的气氛。
「什么?无二斋的儿子武藏来了……唉!到头还是会来……怎么样?你说什么?他已经进来了?为何未经我同意,擅自让他进来呢?你实在太粗心大意了。」
武藏听到这里,强忍在心头,想叫阿姨出来告别,但是——
「武藏是不是已经在隔壁房间了。」
他的姨父要人打开武藏所在的房间纸门,皱着眉头看着武藏,一副好像看到一名污秽的乡下人穿着草鞋踩到榻榻米上似的。
「你来做什么?」
「因为路经此地,就顺道前面来拜访。」
「你说谎。」
「咦?」
「即使你想欺瞒我们,我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在故乡胡作非为,败坏门声,你现在正逃亡在外,是不是呢?」
「……」
「你要怎么面对你的亲戚朋友?」
「我心里也非常惶恐,也希望能对祖先及故乡的父老兄弟致歉。」
「即使你道了歉,还有脸回故乡吗?恶有恶报,你的父亲无二斋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吧!」
「打搅您了,阿姨,我告辞了。」
「坐不住了吗?」
那人斥骂道:
「你要是在此徘徊不去,可就会有苦头吃。那位本位田家的老人——就是那个固执的阿杉婆,半年前来过一次,最近更经常来向我们查询你的下落,问你有没有来过这里?每次都是来势汹汹。」
「啊!那个老太婆也来过这里吗?」
「阿婆一五一十都跟我们说了。如果你不是我们的亲戚,我一定会把你绑起来交给那个老太婆的。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所以在尚未给我们带来麻烦之前,你快点离去吧。」
这些话令武藏非常意外。姨父和阿姨只听阿杉婆的片面之言就全然相信。武藏心里蒙上一层无法言喻的孤独,再加上他生性不善言辞,默然低头不语。
阿姨瞧他一副可怜,要他到隔壁房间休息,这已是最大的好意了。武藏默不作声,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几天来的疲惫,加上天亮之后便是大年初一——在五条大桥有约——因此武藏马上躺下来歇息,手上仍然抱着大刀。此刻,他只感到天地之大,却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没有客套话,有的只是冷嘲热讽——有血缘关係的亲人,又怎会如此对待他呢?
武藏本来气愤已极,很想在门上吐它一口口水,然后离去。但在如此自我释怀之后,便躺下来休息。他的亲人少得屈指可数,所以格外珍惜。他努力地想要关心这些与他有血亲关係的亲人,希望这一生能互相关怀、互相扶持。
事实上,武藏会有如此想法乃是由于他不谙世事所致。与其说他还年轻,不如说他幼稚得不解人情世故,只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罢了。
如果说他已经功成名就,家财万贯,有这种亲人互相关怀的想法就一点也不为过。但是在这冷冽寒冬只穿着一件脏污旅装,而且又是在除夕夜里唐突拜访的亲戚家里有此想法实在不太恰当。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再次印证他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休息一下再走吧!」
阿姨的话,给他带来些许力量。虽然肚子已经饿得不能再饿了,他还是等待阿姨送来食物。傍晚时,从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及碗筷的声响不停,却无人送食物到房间来。
他这房间的炉火微弱得不足取暖,不过饿寒交迫还是其次问题,他头枕着手昏沉沉地睡了许久。
「啊!除夕夜的钟声。」
他下意识地跳起来,数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头脑清醒起来。
洛内、洛外的寺院传来钟声,似乎意喻着人生充满光明与黑暗。
这一百零八响钟声,代表着天地间万物的烦恼,在除夕夜敲响钟声,唤起人们对这一年来的反省。
——我没有做错。
——该做的我都做了。
——我不后悔。
武藏心想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每听到一声钟响,武藏就想起一件后悔的事,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
后悔的不只是今年——去年、前年、大前年,有哪一年他过着毫无遗憾的生活?有哪一天他是不后悔的?
人做任何事,似乎很容易就会后悔。即使一个男人已娶妻成家,但仍然会做出追悔莫及之事;女人做了后悔之事尚可原谅,即使如此,却很少听到女人大言不惭。而男人却经常为了表现大丈夫的气概,视妻子如糟糠,他们的表情比哭泣还来得悲壮,却更显得丑陋。
武藏虽然尚未娶妻,却有相似的悔恨、烦恼,此时,他突然后悔到此拜访了。
「我仍未除去依赖亲戚的想法。虽然常常提醒自己要自力更生、独自奋斗,却立刻又要依赖他人……我太笨、太肤浅,我还太幼稚。」
武藏感到惭愧,更自惭形秽。
「对了,把它写下来吧!」
武藏若有所思,他打开从未离身的修行武者的包袱。
就在此时,屋外有一名旅装打扮的老太婆正敲着大门。
武藏从包袱中取出一本用四开纸装订成的书帖,并準备笔砚。
他将漂泊生活中,无论感想、禅语、地理及自我警惕的座右铭,都写在这本书帖上,偶尔还有他粗笔的写生画。
「……」
武藏提笔望着白纸,耳边仍回蕩着远近传来的一百零八声钟响。
他写了一句:我对任何事,都不悔恨。
每次他发现自己的弱点时就会写下来,藉以自我警惕,但是光写下来毫无意义,必须像经文一样早晚念诵,以求铭记在心。因此,他必须把辞句修饰成诗句般,以便顺口念唱。
这会儿他捻须苦吟。
我对任何事……武藏把这句话改成——我凡事……
我凡事都无悔恨。
他试着吟唱几次,但总嫌不够贴切。他删去最后的文字,改成下面这句话:
我凡事无悔。
原来的句子「都不悔恨」,力道犹嫌不足,所以把它改成「我凡事无悔」。
「太好了!」
武藏心满意足地将这句话牢记在心。他期待自己能够不断地接受磨鍊,使身心都能达到做任何事都了无遗憾的境界。
「我一定要达到这个目标。」
在他内心深处,深深地钉上理想的木桩,并坚持此信念。
就在此时,武藏的阿姨惨白着脸,打开了背后的格子门。
「武藏……」
阿姨颤抖地说:
「本来我好心让你留下来休息,但是心里早就预料会有事发生,结果不出所料,偏偏在这个时候,本位田家的老太婆来敲门,看到你脱在门口的草鞋,就厉声直问武藏是不是来过了?把他交出来……你听,在这里也可以听到那老太婆的声音。武藏,快想办法啊!」
「咦!阿杉老太婆来了?」
武藏侧耳倾听,没错,老太婆乾涸的嗓门,不改往日尖酸刻薄、固执霸道的口气,像寒风呼呼作响般传了过来。
除夕的钟声已歇,已是大年初一清晨。阿姨彷彿已看到忌讳的血光之气,一脸踌躇地对武藏说:
「逃走吧!武藏,逃走就没事。现在你姨丈正在应付那个老太婆,说你没来过,以便拖延时间,趁此刻,你从后门逃走吧!」
阿姨催促武藏,并帮他拿行李和斗笠,又拿了姨丈的一双皮袜子和草鞋,放在后门口,武藏急忙穿上草鞋,但欲言又止地说:
「阿姨,我不是故意的,但是能不能给我吃一碗泡饭?因为从昨晚我就饿昏头了。」
阿姨一听便说:
「你在说什么?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快,快,这个给你带在路上吃,快点走吧!」
包在白纸里的是五块年糕,武藏赶紧收下。
「请多保重……」
武藏踩着冰冻的路面。此刻已是大年初一,但外头仍是一片漆黑,他像一只缩着羽毛的冬鸟,悄悄地走了。
天寒地冻,连他的头髮和指甲都快冻僵了。武藏吐出的气息冒着白烟,很快便在四周的鬍鬚上结成白霜。
「好冷。」
他不觉脱口而出。
虽然不至于像八寒地狱 那么寒冷,但是为何老觉得冷呢?尤其是今天早上。
「身冷,心更寒!」
武藏自言自语道。
他又想着:看来我还是念念不忘。像婴儿眷恋人体的温热,怀念令人伤感的乳香,才会使自己意志动摇、害怕孤独而羡慕人家温暖的灯火。真是劣根性啊!为什么不能对自己拥有孤独和漂泊而心存感激呢?为什么不能怀抱理想,抱持骄傲呢?
本来他的双脚因冻僵而疼痛不堪,此时脚尖走着走着开始热了起来,黑暗中吐出的白色气息,有如温泉的蒸气,逼退了寒意。
不抱理想地漂泊着,不抱感谢地孤独,这是行乞者的生活。西行法师与乞丐之别,就在于心中的理想和感恩。
突然,他发现脚底闪着白光,仔细一看,原来自己正踩在薄冰上。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河原地带,正走在加茂川的东岸。
河水和天空一片灰暗无光,毫无破晓的徵兆。一路行来,伸手不见五指,却仍安然从吉田山走了下来。可是,这时他才察觉他走在河水滩边,一脚陷入冰里。
「对了,我来生火取暖。」
武藏走到堤防下,捡些枯枝木片等可燃物,用打火石点火,这般的生火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
枯草终于被点燃了,武藏小心地将木片堆积在上面,借着燃烧旺盛的火焰,突然窜起的火舌随风扑向武藏,差点儿烧到他的脸庞。
武藏拿出怀里的年糕来烤,看到烤焦后膨胀了的年糕,使他回忆起年少时的春节。无家可归的人儿,感伤的情怀像泡沫在心中不断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