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的主公细川三斋公,并没有镇守在江户的藩邸,而居住在丰前小仓本地。
江户是由长子忠利驻守,加上辅佐的老臣,负责裁断一切事情。
忠利处事英明。年约二十有几,非常年轻。与新将军秀忠移驻到此新府城的天下枭雄豪杰、大将军们为伍,一点也不失父亲细川三斋的面子。甚至可以说他那种新进的锐气以及对未来有先见之明的睿智,虽然在诸侯中属于新人,但是比起战国时代孕育出来那种只会夸耀的老将军却更为出色。
「少主人呢?」
长冈佐渡在找他。
忠利不在书房也不在马场。
藩邸非常大,有些庭园根本尚未整理,一部分是林子,一部分则砍伐之后做为马场。
「少主人在哪里?」
佐渡从马场回来的路上,询问一名路过的年轻武士。
「他在弓箭场。」
「啊!在练箭啊!」
长冈佐渡穿过林间小路,往弓箭场走去。
——咻。
这儿已经可以听到从弓箭场传来射箭的声音。
「啊……佐渡大人。」
有人叫住他。原来是同藩的岩间角兵卫,他是个务实且手腕辛辣的人,极受重用。
「您要上哪去?」
角兵卫走过来。
「我正要去晋见少主人。」
「少主人现在正在练箭呢。」
「我有些事情必须向他稟报。」
说完,佐渡正要走开。
「佐渡大人,如果您不急的话,我有事与您商谈。」
「什么事?」
「站着不方便说。」
角兵卫环顾四周。
「我们到那边去谈。」
角兵卫邀佐渡到林中的一座亭子。
「不是别的事,而是希望在您与少主人聊天的时候,能够帮我推荐一个人。」
「是想要到主公家任职的人吗?」
「我想,佐渡大人您那儿应该也有很多人登门求教,希望能来此任职。但是,我所要推荐的这个人,可能在您的藩邸是比较特殊罕见的人物。」
「喔……主公家里也一直在延揽人才,但大都是一些只想混个一官半职的人。」
「我要介绍的这个男子与这些人的气质完全不同。老实说,这个人与内人有亲戚关係,从周防的岩国来此已有两年,目前正住在我家,我觉得他应该是主公需求的人才。」
「岩国来的,那是吉川家的浪人吗?」
「不,是岩国村一个乡士的儿子,名叫佐佐木小次郎。年纪尚轻,却从锺卷自斋那里学到富田流的刀法、拔刀术则是传承吉川家的食客片山伯耆守久安。虽然如此,他并未因此而自满,更自创一派叫严流的刀法。」
角兵卫极尽口舌之能,想将此人推荐给佐渡。
任何人听到这番纳言,一定会採用。可是佐渡并未热心倾听。因为他心中早有理想人选。这一年半来,由于诸事繁忙,几乎忘了此事,现在他突然想起这个人。
此人就是在葛饰的法典草原从事垦荒的宫本武藏。
从那次事件以来,他内心始终铭记着武藏这个名字,无法忘怀。
这种人才是主家想要延揽的人才啊!
佐渡一直把这件事隐藏于内心。
他本来打算再次造访法典草原,亲自与武藏会面并将他推荐给细川家。
此时回顾——当初产生这个念头,而从德愿寺回来至今,已经过了一年多了。
由于公务繁忙,从德愿寺回来之后,就无暇再次造访。
那个人不知如何了?
佐渡从他人的谈话当中,突然想起这件事。然而眼前的岩间角兵卫正极力推荐佐佐木小次郎。他详细说明小次郎的旅历和作风,希望徵求佐渡的首肯。
「您如果晋见少主人,希望能为他美言几句。」
角兵卫再三拜託之后才离去。
「我知道了。」
佐渡回答。
但是在他的心里,武藏的名字比起角兵卫所提到的小次郎更教他心动。
佐渡来到弓箭场,看到少主人忠利与家臣在练箭。忠利射出的每支箭都命中靶心,动作中流露着高雅的气质。
他的随从有时候会建议说道:
「现在战场上的武器大多使用大炮和枪,至于刀和弓箭都已经落伍了。弓箭逐渐成了武家的装饰品,平常只需稍做练习就行了。」
忠利听了便说:
「我的箭是以命中心脏为目的。你看我的练习方式只是为了上战场对付十几二十个人的吗?」
细川家的家臣们对主人三斋公当然是由衷地佩服。但他们并非因为三斋公的余光而侍奉忠利。忠利的贴身侍卫也不受三斋公的影响,他们对忠利忠心不二,那是因为忠利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这里有一段谈到忠利晚年的插曲,便可明白藩臣是如何敬畏忠利了。
当细川家由丰前小仓的领地移往熊本时,忠利于熊本城门口下轿,衣冠整齐地跪在新坐垫上,对着即将进驻的熊本城行跪拜礼。行礼时,忠利头冠上的带子碰到城门的门槛。从此以后,忠利的家臣们及其世代的家臣将军们,每当通过此门时,绝对不敢从门槛正中央跨过。
由此可见,当时一国之君对城池抱持何等肃穆之心,以及家臣们是何等地尊敬城主。忠利从英年时代已拥有此等气势,所以要推荐家臣之事亦大意不得。
长冈佐渡来到弓箭场,看到忠利,立刻想到自己刚才与岩间角兵卫分手时,随口答应:
「我知道了。」
此刻,他为自己竟然如此轻率答应对方,好不后悔。
站在年轻武士群中,比赛射箭而汗流浃背的细川忠利,远远望去他就像个普通的年轻武士,毫无矫揉做作。这会儿他休息了,与家臣们边走边谈笑来到弓箭场的讲台,擦拭身上的汗水,突然看到老臣佐渡。
「老太爷,你也试着射一箭吧!」
「不,你们年轻人在练习,我这老人还是迴避一下比较好。」
佐渡开玩笑地说。
「你在说什么?你老是把我们当成小孩。」
「当然,因为我的弓法无论是在山崎的那场战争或是韭山城的困城之战,全都仰赖主人的指引,已经落伍了。可能无法迎合你们这群小孩的口味。」
「哈哈哈!佐渡大人又开始谈他的得意往事了。」
其他的武士和家臣也都笑了。
忠利也在一旁苦笑。
忠利套回袖子正经地问道:
「你有何事?」
佐渡先稟报公务,然后问道:
「听说岩间角兵卫想推荐一个人进来,您是否看过推荐函了?」
忠利似乎忘了此事,他先摇头后又想到什么似的——
「对了,对了,他经常向我推荐佐佐木小次郎,但是我还没看到他的信函。」
「您见见他如何?有才能的人其他各家应该也是高薪争聘。」
「不知他是否真如此优秀?」
「总之,先请他来吃顿饭。」
「佐渡。」
「是。」
「你是不是受了角兵卫之託。」
忠利苦笑,看了一眼佐渡。
佐渡心里清楚这少主人的英明,也知道自己受人之託一事,铁定逃不过他的眼睛。
「正是。」
说完也笑了出来。
忠利重新拉弓,从侍臣手中拿过箭。
「我虽然想见角兵卫推举的人,但是,我更想见有一天晚上你对我提到的武藏这号人物。」
「少主人您还记得此事?」
「我当然记得,难道你已经忘了吗?」
「不,因为从那以后一直没空再造访德愿寺。」
「延揽人才,再怎么忙也要拨冗处理。顺道去办事的方式,看来也不是老太爷你的作风。」
「因为有很多人申请在此奉公,也有不少推荐来的人,再加上少主人似乎只将此事听过就算了,所以我也不敢贸然进行。」
「不、不,别人的眼光我不相信,但如果是老太爷认为优秀的人物,我也由衷地等待。」
佐渡内心非常惶恐。从藩邸回到自己家里,立刻骑上马,只带了一名随从,快马加鞭赶到葛饰的法典草原。
今夜不能在德愿寺过夜。他打算当天往返。长冈佐渡心急如焚,未去德愿寺,驱马直奔法典草原。
「源三。」
他回头看着他的随从。
「这附近不就是法典草原了吗?」
他的随从佐藤源三回答:
「我想应该是的。而且这一带如您所见的,到处都是青翠的农田。从事开垦应该是更往内地去。」
「是吗?」
这里离德愿寺已经有一段距离了。
夕阳渐渐西下。绿油油的田地里,成群的白鹭鸶忽高忽低飞翔着,河边及丘陵上遍植麻树,小麦如波浪般迎风摇曳。
「主人。」
「什么事?」
「那里聚集了一群农夫。」
「真的。」
「我去问他们吧!」
「等等!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轮流在地上磕头跪拜。」
「先过去看看吧!」
源三抓住马口轮,踩在河边的浅滩,将主人的马拉到对边。
「喂!」
农夫们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立刻散了开来。
仔细一看,那是一栋小屋。小屋旁边有个像鸟巢大的小佛架,这些农夫们便是在此膜拜这尊小佛像。
经过一天的辛劳之后,有五十几名农夫聚集在这里。看来大家已经準备要回家了。他们带着已经清洗乾净的农具,吵吵嚷嚷,此时有一名僧侣从人群中走出来。
「哎呀!我还以为是谁来了呢!原来是施主长冈佐渡先生。」
「噢!你是去年春天,当村子里出事时,为我带路的那名德愿寺僧侣。」
「正是。今天您是来参拜的吗?」
「不、不,突然想起有急事,赶紧过来。我是直接往这儿来的。想请问当时那位在此开垦的浪人宫本武藏及小孩伊织,是否还留在此地呢?」
「武藏先生已经离开这儿了。」
「什么?」
「是的,大约半个月前,突然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