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为何一声不响地溜出酒席?由于扇屋太过宽广,他在走廊迷了路,独自徘徊。
为了逃避酒席上游客的吵杂和乐曲的喧闹声,他不知不觉走到光线昏暗的储藏室和工具房来了。这里大概离厨房很近,因为墙壁和柱子都透着厨房特有的味道。
「啊!这位客官,您不可以到这边来。」
有一位侍女从暗房里静悄悄地走出来,迎面碰上武藏。她摊开双手,挡住去路。
在客人面前,侍女们表现得天真可爱,此刻她却瞪着白眼,好像自己的权利被侵犯一般怒斥道:
「好讨厌啊!客人不能来这里,快走开!」
她一边叱责,一边催赶着。
青楼妓院总是将美好的一面呈现给客人。此时,却让客人看到污秽的另一面,令这小侍女非常气愤。另一方面她也轻视武藏是个不懂规矩的客人。
武藏问道:
「哦!……不能到这里来吗?」
小侍女推着武藏往前走:
「不可以!不可以!」
武藏看看那小侍女:
「你不就是刚才跌到雪中的灵弥吗?」
「没错!客官,您是要上厕所才迷了路吧?我带您去。」
灵弥说着,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去。
「不用!不用!我没醉。我想到那个空房间,吃碗泡饭。」
灵弥瞪大眼睛问道:
「吃饭?我会把饭端到您的房间去的。」
「但是,难得众人那么愉快地喝着酒——」
灵弥听他这么说之后,歪着头想了一会说道:
「的确有理!我就端到这里来给您吧!要吃什么菜呢?」
「什么都不要,只要给我两粒饭糰——」
「饭糰就够了吗?」
灵弥赶紧到后面拿来武藏所要的饭糰。
武藏在没有点灯的房间吃完饭糰之后问道:
「从后院可以出去吧!」
他站起来往庭院走去,灵弥吓了一跳,赶紧问道:
「客官,您要去哪里啊?」
「我马上就回来。」
「您说马上回来,可是,那边是……」
「从正门出去太麻烦了。如果让光悦先生和绍由先生知道,不但会扫他们的兴緻,而且,他们又要啰嗦一大堆啊!」
「那,我开那边的木门让您出去,您要快点回来嗯!如果您没回来,我準会挨骂的。」
「我一定马上回来……如果光悦大人问起,你就说我到莲华院附近去会熟人,所以才中途离席,大概很快就会回来。」
「不能说大概,一定要回来才可以。因为您要见的那位太夫,是我的主人吉野太夫啊!」
灵弥打开覆盖着一层薄雪的柴门,并送武藏出门。
青楼大门外,有一家兼卖斗笠的茶店。武藏到茶店询问是否有卖草鞋。但是这家店是专门卖斗笠给到青楼游玩的男子遮脸用的,本来就没卖草鞋。
「是不是可以请你替我买一双来?」
武藏托茶店的女子帮他买鞋。自己坐在桌前等待,并重新整理服饰。
他脱下外套,将它摺叠好。向茶屋借来纸笔写信,写完之后,信放入外套衣袖内。然后拜託茶店的老人:
「是不是可以请你帮我保管这件外套?如果我在亥时 下刻之前还没回来,请将这件衣服和里面的一封信送到扇屋给光悦先生,好吗?」
「没问题。我就代为保管。」
「现在是酉时 下刻?还是戌时 ?」
「没那么晚。今天下雪,所以天暗得早。」
「我刚才从扇屋出来的时候,才听到钟响过。」
「这么说,应该是酉时下刻吧!」
「还这么早啊!」
「太阳才刚下山呢!看看街道来往的行人,就可以知道时间了。」
茶店的女子将草鞋买来了。武藏仔细地调整鞋带的长度,穿在皮革袜的外头。
他付了不少的小费,为了挡雪,还买了一顶斗笠罩在头上。他冒着雪花,逐渐消失在白雪纷飞的路上。
四条河原附近的住家,灯火稀稀疏疏。祇园的树林,地上已积了些如斑点般的白雪,天色已暗,连脚边都看不清楚了。
从这里可以看到微弱的灯光,那是祇园林子内的灯笼或是神明灯。神社大殿以及神社内的屋子,静悄悄地,毫无声响。偶尔雪落到树梢发出啪啪的声音之后,又恢複一片宁静。
「走吧!」
一群人在祇园神社前,祈祷膜拜后,蜂拥进入大殿。
花顶山上,从各寺院传来的钟响刚好五声 。也许是下了雪,今夜的钟声,格外动人心弦。
「二少爷,草鞋的带子还牢固吗?在这又冷又冻的夜晚,绑得太紧,是很容易折断的。」
「不用担心啦!」
他是吉冈传七郎。
亲族、门徒中,大约有十七八位较有分量的人围在他四周。寒冷的天气令众人直打哆嗦。大家拥簇着他,往莲华王院走去。
到达祇园神社拜殿之前,传七郎已做了一决生死的準备。他用头巾、皮革带等齐全的配备,将身体裹得毫无缝隙。
「草鞋……在这样的天气,草鞋也只得用布带绑啊!你们都该记住这点!」
传七郎用力踩着雪,口中不断吐出白烟,和众人一起往前走。
日落之前,太田黑兵助等三人已亲手将挑战书交给武藏。信上写明了比武的时间和地点。
地点 莲华王院后面
时间 戌时 下刻
不等到明天而指定今晚九点。这个时刻是传七郎仔细考虑过的,而且亲族、门徒们也都同意。
「不能再犹豫了,万一被他逃跑,恐怕以后很难在京都捉住他了。」
因此,才派遣太田黑兵助等人混在人群中,在堀川船桥灰屋绍由家附近徘徊盯梢,暗中尾随武藏。
「谁?……好像有人先来了!」
传七郎这么说着,走到莲华王院后面的厢房。远处有一堆熊熊的火焰,在雪地中燃烧着。
「大概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和植田良平吧!」
「御池和植田良平也来了啊?」
传七郎认为他们来了反而会碍手碍脚。
「为了杀一个人,来这么多人。即使报了仇,世人也会指责我们以多欺少,有失体面啊!」
「不会的。比武时间一到,我们就会退到一边去。」
莲华王院佛堂的长廊,俗称三十三间堂。有人说这长廊的距离,正好是射箭的距离;也有人说这是放箭靶的地方,是练习射箭的绝妙地点。因此,越来越多人携带弓箭,独自来长廊练习射箭。
传七郎平常对此处已有耳闻,才约武藏在此比武。亲自前来一看,这里不但是射箭的好地方,更是比武的好场所。
几千坪积着薄雪的院子,看不到一根杂草。稀稀疏疏的松树,更增添寺院庄严的气氛。
「喔!」
先到达的门人正在烧火取暖,他们一看到传七郎,便立刻起身迎接。他们正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和植田良平。
「很冷吧!离比武还有一点时间,请先来暖暖身子再做準备不迟。」
良平坐下来,传七郎也沉默不语地坐了下来。
万事皆已在祇园神社前準备妥当。传七郎双手煨着火,扳着手指关节,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
「来得太早了!」
传七郎熏着烟的脸上慢慢露出杀气。
「刚才我们在路上看到一家茶店。」
「在这样的下雪天,应该已经打烊了。」
「敲门还是会开的吧!谁去打点酒来!」
「打酒?」
「没错!没喝酒……身体好冷啊!」
传七郎说完蹲下来烤火。
无论是白天、夜晚,还是在武馆,传七郎身上的酒味从未消失过。今晚的比武关係着一族一门的存亡。等待对手到来之前,酒,到底是有助于传七郎的战斗力呢?还是不利?此刻,传七郎所要的酒,与平日不同,门徒们不得不慎重考虑。
大多数人以为在这冻人手脚的下雪天,喝点酒可以暖身,也许有利于持刀。
「二少爷已经这么说了,恐怕不好违拗他吧!」
于是两三名门徒跑去买酒。不一会功夫,酒已经买来了。
「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这酒啊!」
传七郎将酒烫热,倒到茶碗中,心情愉快地喝着酒,心满意足地呼着气。
一旁的众人,非常担心传七郎会像往常一样,喝太多而耽误正事。然而,这种忧虑是多余的,传七郎比平日少喝许多。攸关自己性命的大事就在眼前,表面上他若无其事,心里头却比任何人都还紧张。
此刻,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唷!武藏吗?」
「来了吗?」
围着火堆的人好像屁股被踢一脚般地立刻站了起来。红色的火星,随着他们的衣袖,飘向白雪纷飞的天空。
出现在三十三间堂长廊一端的黑影,远远地举着手说道:
「是我!是我!」
那黑影子边说边走了过来。
原来是一位弓着背的老武士。他的裤裙扎得高高的,动作十分利落。门徒看到了老武士,便互相告知是左卫门先生,亦即壬生老前辈。
壬生源左卫门是上一代吉冈拳王的亲弟弟,换句话说,他是拳法之子清十郎及传七郎的亲叔叔。
「嗯!原来是壬生叔叔!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传七郎万万没料到今晚他会到这里来,因而显得相当意外。源左卫门走到火堆旁。
「传七郎,你真的要比武吗……啊!见到你之后,我放心多了。」
「我想和叔叔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呢?吉冈门的名声,已经一败涂地。你哥哥成了残废,如果你再不吭声,毫无行动,我就要找你理论了。」
「请放心!我和软弱的哥哥不同。」
「这我信得过你。我认为你不会输的,为了鼓励你,我特地从壬生赶来。可是,传七郎,你可不能过于轻敌。传言中的武藏可是位男子汉中的佼佼者啊!」
「知道了!」
「不要急着想获胜,胜负就听天由命吧!万一有什么意外,源左卫门会替你收尸的。」
「哈!哈哈!」
传七郎哈哈大笑起来。
「叔叔,来,喝杯酒御寒。」
他拿出茶碗来。
源左卫门沉默不语,喝完一杯之后,环视门下弟子:
「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该不会想拔刀相助吧!如果不是想拔刀相助就赶快离开这里。这是一对一的比武,一群人戒备森严地聚在这里,倒显得这边软弱,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即使战胜了,也会有人说閑话呀……比武的时刻快到了,跟我一起退到离此较远的地方去吧!」
传七郎等人耳边响起了巨大的钟声。
已经戌时了,离约定的戌时下刻,越来越近了。
「武藏大概晚出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