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沉沉入睡。
他躺在一座小寺庙里,庙檐上悬挂「浅间神社」的匾额。
这间小寺庙正好位在高原上一个像拳头般的岩石上,是盐尾山的最高点。
「喂!快上来啊!这里可以看到富士山呢!」
人声传入耳际,本来以手当枕躺在寺庙屋檐下的武藏跳了起来。只见灿烂的晨曦映着彩霞,却不见有人影爬上来,遥望云海远处,富士山头已被朝阳染红。
「啊!是富士山。」
武藏如少年般发出惊叹。以往只在图画里见过富士山景,在内心描绘过它的景色,此刻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富士山。
尤其是在惊醒的一剎那,突然望见与自己同高的富士山,感觉上彷彿与它正面相逢似地令武藏一时浑然忘我,只有不停地讚歎。
「啊!」
武藏目不转睛地眺望富士山。突然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他不拂拭眼泪,迎着朝阳的脸庞,泪水泛出红光。
人类何其渺小。
武藏深受冲击,与宏伟的宇宙相较之下,更相形见秽、益显渺小,不禁又悲从中来。
凭心而论,武藏在一乘寺下松时,吉冈几十名弟子全都慑服于自己的剑下,是以让武藏自以为——
世上也不过如此。
自负的幼苗在他内心滋长,普天之下拥有「剑人」盛名者不在少数,但他们的实力也不过如此!此种傲慢心态,使武藏更加趾高气扬。
但是,即使剑法高超、闻名于世的人再伟大!又能拥有多少的生命呢?
武藏感到悲伤。尤其看到富士山的亘古屹立和怡人风貌,更令他羞惭懊悔。毕竟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无法如大自然般长存不朽,比自己优秀者就是比自己伟大的人,而落后者为凡夫俗子,武藏无可能如富士山般宏伟,不自觉中他已双膝跪地。
「……」
武藏双手合掌。
祈祷母亲在九泉之下能享冥福。感谢大地之恩,并祈祷阿通和城太郎平安无事。他还暗自许下心愿,那就是——虽然无能如天地神明般伟大,虽只是个渺小的人类,但也要鞭策自己成为伟人。
「……」
他又再次合掌。
——我真笨,为什么认为人类是如此渺小呢?
他喃喃自语。
——大自然是因为映在人类眼里才显得伟大。透过人的心,神才存在。因此人才是最伟大的,能做出最大的行动。况且,人类还是万物之灵呢!
——人类、神和宇宙之间的差异,事实上相距不远,甚至就在你腰间佩戴的三尺长刀前罢了。不,应该说这三者之间还存在差异时,那离伟人和名人的境界还相当遥远。
武藏合掌祈祷,心头闪过无数念头。这时,耳际又传来旅人的声音。
「哇!看得好清楚啊!」
「很少有机会能如此膜拜富士山神啊!」
四五名登山旅人以手遮阳观赏风景。这些人当中,有人望山见山,有人望山见神,各有千秋。
来自东西方向的旅人在拳头山下交会之后,各自上路。这时旅人们的身影渐渐如蚂蚁般渺小。
武藏走到池塘后面,注视这条山路——奈良井的大藏与城太郎应该会沿这条山路上来。
如果没在此相遇,他们也应该会看到自己的留言才对——因此武藏非常放心。
因为武藏为了慎重起见,在山下的路边拾了一块石板,留言之后立于山崖边。上面写着:
奈良井的大藏先生,我在山上的小池塘边等待您经过。
城太郎之师父武藏
可是已经过了清晨人潮多的时刻了,高原上艳阳高照,依旧不见像大藏先生的人路过,也无人看见他的留言板而从下面呼唤他。
「奇怪了。」
武藏满心狐疑,都快按捺不住。
「他们应该会来的。」
武藏深信不疑。
因为这条道路以此高原的山岭为分界,分别通往甲州、中山道、北国街道三个方向。而且河水全往北流入越后的海边。
无论奈良井大藏是到善光寺的平原,或是通往中山道方向,必定经过这里。
但是,世事变幻莫测,常出人意料之外。说不定有突髮状况,或者对方突然改变主意,改往他方去,还是在前一个山脚下便投宿旅馆了。武藏虽然随身带有一日的粮食,考虑结果还是回山脚下的旅馆把早、午餐一併解决了。
「就这么办!」
武藏正要走下岩石山。
岩石山下方忽然传来怒斥声。
「啊!他在那里。」
那声音就像前天晚上突击自己的棒子一样充满杀气。武藏心头一惊,抓住岩石往下看,碰巧眼光与喊叫者四目相交。
「朋友,我可追到你了。」
原来是驹岳山下的权之助和他母亲。
那母亲骑在牛背上,权之助的手上握着那支四尺长的棒子和牛绳,两眼直瞪着武藏。
「朋友,在这里碰面太好了。想必你已知悉我们的计谋,才会不辞而别。如此一来,我也失去了立场。我们再来一次比武!来尝尝我这根木棍的厉害。」
武藏正走在岩石之间的狭窄山路上。这时,他停下脚步,靠在岩石上向下望。在下面的权之助见武藏不肯下来,便说:
「母亲,您在这儿守着。比武并不是非在平地不可,我爬上去把他打落山下让您瞧瞧。」
他放开手中的牛绳。并重新握好腋下的木棍。正要爬上岩石山。
「儿子啊!」
他的母亲再次交代。
「你上次就是因为太疏忽才会失败。这次你在採取行动之前,还是没先摸清敌意,要是他从上面推落岩石攻击,那你该如何是好呢?」
接着,母子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武藏只闻其声,不辨其意。
武藏在他们讨论时决定——必须避开这个挑战。
因为自己已然获胜。并且也已见识过对方的棒子功,根本无需再次比武。而且,这对母子虽然失败,却咽不下这口气,竟然追赶自己来到此地。可见这对母子不但输不起,而且瞋恨之心令人生畏。正如同自己与吉冈一门的宿怨一样,这种比武只会增添怨恨。害多利少的事能免则免,否则一步错步步错。
武藏看到无知的老母盲目溺爱自己的儿子而胡乱诅咒别人,深觉恐怖。此种畏惧深植于心,让他害怕。
那便是又八的母亲阿杉婆的阴影。
武藏没必要再去惹另一位母亲的诅咒。所以,无论如何这场比武必须避开,除此之外,再无更好的方法了。
他默不吭声,本来已经从岩石山上下了一半,现在他又折回去,一步一步往上爬。
「啊!武士!」
背后传来的呼叫声,并非气喘吁吁的权之助,而是他母亲,她刚从牛背上跳下地。
「……」
那声音有股威严,武藏停下脚步。
武藏回头看到那母亲坐在山脚下,抬头直望着自己。那母亲一见武藏回头,立刻双手伏地行礼。
武藏不得不急忙回身。毕竟她对武藏有借宿一宿之恩,况且自己未曾致谢便从后门溜出来,现在又怎能让长辈伏跪向自己行礼呢!
「老母亲,我承受不起,请您起身。」
武藏正要开口,不觉双膝一弯也跪了下来。
「武士,也许你轻视我儿子,认为他惹人厌,我引以为羞。但是我们并非怨恨,也不自暴自弃地钻牛角尖。我的儿子成长以来便无师自通地使用棍棒,但却苦无朋友或对手可以互相切磋,我觉得甚可惜,希望你能指导他。」
武藏仍不吭声,那母亲自山下大声说话,深怕武藏听不到。她的语气诚恳,令人不得不洗耳恭听。
「若是我们就此分别,那就太教人遗憾了。所以才会决定再来找你。假如就此失败,我们母子将无颜面对以武学享誉盛名的祖先。假如不能从失败中求取教训,追根究底,终究不过是一介平凡农夫被人打败罢了!如今难得遇到您这种高手,若不向您好好讨教,有如入宝山空手而归,令人扼腕。此所以我才会教训儿子,并带他来此。请你再与他比武,拜託你!」
那母亲说完,又再次双手伏地对着武藏的脚跟膜拜。
武藏走下来,走到跪在路旁的母亲身边,牵起她的手,将她送上牛背,说:「阿权先生,你牵牛绳,我们边走边谈。让我考虑是否与你比武。」
于是,武藏默默地走在这对母子前面。虽然武藏方才说要边走边谈,却始终沉默不语。
武藏在犹豫什么呢?权之助无法明了。只是以狐疑的眼神凝视武藏的背,并紧跟住脚步,不停吆喝慢吞吞的牛只快步走。
武藏会拒绝吗?
会答应吗?
骑在牛背上的老母也忐忑不安。他们走在高原的小路上大约一两公里以后,走在前头的武藏:
「嗯!」
他突然停下脚步。
「我跟你比武。」
武藏终于开口。
权之助丢开牛绳。
「你答应了吗?」
武藏也察觉自己的决定太仓促,无视于权之助兴奋的眼神。
「可是,这位老母亲。」
他对牛背上的母亲说道:
「如果有什么闪失,也没关係吗?比武与生死决斗只是差在使用的武器不同而已,其他可说毫无差别。」
武藏如此慎重其事,老母亲脸上首次露出微笑。
「这位武士,你毋须如此谨慎,我儿子学棒子功已有十年,竟然还输给年纪比他轻的你,丢尽我武家颜面。如果我们放弃武道精神,就等于失去活着的价值。所以就算他因此而丧生,那也是他自愿的,我这母亲绝不怨恨。」
「既然您已有此觉悟。」
武藏说完,脸色一正,捡起权之助丢下的牛绳。
「此处来往人多,最好将牛系在偏僻的地方,我俩也能专心比武。」
在伊宇高原中央,有一棵快枯萎的巨大落叶松。武藏将牛拴在松树下,说道:
「阿权先生,请準备好。」
武藏催促着。
等待已久的权之助立刻应声并握好棒棍,站在武藏面前。武藏屹立不动,静观对手。
「……」
武藏手上并无木剑,也无意就近捡拾任何物品权当武器。他的肩膀不紧绷,轻鬆地垂下双手。
「你不準备吗?」
权之助问他。
武藏反问:
「为什么?」
权之助气急败坏,瞪大眼睛说:
「你得使用武器,任何东西都行。」
「我有。」
「赤手空拳吗?」
「不是。」
武藏摇头,左手缓缓地移到武士刀的护手下方。
「在这里。」
武藏回答。
「什么?用真剑?」
「……」
武藏撇嘴微笑以示回答。此时,双方对峙,气氛紧张凝重,必须全神贯注,不可疏忽大意。
那老母亲气定神笃地趺坐在落叶松树根上。听到这番话,脸色霎时铁青。
——用真剑!
当老母亲听到武藏如此回答时,浑身一阵战慄。
「啊!请等等。」
老母亲突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