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目送追赶而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远离之后,不由得笑了出来。
武藏就站在小次郎刚才所站的地方。为什么刚才小次郎怎么也找不到他呢?因为小次郎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向他处寻找武藏,而武藏却一直躲在小次郎背后的树下。
武藏心想,他走了就好。
小次郎对他人的死很感兴趣,喜欢看人流血,喜欢袖手旁观别人的生死决斗——可是却说是为了观摩学习,且不忘施恩于双方,要别人以为他是个大好人,真是狡猾啊!
「我可不上他的当。」
武藏觉得好笑。
小次郎频频告诉武藏敌人有多厉害,并探听武藏是否有帮手,目的不外是要武藏向他屈膝低头,请求他看在武士情面上,助一臂之力——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但是武藏就是不吃他那一套。
「我要活下去!我要胜利!」
如果这么想的话,就会想要找帮手。但武藏并不想赢,也不求明天还能活着回去。噢!不!应该说没有这样的自信,而不是不想。
来此之前,他已打听到今早的敌人超过一百多人。且对方不择手段要置自己于死地。因此武藏怎么还有余力担忧存活的方法呢?
武藏曾听泽庵说过:
「真正爱惜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他没忘记这话。
生命可贵。
泽庵又说:
「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人生!」
现在他内心仍紧紧抱持这个信念。
热爱生命!
这个信念并非求得饱食终日,也非求得长命百岁。人无法活两次,要如何才能在死亡之前,发挥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像玉石掷地有声地留下铿然的余音,并在世上迸出生命的光芒。
问题就在这里。在千万年悠悠岁月中,人类一生的这七八十年,只是瞬间事而已。譬如:二十岁就过世的人,如果他能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长寿,也才是真正的热爱生命。
一般人总以为:凡事创业维艰。且生命在结束前的那一刻是最困难的——因为,一个人的价值全繫于此,是化为露水泡沫?还是绽放永恆的光芒?生命的长短就取决于此。
正如商人们有他们自己对生命的看法;武士们也有武士的看法。武藏现在走在武士道上,当然抱着武士的精神面对死亡。
言归正传。
武藏前往的目的地是一乘寺薮之乡下松,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个三岔路。
其中一条是刚刚佐佐木小次郎奔跑而过需要翻越云母山的睿山道。
这条路最近。
而且路面平坦笔直,是往一乘寺村的主要道路。
第二条路有点曲折,从田中村转弯,沿着高野川,经大宫大原道往前走,出了修学院,就可到达下松。
另外一条就是从他现在所在之地往东直走,越过志贺山,再走小路沿白河上游往瓜生山山麓前行,经药师堂便可到达目的地。
任何一条路都必须越过山谷。以距离来说,没有多大差别。
但是,武藏即将单枪匹马和云集在前方的大军相遇——从兵法的观点来看——这的确有极大的差异。这里的一步将是他生死的转折点。
有三条路。
要选哪一条呢?
武藏理当慎重考虑,但他却轻快地出发了。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沉重、迷惑的样子。他一路翻山越岭穿梭于树木、小河、山崖和田园间,踩着月光朝目的地走去。
那么,他到底选了三条岔路中的哪一条呢?事实上,他朝着一乘寺的反方向走去,根本不选任何一条。这附近住户稀少,有些地方只有狭小的道路,有些地方田园横亘。他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不知为何他故意越过神乐冈山麓,走向后一条皇帝的陵墓后面。这一带都是竹林。穿过一片密实的竹林之后,看到一条带着冷冽山气的河流在月光下潺潺地流向村落。抬头一看,大文字山北边的山脊已经耸立在他面前。
「……」
武藏默默地朝山麓黑暗的地方攀登而去。
刚才在路上从树丛中望见了泥墙和屋顶,那应该是东山殿的银阁寺吧!再次回头眺望,像一面枣形镜子的山泉已经在他脚下。
武藏再往上攀登,刚才从高处望见东山殿的山泉竟已消失在脚底的树阴里了。蜿蜒的加茂川映入他的眼帘。
站在山顶鸟瞰大地,下京到上京城尽入眼帘,从这里可以清楚地指出一乘寺下松的位置。
如果在此横越三十六峰的山腰——也就是大文字山、志贺山、瓜生山、一乘寺山——再往睿山的方向,不必花多少时间就可到达目的地一乘寺下松的正后方,并且能居高临下看个清楚。
事实上,武藏早已盘算好这个战法——他想起织田信长腹背受敌时所採取的声东击西的战术。因此他不选择任何一条岔路,而选择与目的地反方向且难走的山路。
「喂!武士!」
万万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听到人的声音。武藏才一听到脚步声,眼前就突然出现一名身穿猎装、手持火把像是公卿官邸家僕的男人。那人将火把拿近武藏,几乎要烤焦武藏的脸颊了。
这个公卿家僕的脸已被手上的火把熏黑,而衣服也被夜露和泥巴溅得髒乱不堪。
「啊?」
双方在一碰面的时候,对方出其不意叫了一声,武藏因而觉得可疑,一直凝视着对方。这使对方有点恐慌。
「请问……」
那人低着头,恭敬的问:
「您是宫本武藏先生吗?」
红通通的火光照得武藏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消说,当然是警戒的眼光。
「您是宫本先生吧?」
那男子又问了一遍。武藏沉默不语的时候更令人害怕。因此,那男子光是问这句话就已经自乱方寸了。
「你是谁?」
「是。」
「你是什么人?」
「啊……我是乌丸家的人。」
「什么,乌丸家的……我是武藏,你到这山上做什么?」
「啊!您果然是宫本先生!」
那男子一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山下直奔而去。拖着细长红色尾巴的火把,瞬间便消失在山脚下了。
武藏想起什么似地赶紧加快脚步,顺着山路,横过志贺山街道。无论到那里,他都是横向越过山腰。
此刻——
那个持火把慌慌张张走开的人,一眨眼已经来到银阁寺了。
然后,将手圈放在嘴边,大声叫喊同伴的名字:
「喂!内藏先生!内藏先生!」
同伴没出现,倒是长期借住在乌丸家的城太郎在离此约二百米的西方寺门前大声回答道:
「唉呀!原来是大叔啊!」
「城太郎吗?」
「是我啊!」
「赶快过来啊!」
此时,从远处传来:
「没办法过去啊……阿通姐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已经走不动了。她已经倒在这里,没办法再走了!」
乌丸家的家僕咋咋舌,提高嗓门说道:
「你们再不快过来的话,武藏先生就要走远了。赶快来啊!我刚刚见到他了。」
「……」
这次不再有任何回答。
男僕正自纳闷,却见到对面两个人影歪歪扭扭走来。原来是城太郎扶着生病的阿通。
「喂!」
男人挥着火把,催他们快一点。事实上已经听得到病人喘气的声音了。
待他们走到眼前,才发现阿通的脸比月亮还白,毫无血气。她纤细的身子穿着旅装,实在不太相称。等她走到火把前,脸颊却有一股红晕。她急切问道:
「您刚才说的可是真的吗?」
那男人使儘力气地强调:
「是真的,我刚才看到的。」
「快点,赶快追过去还见得到。」
城太郎站在病人和慌张的男子之间,大发脾气地叫着:
「要往哪边追啊?你只说赶快追,没说方向,谁知道怎么追呢?」
阿通的身体绝不可能立刻就痊癒,今天她能够走到这里,是因为她已下了悲壮的决心。
有一天晚上,阿通躺在乌丸官邸的床上,听城太郎细说详情之后,说道:
「既然武藏已经要一决死战,那我也不必在此养病祈求长命了。」
她又说:
「真想在死前见他一面。」
这个病人下定决心之后,便拿掉冰枕,梳理头髮,穿起草鞋,完全不听任何人的劝阻,踉踉跄跄地半走半爬地出了乌丸家。
本来大家还想阻止她,但是,看到她这么痴情,只好由她了。
「不要再阻止她了!」
阿通已经病入膏肓,何况,这是病人在世上的最后希望,倒不如帮她完成死前的愿望。因此,不难想见当时众人既担心又想帮助她地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的情形。
或许,光广公卿也听说了这件事,感念她这分痴心,才特意吩咐官邸的人顺着病人的意思去做。
总而言之,在阿通慢慢地走向银阁寺的佛眼寺之前,乌丸的家僕已四处查寻武藏的蹤影了。
大家只知道决斗的地点是一乘寺村,可是一乘寺村这么大,根本无从知道正确地点。如果武藏已经到达比武地点就来不及了。所以寻找的人都是一人或两人一组,分头往一乘寺方面寻找。众人的双脚都快磨出水泡了。
虽然辛苦,却有代价,终于让他们发现武藏的行蹤。不过,再多人的力量,也比不上阿通的痴心。接下来要怎么做,就得看她自己了。
武藏刚才从如意岳翻越志贺山,往北泽方向下山去了。光是这个消息就让阿通精神抖擞,接下来的路已经不必别人搀扶了。
跟在她身边的城太郎,沿途一直问个不停:
「你撑得住吗?阿通姐!你不要紧吧?」
他对城太郎的问话毫不理会。不!应该是说她根本无心理会。
阿通已有必死的觉悟,她强迫自己拖着虚弱的身子向前走。她走得口乾舌燥,上气不接下气。冷汗不断从髮根流到苍白的额头上。
「阿通姐!就是这条路。从这条路横越几个山腰就到睿山……不必再爬坡了,应该比较轻鬆。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好吗?」
「……」
阿通默默地摇摇头。两人各握着拐杖的一端——一辈子的艰辛,似乎都集中在这一刻间。她喘着气,勉强地走了大约二公里的山路。
「师父……武藏师父……」
一边走着,城太郎使儘力气拚命地呼叫着。对阿通而言,这是一股无比的力量。
但是,最后阿通似乎用尽了力气。
「城……城太!」
她似乎有话要说,放开手杖,踉踉跄跄地跌到草丛中。
她纤细的双手掩着口鼻,肩膀不断地颤抖。
「啊!血!怎么吐血了……阿通姐……阿通姐……」
城太郎忍不住哭了起来,抱住她薄弱的身子。
阿通轻轻摇着头,趴在地上无法站起。
城太郎抚着她的背,安慰道:
「很痛苦吗?」
「……」
「对了!阿通姐,你想喝水吧?」
「……」
阿通点点头。
「等一下喔!」
城太郎看看四周之后,站了起来。这里是山谷间的沼泽地,淙淙的水声从草木间传了过来,似乎在告诉他「在这里」、「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