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找到那家伙了。
阿杉婆心里暗自窃喜。
她心乱如麻,既欣喜又恐惧。
「我这个老太婆!」
她因过度焦急,以致全身乏力,手脚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堤防上的松树下。
「太高兴了,我终于逮到他了。这一定是死在住吉海边的权叔冥冥中为我指引了这条路吧!」
老太婆将权叔的骨灰和一撮头髮放在腰包上,随身携带着。
「权叔啊!你虽然死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孤单。因为在我们启程时,曾经发誓,非得抓到武藏和阿通,与他们一决生死,否则绝不再踏上故乡的土地。即便你死了,你的灵魂依然跟在我这老太婆的身边。我发誓非杀死武藏不可,你等着瞧吧!我现在就要去杀他了。」
虽然权叔才作古七天,但阿杉婆仍对他朝思暮想,经常将他挂在嘴边,阿杉婆这种坚毅的决心,想必是至死不变吧!?所以在权叔死后的日子里,她痛心疾首地追赶武藏,这会儿,终于发现了武藏的行蹤。
有一次,她听说吉冈清十郎和武藏即将在近日比武,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武藏的消息。
第二次则是在昨日傍晚,阿杉婆混在除夕的人潮中,看见吉冈门下的三四名门人在五条大桥桥头挂比武的告示牌。
阿杉婆看了几遍告示牌上的内容,难掩兴奋之情。
「你这个无恶不作的武藏,终于被我逮到了。我知道吉冈一门在追讨你,果真如此的话,我这老太婆离乡背井之前,在故乡公然许下的诺言就无法兑现,简直太没面子了。无论如何,在吉冈一门抓到你之前,我这老太婆发誓要亲手抓到你这个乳臭未乾的武藏,好回去见故乡的父老。」
阿杉婆打起精神跳了起来。
回想她这一路行来,心中祈求祖先神明的保佑,身上携带权叔的骨灰,当她去松尾要人家中询问武藏的行蹤时,口气狠毒,曾经说:
「我不相信我翻遍每一寸土地会找不到他。」
虽然如此,还是问不出结果,刚才她满怀失望地来到二条河边的堤防。
她茫然地望着河边上的火光,以为是一些流浪的苦行僧在生火取暖。她毫不经意地站在堤防边望去,才发现离柴火灰烬约六尺左右的水里,有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在溪水中洗完澡正在擦拭着赤裸的身体。
「武藏!」
老太婆一眼认出就是武藏,她跌坐在地,好一阵子站不起来,明知趁对方此时一丝不挂、毫无防备是攻击的好时机,只可惜老太婆年老力衰,承受不住这个冲击,再加上複杂的情感,使她亢奋之余,彷彿已经砍下武藏的首级。
「我太高兴了!能在此逮着武藏并非易事。这都是神明的保佑和指引,再加上我意志坚决,神明才会助我一臂之力。」
阿杉婆双手合掌数度对空膜拜,完全是一副老人家的悠哉神态。
河边的石头沐浴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武藏擦拭过身子,穿好衣服,繫紧腰带,插上大小二刀,双膝跪地对着天地低头默祷。
阿杉婆心中吶喊道:
「就是此刻。」
然而就在这时候,武藏突然跳过河边的积水,往另一个方向走了。阿杉婆惟恐从远处喊叫会让他逃走,急忙沿着堤防追赶。
初一的晨曦映照在街道的屋顶、桥上,泛着柔柔的一层白光。天空中,昨夜的残星依稀明灭,而东山山腹处,仍笼罩在夜幕之下。
武藏穿过三条桥下之后,便爬上河堤,大步向前走了。
阿杉婆数度想张口喊住他:
「武藏,等一下!」
但她计算对方和自己的距离之后,所以才走过了几条街道,仍紧紧尾随其后。
武藏早已察觉。
虽然如此,他故意不回头,因为万一他回头,两人怒目相向,他明白阿杉婆会採取什么行动,而且老太婆必会全力卯上,拚死与自己决斗。自己为了避免伤害,势必得付出相当代价。
好可怕的对手!
武藏暗自思量。
若是当年在村子里的那个武藏的话,可能早就动手击毙对方,但是此刻他毫无此念头。
武藏其实也颇憎恨阿杉婆,老太婆之所以会视自己犹如世仇,完全是感情用事加上误解所致。若能解开误会就好了。但是,由自己开口解释的话,即使说上一百遍,老太婆也不会相信的,她一定会说:
「胡扯,我才不相信!」
因为老太婆对自己积怨已深。对她而言,武藏如芒在背,非去除不可,这怨仇是难以化解的。
但如果能由她的儿子又八亲口解说两人到关原从军前后的事情,以及之后所发生的种种原委,就算阿杉婆再顽固,也不会再认为武藏是本位田家的大仇人,更不会以为武藏是夺取儿子未婚妻的大坏蛋。
「这是个好时机,趁此机会让阿杉婆去见又八吧!今早又八说不定已经在五条大桥等我了。只要到那儿,一切误会即可冰释。」
武藏一直认为又八应该收到了他託人捎去的口信,相信只要能到五条大桥,让他们母子相会,再诚恳地解释一番,大家的误会必能烟消雾散。
现在,快接近五条大桥头了。眼前出现小松殿下的蔷薇园和平相国巨大的官邸,琉璃屋瓦诉说着平家时期的繁荣。当时这一带是民家和人潮的闹区,战国以后,繁荣如昔。此刻,家家户户依旧大门紧闭。
除夕日,每户人家皆洒扫乾净,地面上还留有扫把扫过的痕迹,淡淡地映着逐渐泛白的晨曦。
阿杉婆跟着武藏的大脚印,紧紧地尾随其后。
就连脚印都令她憎恶不已。
离桥头约七八米十处。
「武藏!」
阿杉婆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双手握紧拳头沖向武藏。
「走在前面的畜牲,你耳聋了吗?」
武藏当然听见了。
虽然老太婆年事已高,但她豁出去、决心一拚死活,就连脚步声都充满着魄力。
武藏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路。
「这下子麻烦了!」
武藏一下子也想不出好办法来。
「嘿!你等一下。」
老太婆跑到武藏面前。
阿杉婆骨瘦如柴、耸着单薄的肩膀,气喘如牛。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武藏迫不得已,只好开口打招呼。
「啊!本位田家的阿婆,真巧,在此碰到您。」
「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真巧』这句话,是你说的吗?在清水的三年坂我来不及向你报仇,今天我可要砍下你的首级。」
阿杉婆宛如一只斗鸡,皱巴巴的脖子直伸向身材高大的武藏,在老太婆龇牙咧嘴地露出她那清晰可见的一口暴牙,大声咆哮时,比起勇猛发怒的武林豪杰更令武藏胆寒。
武藏这种畏惧的心态,源自少年时代,当又八和武藏不过八九岁还流着鼻涕的时候,喜欢恶作剧,经常在村子里的桑田或本位田家的厨房挨老太婆的斥骂——臭小子!——彷彿重重的一击打在肚脐眼上,令他们抱头鼠窜。
这种雷鸣般的声音,至今依旧回蕩在武藏的脑海里。武藏从小就畏惧这个老太婆,认为她是个恶婆婆,再加上从关原之役回到村子时,中了老太婆的诡计,更使武藏恨之入骨。他一向对这老太婆敬而远之,此种恶劣的印象,即使经历岁月的沖刷,依然无法释怀。
相对的,在阿杉婆的眼里武藏从小就是顽劣的恶童。她始终忘不了那个流着鼻涕,长手长脚一副怪胎的武藏。虽然如今自己年事已高,而武藏也茁壮成长,但在她心中的武藏仍然不改往昔的桀傲不驯。
阿杉一想到这个无赖的所作所为,除了必须对乡亲父老履行承诺之外,于情于理,此仇不报,死也不能瞑目,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与武藏同归于尽。
「好了,不必再说了,你是要乖乖俯首被砍,还是要我亲自动手呢?武藏,你準备束手就擒吧!」
老太婆说完,用左手抹了一点口水握住插在腋下的短刀。
有道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正是阿杉婆婆此刻的最佳写照。她现在像一只骨瘦如柴的螳螂,伸着镰刀般的前脚张牙舞爪,拿着短刀对武藏咆哮。
她的眼神犹如虎视眈眈的螳螂,就连泛青的皮肤及姿态都很神似。
阿杉婆一个箭步攻向武藏。可是武藏长得虎背熊腰犹如铜墙铁壁般,相形之下,阿婆的举动犹如儿戏。
武藏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怜悯阿杉婆的可笑攻击,敌意转化成同情之心,便说道:
「老婆婆,老婆婆,你等等。」
武藏轻易地压住老太婆的手腕。
「怎样?你想怎么样?」
阿杉的暴牙和手上的短刀颤抖着。
「你这个胆小鬼,我老太婆可比你多吃了四十年的饭,无论你耍任何花招,我都不会受骗的。废话少说,纳命来。」
老太婆脸色铁青,语气中带着拚命的决心。
武藏点点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了解阿婆你的心情,你不愧是新免宗贯家最有地位的本位田家的妻室。」
「闭嘴,臭小子,你少拍马屁了,我不吃你这一套。」
「阿婆你先别冲动,先听我解释。」
「你的遗言吗?」
「不,请听我解释。」
「不必。」
阿杉婆怒火中烧,矮小的身躯逼向武藏。
「我不听,事到如今,我根本不想要听你的解释。」
「不然,你先把刀交给我,只要跟我到五条大桥头,见过又八,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又八?」
「是的,我去年春天託人捎口信给他。」
「你在说什么?」
「我们约好今天早上在此会面。」
「你骗人。」
阿杉大吼一声,摇着头。果真又八与他有约,前一阵子在大坂见面时早告诉她了。又八根本没和武藏约好,光凭这一点,阿杉就可断定武藏的话全是骗人的。
「你可真丢脸啊!武藏,你可是无二斋的儿子,难道你父亲没教你,死的时候要死得光明磊落吗?废话少说,我这老太婆一心仁慈,这把刀乃神明庇佑,你準备接招吧!」
阿杉婆说着,手腕奋力挣脱武藏的手,突然口中念念有词:
「南无。」
阿婆双手握紧小刀,突然刺向武藏胸膛。
武藏一闪身,阿婆落空。
「阿婆,请您冷静一下。」
他轻轻地拍了阿婆的背。
「大慈大悲。」
阿杉婆猛然跳起来,回头对武藏又念了几声: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然后,挥舞着短刀。
武藏抓住阿杉婆的手腕,拉着她说:
「阿婆,待会儿您会累坏的……五条大桥马上就到了,跟我一道过去吧!」
阿杉婆双手被扭住,只好瞪着武藏、噘着嘴。武藏以为她要向自己脸上吐口水。
「噗!」她鼓在嘴里的一口气吹在武藏脸上。
「啊……」
武藏放开老太婆,赶紧用手捂住左眼。
他的眼睛犹如被火炙烧,灼热不堪,好像滚烫的沙子掉入眼中,疼痛难耐。
武藏放开捂住眼睛的手一看,手上并无血迹,但是左眼却张不开。
阿杉婆一看对方乱了阵脚,发出胜利的欢呼。
「南无观世音菩萨。」
她乘胜追击,朝武藏砍了过去。
武藏有点慌乱,斜着身子,闪躲攻击,霎时阿杉婆的短刀划破武藏的袖子,「刷」一声,割伤武藏的手腕,白色衣服渗出血迹。
「我报仇了!」
阿杉婆欣喜若狂,更不断地挥动短刀,就像要把一棵大树连根挖起一般,也不管对方毫不还手,只一心一意念着清水寺的观世音菩萨之名。
「南无,南无。」
边念边绕着武藏来回奔跑。
武藏移动身体闪躲阿杉婆。他的左眼剧痛,左手虽然受了点小伤,但是鲜血不断渗出来,染红了衣袖。
「我太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