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一声,黑暗中传来院里梅子落地的声音。武藏面对一盏灯火而坐。明亮的灯火,映照他蓬乱的头髮,他的发质又硬又乾燥,带点红色。仔细看他的髮根处有一个旧伤痕,那是小时候长疮所留下的疤。
(有这么难养的小孩吗?)
母亲经常如此感叹,而他顽强的个性,就像这道疤永难消失。
此时他心底突然忆念起母亲,觉得手中正在雕刻的观音就像母亲。
「……」
刚才店主人耕介,站在二楼的房门外,说道:
「您还这么认真刻啊?刚才店里来了一名自称佐佐木小次郎的人说要见您,您想不想去见他呢?还是要我告诉他,您已经睡着了?……无论如何,我都尊重您的意思。」
耕介在门外说了两三次,而武藏已经记不得有没有答覆耕介。
后来耕介听到附近似乎有动静。
「啊?」
他好像听到外面有声音,突然跑出去,可是武藏并未因此而分心,仍然拿着小刀继续雕刻,桌上和地上掉满了木屑。
武藏準备要雕一尊观音像,为的是拿它交换耕介那把好刀,他从昨日早上便开始着手雕刻。
对于这个约定,耕介有特别的期望。
那就是——
既然要武藏雕刻,就用自己密藏多年的上等木材来刻。
说完,耕介恭谨地拿出那块木材。果然是六七百年前的上等枕形角木,长度大约一尺左右。
武藏不明白这块旧木材为何如此珍贵。耕介向他说明:这是河内石川郡的东条矶长灵庙用的木材,是天平年代的古木。有一次要修缮年久失修的圣德太子御庙时,粗心的寺僧和工匠把拆下来的木头丢到厨房当柴烧。那时耕介看到,颇觉惋惜,便带了一块回来。
这块木材的木纹细緻,运刀的感觉流畅。武藏一想到这木材如此珍贵,若失败了也没得替换——这么一想,运刀的手反而变得生硬不自然。
此刻,砰一声,夜风吹开了庭院的柴扉。
「……?」
武藏抬起头,心想:
「是不是伊织回来了?」
他竖起耳朵倾听。
不是伊织回来。后面的木门好像不是被风吹开的。
主人耕介高声叱喝:
「老婆,快点啊!你在发什么呆?救人分秒必争,说不定还有救,要躺哪里都可以,快点搬到安静的地方。」
除了耕介之外,好像还有其他帮忙抬伤者的人。
「有没有酒可以清洗伤口?没有的话,我回去拿。」
有人如此说着。
「我去叫医生。」
也有人这么说。一阵忙乱之后,终于恢複宁静。
「各位,非常谢谢你们,幸亏有你们帮忙,他才能逃出鬼门关,请各位放心回去睡觉吧!」
武藏听耕介这么一说,暗想是不是这家的人遇到什么灾祸?
武藏感到好奇,拍去膝盖上的木屑,走下梯子。走廊后面的房间亮着,武藏过去查看,看到耕介夫妇正坐在一位垂死的伤者身边。
「喔!您还没睡啊?」
耕介看到武藏,让出一个位子。
武藏也静静地坐到那个人枕边。
「这人是谁?」
「我也很惊讶……」
耕介以惊讶的表情回答武藏。
「我救他的时候,并不知他是何许人,带回来一看,竟然是我最尊敬的甲州流兵法家小幡先生的门人。」
「哦!是吗?」
「没错,他叫北条新藏,是北条安房守的儿子——为了学兵法,长年跟随在小幡先生身边学习。」
「嗯!」
武藏轻轻地翻开新藏脖子上的白纱布。刚才用酒洗涤过的伤口,被利落的刀法削切成贝壳的肉片在灯光下,凹陷的伤口清楚地露出淡红色的动脉。
千钧一髮——经常有人如此形容。而这负伤者的生命恰可用它来形容。可是,这般利落的刀法是谁使的呢?
依伤口研判,此刀法由下往上砍,像燕尾般收刀,若非如此,绝削不出这种伤口来。
——斩燕刀法。
武藏猛然想起佐佐木小次郎得意的刀法,又想起刚才耕介在门外告诉自己,佐佐木小次郎来访之事。
「您知道事情真相吗?」
「不,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我知道是谁下的手,无论如何,等伤者复原之后再问他也不迟,看起来对方是佐佐木小次郎。」
武藏点着头,充满自信。
武藏回到房间之后,以手当枕,躺在木屑上。
虽然有棉被,可是他并不想盖。
已经过了两个晚上,伊织还没回来。
如果是迷路的话,也未免花去太久的时间了。本来伊织是去柳生家送信,也许木村助九郎看他是个小孩子,留下他来住几天也说不定。
武藏虽然牵挂此事,但并不担心,只是从昨天早上开始雕刻观音像而身心俱疲。武藏并非专业的雕刻家,不懂深奥的刀法和技巧。
在他的心里已描绘着一尊观音的形像,他尽量让自己心无杂念、专心雕刻。可是就在他运刀之时,种种杂念丛生,使他精神为之涣散。
眼见观音即将成形,却因为杂念萌生,武藏只好又重新削过,雕过又雕,如此重複数次之后,那块木头就像条柴鱼,原本是一大块天平年代的古木,缩到八寸、五寸……最后剩下三寸了。
他昏昏沉沉地好像听到杜鹃鸟叫了两次,就睡着了,大约过了半刻钟,醒来之后体力也恢複,头脑更清晰。
「这一次一定要刻好。」
他走到后面井边洗脸,虽然已近破晓时分,他仍重新点燃灯火,拿起刻刀。
睡过一觉,刀法果然不同。这块古木新刻的木纹细緻,显现出千年的文化。这次如果再刻坏,珍贵的木材便只剩下一堆木层了,武藏决心今夜一定要成功。
他目光炯炯拿着小刀,有如临敌时拿的剑一般,力道十足。
他未曾伸直腰背。
滴水未进。
东方已经泛着鱼肚白。小鸟开始啼唱,还有这户人家的开门声,武藏对这些丝毫未察觉,因为他已进入忘我的境界了。
「武藏先生。」
主人耕介推门进门来。武藏这才把腰伸直。
「啊!还是不行。」
武藏弃刀投降。
那块木材别说原形,连拇指大的木头也不剩,只有一大堆木屑犹如积雪般落在武藏膝上和身边。
耕介睁大眼睛。
「啊!没刻成啊!」
「嗯!不行。」
「这块天平的木材?」
「全部削光了。我削了又雕,就是雕不出观音像。」
武藏叹了一口气。他双手搁在后脑勺,似乎想要甩开观音雕像和烦恼似的。
「不行,我现在得坐禅。」
说着坐下来。
他闭上疲劳的双眼,除去心中种种杂念,现在他已经达到「空」的境界。
早起的旅客陆续地走出客栈。旅客大多是马贩。一连四五天的马市在昨天是尾声,因此,今天开始客栈的客人就少了。
伊织今早回到客栈,正欲上楼。
「喂,小孩子。」
老闆娘从柜檯急忙叫住他。
伊织站在楼梯上。
「什么事?」
他回头看到老闆娘的额头。
「你要去那里?」
「我吗?」
「没错。」
「我师父住在二楼,难道我不能上去二楼吗?」
「咦?」
老闆娘愣了一下又说: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个嘛!」
伊织屈指一算。
「前天的前一天吧!」
「那不就是大前天吗?」
「对、对。」
「你说要送信去柳生家,到现在才回来吗?」
「是啊!」
「可是柳生家的府邸就在江户城内啊!」
「可是老闆娘你告诉我是在木挽街,我才会绕了一大圈。你说的那里是仓库,他的家是在麻布村的日洼。」
「那也不至于花上三天吧!你是不是被狐狸精骗了?」
「你很清楚啊!老闆娘你是狐狸的亲戚吗?」
伊织边开玩笑边要爬上楼去,老闆娘又马上阻止:
「你师父已经不住这里了。」
「骗人!」
伊织还是跑上去,最后獃獃地下楼来。
「老闆娘,师父是不是换到其他房间了?」
「我已经告诉你,他走了,你还不相信。」
「真的吗?」
「要是不信,你可以看一下账单,他已经结过账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没回来,他就走了呢?」
「因为你太晚回来了嘛!」
「可是……」
伊织哭了起来。
「老闆娘,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到哪里去了?有没有留话?」
「什么也没有,他一定认为带着像你这样的小孩,碍手碍脚的才会抛弃你。」
伊织脸色大变,立刻跑到路上,在路上左顾右盼。老闆娘在屋内拿着梳子刷着头顶上渐稀的头髮。
「我骗你的,我骗你的。你师父搬到对面磨刀店的二楼去了。他在那里,你别再哭了,快去找他。」
话还没说完,一只草鞋从路上飞向柜檯。
武藏正在睡觉,伊织恭敬地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