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神乐笛音。夜祭的灯火,从森林的一角,映得满天通红。
光是骑马来此地,就必须花一刻钟,可想见抓着马口轮的新藏,到牛达来的这一路上,一定走得很辛苦。
「就是这里。」
住家位于赤城坡下。
这里是赤城神社境内,一大片土墙沿着坡道而筑,围住一个大宅第。
武藏来到土豪式的门口,翻身下马。
「辛苦你了。」
他把缰绳交给新藏。
庭院的门早已开着。
在屋内等候的武士一听到马蹄声,立刻拿着蜡烛出来迎接。
「您回来了?」
那武士牵过马匹,在武藏前面引路:
「请跟我来。」
新藏也一起穿过林子,来到房子的大门口。
左右两侧都已点上烛火,安房守的僕人们鞠躬迎接客人。
「主人久候大驾,请进!」
「打扰了。」
武藏上了阶梯,随家僕入内。
这房子盖得有点奇特。阶梯一直往上延伸,可能是沿着赤城坡而盖,两旁是节节高升的房间和工具房。
「请稍做休息。」
僕人将武藏引到一个房间,便退出去。武藏这时才注意到原来这房间处于高地。从庭院可望见江户城的北护城河。可想见白天一定能远眺江户城内的森林。
「……」
檯灯旁的拉门悄悄地开了。
一位秀丽的小侍女,衣冠楚楚,送了糕点和茶水到武藏面前,又默默地退下。
她系着艳丽的腰带,彷彿从墙壁里走出来,又消失在墙壁里。离开之后却留下一股芳香,使得早已忘记女性的武藏重新想起了「女人」。
不久,这家的主人带了一名随从出现在房里。他是新藏的父亲安房守氏胜。他一看到武藏——因为与自己的儿子年龄相仿——也把他当小孩看待。
「你来得正好。」
他略去严肃的礼仪。随从拿出坐垫,他便与武藏一起盘腿而坐。
「犬子新藏受你照顾,我未前去拜谢,反而让你光临寒舍,真是对不住!还请见谅。」
说完,双手扶住扇子两端,向武藏轻轻地点头行礼。
「不敢当。」
武藏赶紧回礼。眼前的安房守年纪已大。前齿掉了三颗,皮肤光泽不输给年轻人。鬓毛斑白,留着鬍子,刚好巧妙地遮住了嘴角的皱纹。
这老人看起来像多子多孙的爷爷,容易让年轻人亲近。
武藏感受到他的亲和力,人也轻鬆不少。
「听说府上有客人在等我,不知是谁?」
「我马上请他过来见你。」
安房守表情沉稳。
「他跟你是熟人。真巧,这两位客人互相也认识。」
「这么说来,有两个客人?」
「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今天在城里遇见他们,便请他们光临寒舍。谈话中提起新藏正到山里见你,便又聊起你。其中一位客人表示久未与你联络,想见你一面。另一位客人也有同感。」
安房守只谈论事情始末,却未告诉武藏客人究竟是谁。
然而武藏心中已有了谱,微笑着试探道:
「我知道了。是不是宗彭泽庵?」
安房守拍着膝盖。
「你猜中了。」
接着又说:
「你猜得真准。今天我在城里遇到的正是泽庵。很怀念他吧!」
「我们的确很久未见面了。」
终于知道一位客人是泽庵。但武藏怎么也想不出另一位客人会是谁?
安房守起身带路。
「请跟我来。」
他带着武藏走出房间。
出了房间。又上了一段短短的阶梯,转了个弯,走到房子最里间。
安房守突然不见蹤影。走廊和阶梯昏暗,武藏因而落后。由此也可看出这老人的急性子。
「……?」
武藏停住,安房守的声音从一间点了灯火的房间传了出来:
「在这里。」
「嗯!」
武藏虽然响应,却没移动脚步。
在映着灯火的檐下和武藏所站的走廊之间,约隔九尺,武藏似乎感到这一片沿墙的昏暗空地,令人不太舒服。
「为何不过来?武藏先生!在这里,快点过来!」
安房守又叫了一次。
「好!」
武藏不得不回答。但他还是不向前走。
他悄悄地往回走了约十步左右,来到后门的庭院,穿上摆在脱鞋石上面的木屐,沿着院子绕到安房守所在的房间正面。
「啊?你竟从这边进来?」
安房守回头看到武藏,吃了一惊。武藏从容地向屋内叫道:
「嘿!」
他满面笑容地向坐在上座的泽庵打招呼。
「嘿!」
泽庵也张大眼睛,起身相迎。
「武藏!」
泽庵不断地说:「这太令人怀念,我等你好久了。」
多年未见,没想会在此地重逢。两人不禁相对良久。
武藏恍如隔世。
「我先来说分手之后的事吧!」
泽庵先开口。
泽庵依然穿着粗布僧衣,毫无装饰打扮。风貌却与往日大不相同,说话也圆融多了。
武藏也从野人脱胎换骨,变得温文儒雅。泽庵眼见这个人活出自己的风格,深具禅学修养,内心一阵欣慰。
泽庵与武藏相差十一岁,已近四十了。
「上次我们在京都分手之后,正巧我母亲病危,便立刻赶回但马。」
接着又说:
「我服母丧一年后,又到处云游。曾寄身泉州的南宗寺,也到过大德寺。之后与光广卿等人不理会世事,吟诗作乐,饮茶弹琴,不觉又过数载。直到最近,与岸和田的城主小出右京进同路下行至江户,正好前来看看江户新开发的情形。」
「哦!你最近才到这里来吗?」
「我在大德寺与右大臣(秀忠)见过两次面,也经常拜谒大御所。但江户之行算是头一遭。你呢?」
「我也是今年夏初才到此。」
「不过你的名声已传遍江户了。」
武藏内心一阵羞愧:
「只是恶名昭彰……」
说着,低下头来。
泽庵盯着他看,心中想起以前的武藏。
「不,少年得志大不幸。只要不是不忠、不义、叛徒等恶名就好了。」
泽庵又问:
「你最近的修行和处境如何?」
武藏谈了这几年来的生活。
「现在,我仍然觉得自己尚未成熟,还没真正悟道。越走越觉得道路遥远,就像走在无垠的深山。」
武藏说出内心的感受。
「这是必经之路啊!」
泽庵认为他的叹息是正直之音,感到非常欣慰:
「不到三十岁的人,如果认为已对"道"有初步的了解,那他人生的稻穗便已停止抽长。虽然拙僧比你早生十年,但若有人问我禅为何物?我可能还会背脊发寒呢!世人却喜欢抓着我这个烦恼大师,向我追问道理,向我求教。你没被世人纠缠,这点就比我过得单纯。住在佛门最害怕别人动不动就把你当活佛一样来膜拜。」
两人相谈甚欢,没注意到酒菜已摆在眼前。
「对了!安房才是主人,可否请你把另外一位客人介绍给武藏?」
泽庵这才想起。
桌上摆了四份酒菜,席上却只有泽庵、安房守、武藏三人。
尚未出现的客人会是谁?
武藏已经猜出来了,却默不作声。
听泽庵这么催促,安房守有点焦急。
「现在去叫吗?」
说完,又对武藏:
「看来你似乎已经识破我们的计谋了。这是我提议的,真是有失面子。」
安房守话中有话,想先说明清楚。
泽庵笑道:
「既然事迹败露,那就向大家道个歉,打开天窗说亮话。可别因为是北条流的宗家而放不下身段。」
安房守喃喃自语:
「看来是我输了。」
他仍带着些许不解的表情,说出自己的计谋,并问了武藏问题。
「老实说,犬子新藏和泽庵大师非常了解你的人品,才决定去邀你前来。不知你目前功夫到何种程度?当面问你,又觉不妥,才会想到先试探你的功夫。刚好寒舍有人可以担任这项工作。老实说,他刚才就拿着刀,躲在黑暗的墙边準备偷袭你。」
安房守用计试探武藏身手,不免羞愧难当,频频向武藏赔罪。
「刚才我故意诱你从那里过来,可是你为何绕到后面,从后院进来?……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他注视着武藏。
「……」
武藏嘴角泛起一抹微笑,并未做任何解释。
泽庵在一旁说道:
「安房先生,因为你是个兵法家,而武藏是个剑士,就这个差别而已。」
「两者差别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