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溺在仇恨当中的悲母,在一片秋虫唧唧,芦苇苍茫,屋前又是一条汪汪大河的环境中,即使她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也会被这大自然所感动。
「有人在吗?」
「谁啊?」
「我是半瓦家的人!葛饰那里运来了很多蔬菜,老闆叫我送一些来给老太婆您。我背了一大袋来。」
「弥次兵卫总是如此照顾我,请代我谢谢他。」
「要放在哪里?」
「放在水井旁边,待会儿我再处理。」
桌上摆了一盏灯,今夜她仍提笔写字。
她曾发愿抄写一千部《父母恩重经》,现在已堆了一叠。
她在这滨海的小镇租了一间房子。白天为病人针灸,藉以糊口,晚上则抄写经文。习惯独自生活之后,身体日渐硬朗,今年秋天,她甚至觉得自己变年轻了。
「对了,阿婆!」
「什么事?」
「今天傍晚,有没有一个年轻男子来这里?」
「是来针灸的吗?」
「不,看来不像。那个男人好像有什么事,到木工街来打听阿婆您的住处。」
「差不多几岁?」
「大概二十七八岁吧!」
「长什么样子?」
「长得圆圆肥肥的,身材不高。」
「嗯……」
「那个人没来这里吗?」
「没有。」
「听他的口音跟阿婆很像,我猜想可能是您的同乡……那么,我走了,晚安。」
跑腿的男子回去了。
他的脚步声一离开,虫鸣立刻又充满了整间房子。
老太婆搁下笔,望着灯火。
她突然想到「灯火占卜」这件事。
在她年轻的时候,战火瀰漫。当时很多人的丈夫、儿子、兄弟出征不知归期,也不知自己明天的命运。所以就流行「灯火占卜」来预测吉凶。
这种方法就是,晚上点灯的时候,如果火晕美丽则有喜事;如果灯火呈紫色,充满阴气,表示可能有死讯;灯火呈松叶形,表示等待之人必来……
当时有人因此而忧伤,有人因此而喜悦。
这个卜卦方式是阿婆年轻时代流行的,所以她早已忘记。可是,今夜的灯晕异常地美丽,似乎在预言将有吉报。老太婆这么一想,更觉得那灯晕映出彩虹的颜色,更加美丽。
「会不会是又八?」
阿杉婆已无心情拿笔了。她心中恍恍惚惚地描绘着逆子的面孔,整整一刻钟,她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
喀喇——后门传来声响,惊醒了老太婆。老太婆心想又是松鼠钻进来偷吃东西,便拿着蜡烛走到厨房。
刚才送来的蔬菜上面,放着一封信。阿婆打开信,发现里面还包了两枚金子。信上写着:
我无脸见您,半年来的不孝,请您原谅。
孩儿只能从窗口向您告别。
又八
这时,有一个满脸杀伐之气的武士,踩着草地快速跑过来。
「滨田!不是吗?」
他气喘吁吁。
河边另外站着两名武士,正在四处张望。叫做滨田的是比较年轻的一个。
「嗯……认错人了。」
他自言自语说着,仍张着眼睛到处寻找。
「我的确是看到他。」
「不,你看到的是船夫。」
「船夫吗?」
「因为我一路追过来,看到他进了船篷。」
「可是也不能就这样断定啊!」
「不,我查过了,是个毫不相干的人。」
「奇怪了。」
这回三个人转向滨海村方向。
「傍晚我才看到他出现在木工街,一路追他到这里。这家伙逃得真快!」
「到底逃到哪里去了?」
他们的耳中传来河水声音。
三个人站在原地,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黑暗中的动静。
接着,他们听到:
又八……又八……
过了不久,河边又传来相同的呼叫声。
「阿又呀!又八……」
起先还以为听错了,三个人都默不作声,后来才惊觉到一件事。
「那声音在叫又八啊!」
「是老太婆的声音。」
「又八不就是我们在追的家伙吗?」
「没错。」
滨田先跑过去,另外两人也跟在后面。
循着声音很快就追上了。因为对方是个老太婆,脚程较慢。而且,阿杉婆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反而朝他们跑过来:
「又八有没有跟你们在一起?」
老太婆问他们。
三个人分别抓住老太婆的双手和衣领。
「我们也在追又八,你是什么人?」
阿婆尚未回答。
「干什么?」
她像一条生气的河豚,鼓着刺,甩开他们的手:
「我才要问你们是什么人呢!」
「我们吗?我们是小野家的门人。这位是滨田寅之助。」
「小野又是谁?」
「就是将军秀忠的兵法老师,小野派一刀流的小野治郎右卫门,你不知道吗?」「我不知道。」
「你这老太婆!」
「慢点,先别动怒!问问这老太婆和又八的关係。」
「我是又八的母亲,怎么样?」
「你就是西瓜贩又八的母亲?」
「你在胡扯什么呀?别以为我们是外地人就欺侮我们。竟然说我们是卖西瓜的。我们祖先可是美作国吉野乡竹山城之主新免宗贯的部下,领乡地百贯,堂堂正正的本位田家。又八是本位田家的儿子,我是他母亲。」
对方充耳不闻。一人说道:
「喂!少啰嗦!」
「怎么办?」
「把她抓起来。」
「当人质吗?」
「既然是他的母亲,他一定会来要人的。」
老太婆一听,扭着乾瘦身子不断地反抗。
佐佐木小次郎最近不但碰到太多无聊的事,而且有件事令他愤恨不平。
他最近老是在睡觉。在月岬的住处,即使是白天也是想睡就睡。
「我如此堕落,大概连长剑"晒衣竿"都要哭泣了。」
抱着长剑,仰躺在榻榻米上,小次郎抑郁寡欢。
「这把名剑,凭我这等剑法,竟然连五百石的职位都找不到,难不成我就这样老朽下去吗?」
才刚说完,突然拔出「晒衣竿」:
「瞎子!」
他躺在床上将剑挥向上方,剑光画了一个半圆之后,立刻又窜回剑鞘。
「真高明!」
岩间家的僕人从窗口说道:
「您在练拔剑术呀?」
「你在说什么傻话?」
小次郎趴在地板上,捡起掉在地板上的小虫,用指头弹出窗外。
「你看这家伙飞到灯边烦人,被我解决了。」
「嗯!是虫。」
僕人靠过来,睁大眼睛看。
是一只像蛾的虫,柔软的翅膀和肚子,被切成两半。
「你来铺床的吗?」
「不是。我差点忘了正事。」
「什么事?」
「有一个木工街的使者送信来。」
「信……」
信是半瓦弥次兵卫派人送来的。
最近,小次郎对半瓦那边漠不关心,因为那边实在太啰嗦了。他躺着打开信。看着信,他的表情有点变化。信上写着:
昨夜阿杉婆行蹤不明。今日出动全体门人,终于打听到她的下落。她落在别人手中,以我的力量不足以解决事情,才写信和您商量。
以前您在某家客栈的纸门上所写的告示,已经被人涂改为:
致佐佐木先生
又八的母亲在我这里
小野家臣滨田寅之助
弥次兵卫的信写得很详细,连这小地方全都写上去。
小次郎看完,心想:
「终于来了!」
他盯着天花板看。
在这之前小野家一直没有反应,让小次郎空等待。因为小次郎曾经在某客栈外,杀死小野家的两名武士,并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客栈的纸门上,之后,他一直在等对方的反应。
终于来了!